一個夏天的雨夜,街道上行人稀少,我在店里坐著,百無聊賴。這時候,門口來了個乞丐,他身材高大,蓬頭垢面,看起來50多歲的樣子,身上背著一個破爛不堪的大背包,畏縮地站在我的店門前。
我沒有起身。他不會是我的顧客,我也不希望有這樣的顧客,生意做到乞丐的頭上,基本上也就做到頭了。可他卻指了指我玻璃柜里的香煙,我不得不起身問:“要什么煙?”
他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說了些什么。我拿了一包最便宜的問他:“是不是這種煙?”
他拼命地搖頭點頭,點頭搖頭,嘴里依舊是咿咿呀呀聽不懂的語言。費了好大勁,我還是沒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就在我失去耐心想要趕他走的時候,他卻從身上摸出一張廢棄的服裝吊牌,像摸出一張大人物的批條一樣給我看。
裝瘋賣傻!想抽煙又沒有錢,還想來糊弄我。我覺得好笑。
我把煙遞給他,說:“送給你。”
他雙手接過。我這才看清楚,他的右手從手腕處以下全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手肘。
我看著他急忙用嘴咬開煙盒,用牙齒叼出一支香煙來,左手從身上掏出一個火機,再用那只殘手圍胸擋住風(fēng)雨,把煙點燃。他雙腮張合,狠狠地猛吸了一口,然后仰頭朝天,雙目微閉,緩緩?fù)鲁鲆蝗η圜焐臒熿F,一副飄然享受的樣子。
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羨慕他。
他吐完幾個漂亮的煙圈,然后把煙放在我的柜子上,向我抱拳作揖離去。我連忙把煙拿給他,說送給你了。他沒接,仍舊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步履蹣跚地向前走。
我無奈地搖頭。沒有錢,又想抽煙,送給他,他還不屑。這年頭,連老乞丐都玩酷了。這樣一想,又覺得自己無聊,竟會去猜測一個乞丐的心思。
第二天晚上,將近12點的時候,那個乞丐又從我門前經(jīng)過。我叫住他,從昨天打開的那包煙里抽出一支遞給他。他有些手足無措,明白我的意思后,欣喜地接了煙,然后在身上東摸西找。我從柜臺上取了一個火機,扣亮,為他點煙。我們挨得很近,像很親切的朋友或熟人。我強忍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汗臭味,既然為他點煙,就不能傷他的自尊。
乞丐遲疑著想說什么,又沒說,一步一步走了。我回轉(zhuǎn)身來,發(fā)現(xiàn)一大片奇怪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朝這些目光自嘲地笑笑。可還是有熟人疑惑地問我,他是你老鄉(xiāng)?我搖頭說不是。那他是你什么人?我說不認識。說完之后突然意識到,解釋什么呢?這根本就是解釋不清的事情。熟人罵了句神經(jīng)病走開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和那乞丐像約定好了似的,每天晚上差不多的時間,他就會從我店門前經(jīng)過,我每次都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來遞給他,然后扣亮火機,為他點燃,他就轉(zhuǎn)身離開。有幾回,我望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猜想著他曾經(jīng)的生活和家庭。他不可能一生下來就開始乞討,他曾經(jīng)也是父母的孩子,或許還可能是孩子的父親,他肯定也有過快樂和幸福,這一切是怎么離他遠去的呢?他有過回憶、向往和傷感嗎?
一盒煙,20根,當煙盒空空如也的時候,乞丐也像燃盡消失的香煙一樣,再也沒從我的店門前走過。看著空空的煙盒,我心里忽然就有些失落感。我把煙盒塞進抽屜里,過了好幾天,想把它扔掉,不知為什么,我卻沒扔,隨手揣進了褲袋里。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那天,我從關(guān)內(nèi)回來,下了車,走過一片荔枝林,突然下起了大雨,倉皇之中躲進了一間廢棄的破屋里。我擦拭著頭上的雨水,罵這善變的天,突然一下子就怔住了。
在小屋的一角,那個乞丐坐在地上,殘疾的右手顫悠悠地端著一只缺口搪瓷碗,左手捏著一個調(diào)羹,把碗里的殘羹剩飯喂給另一個躺在地上的乞丐。他喂得很認真,臉上蓄滿了柔情。我的目光掃過躺著的那個人:頭發(fā)和胡須絞纏在一起,像一把秋風(fēng)吹過的亂草,飯粒和鼻涕殘留在亂草叢里,他的嘴角在艱難地蠕動,眼睛無力地閉著,氣息虛弱。看得出,他已經(jīng)病得很厲害。
我走過去,那個乞丐發(fā)現(xiàn)了我,而且應(yīng)該是認出了我,因為我看到他眼里閃過的亮光,但這亮光很快就消失了。他沒有理我,仍然喂他的飯。
我默默地站著,從褲袋里掏出那個空煙盒,輕輕放到他手上,然后別過臉去。
等我調(diào)整好情緒,回過臉來時,我看見乞丐臉上淚水縱橫,同時我也聽到了他帶卷舌音的很標準的普通話:“他快要死了,救不活了……兩年前,我也跟他一樣,病得快要死了,是他救了我。他從外面討飯回來喂我,把我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可是,今天,我救不了他了,真的救不了了……”
我的胸口堵得厲害,鼻子發(fā)酸。我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搜出所有的錢,塞在他手里。我?guī)缀跏浅槠f:“送他去醫(yī)院吧!不夠我回家取,現(xiàn)在就去……”
乞丐把錢退給我,嘴里喃喃地說:“沒用的,這世上沒有乞丐的醫(yī)院……”
我的眼淚倏然落下來,轉(zhuǎn)身去看屋外的世界。不知什么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城市上空掛起一輪美麗的彩虹,放眼望去,都是花園和高樓。
日子在無聊中一頁頁翻過,我每天仍然守店到夜深人靜,那個乞丐再也沒有從我的店門前路過,再也沒來抽我為他準備的香煙。心慌的時候,我就從中抽出一支來,點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昂起頭,緩緩地吐出一圈一圈青黛色的煙霧。在迷蒙的煙霧中,我會想起那乞丐蹣跚的身影,蓬頭垢面的臉,和那只光禿禿的殘手。
責(zé)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