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陶淵明的詩歌有大量飛鳥的形象,這一系列飛鳥形象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意蘊,寄予了作者不同的情感體驗,可以說這些飛鳥的形象就是陶淵明不同時期內心的真實寫照。陶淵明將自己內心的憧憬與失落、歡娛與苦惱、閑適自在與孤獨苦悶,都寄予在了筆下飛鳥的形象上,讀懂了飛鳥,我們也就讀懂了陶淵明的內心世界。
關鍵詞: 陶淵明詩歌飛鳥意象內心世界
陶淵明詩歌中描繪最多、最具有神韻風姿、最能體現陶淵明內心世界的,我認為是他筆下一系列的飛鳥形象。“飛鳥”是比較常見的古詩賦意象。在中國歷史上,鳥不僅是文人用來作為喻體的一種對象,而且是他們傳達主體意識與內心情感的一種載體,無數文人用飛鳥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陶淵明是這類文人的杰出代表。陶淵明出生在風景秀美的廬山腳下,與自然朝夕相伴,對山鳥更是有著一份別樣的感情,他熟悉鳥、喜愛鳥,能夠準確把握飛鳥這一特定形象,傳達出內心的感觸和情懷,使抽象的意念化為具體的形象,如“高鳥”、“倦鳥”、“歸鳥”、“羈鳥”、“孤鳥”、“精衛鳥”、“失群鳥”、“有托之鳥”等。因而我們可以通過這些紛繁的飛鳥意象去把握陶淵明的內心世界。
一、翩然高飛之鳥——出仕前昂揚的陶淵明
在青少年時代,陶淵明心中就充盈著濟世的思想:“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賽翩思遠袁。”(《雜詩》其五)在這首詩中詩人猶如翩然高飛的鳥,幻想著在宇宙空間高傲地飛翔,充分展現了詩人“少時壯且厲”的豪俠氣魄。又如“云鶴有奇冀,八表須臾還”(《連雨獨飲》),“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詠貧士七首》其一),“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風弗洽,翻翩求心。顧鑄相鳴,景庇清蔭”(《歸鳥》)。在這些描繪“鳥”的輕松文字中,洋溢著詩人“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樂觀情緒,流露出詩人希冀翱翔于“八表”、“云岑”的激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其十六),“少年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其八),這些詩人后來回憶青年時代的文字和詩人最初的“飛鳥”意象,使我們能夠想象出青年陶淵明積極進取、昂揚的內心世界。鳥的翱翔云霄展現出青年陶淵明遠大的抱負和寬闊的心胸。
二、樊籠困倦之鳥——仕宦中苦悶的陶淵明
抱著干一番事業的濟世愿望,陶淵明在二十九歲那年做了江州祭酒。當時門閥制度森嚴,他出身庶族,受人輕視,因而感到“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陶淵明辭職回家后,州里又來召他做主簿,他也辭謝了。晉安帝隆安四年,他到荊州,投入桓玄門下做屬吏。這時桓玄正控制著長江中上游,窺伺著篡奪東晉政權,陶淵明不肯與桓玄同流,做這個野心家的心腹,因而于隆安五年冬天因母喪辭職回家。元興三年,陶淵明離家入劉裕幕下任鎮軍參軍,取得了一些成績。這讓他對官場和仕途充滿信心。但是入幕不久,陶淵明知道統治階級為了剪除異己而殺害功臣的黑暗內幕后,感到十分失望。后陶淵明于義熙元年轉入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部任建威參軍。是年三月,陶淵明奉命赴建康替劉敬宣上表辭職。同年秋,叔父陶逵介紹他任彭澤縣令,到任八十一天,碰到潯陽郡派督郵至,屬吏說:“當束帶迎之。”陶淵明嘆道:“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遂去職。陶淵明十三年的仕宦生活自此結束。這十三年,是他為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而不斷嘗試、不斷失望、終至絕望的十三年。
污濁昏暗的社會使詩人的“猛志”不得以實現,因此詩人內心一直有出仕與歸隱的矛盾。尤其在他四十歲第三次出仕時,這種出仕與歸隱的思想矛盾最為強烈。在走馬上任的路途上,陶淵明寫道:“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在這首詩中,詩人目睹他鄉之景而生倦意,一葉方舟向前移逝,思歸之情緒纖綿不繞,尤其是看到云里高傲悠然飛翔的鳥,相比之下,詩人自愧不如,那種身系官場,如困樊籠之感黯然而生。
陶淵明辭去剛剛做了八十一天的彭澤縣令時,在《歸去來兮辭》中寫道:“云無心以出岫,倦鳥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無心出岫的云、孤高傲世的松都賦予了詩人的個性和情操,其中重彩描繪的是頗感形役之苦而倦飛知還的歸鳥,托物言志,寓意深邃。充分體現出內心的蕭散沖淡之趣”[1],表現出他對官場憤愁和曾步入仕途的追悔。
三、隱居中閑適又孤獨的陶淵明
(一)悠然自得之鳥——隱居時閑適的陶淵明。
在三十七歲到四十歲這段時間里,陶淵明在農村度過了三年較為安閑的生活,躬耕隴畝,心情頗為自得。這時詩人寫道:“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傍晚時的山中,氣象越發可愛,一群群飛鳥相互唱和著歸棲山林。詩人由此聯想到自己的歸隱,似乎從這恬靜的山色之中理解到了無以言傳的真諦。隨后詩人又寫下了專門詠鳥的《歸鳥》一詩,抒發了自己歸隱田耕的喜悅情懷和充實而愉快的田居生活。歸鳥的一舉一動無不與詩人自己的遭遇相一致:歸鳥也曾振翅而飛,而且能夠“遠之八表,近憩云岑”。但隨著環境向不利于飛鳥生存的方向轉化,歸鳥只能“翻翮求心”,“豈思天路,欣反舊棲”。去林而返的歸鳥正是詩人自我的化身,他最初為了實現自己的豪情壯志而出仕,最終卻不得不歸隱田園。“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與“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表達了詩人內心深處反抗塵俗卻并不逃避人生,奉守著熱愛生活的人生哲學。詩中之鳥,生機盎然、無憂無慮,它不必擔心遭罹網羅,也不會在日暮時飄泊無依。它無限深情地依戀著養育它的樹林,這是它生命的起點,也是它最終的歸宿。陶淵明之于田園、自然,恰如鳥之于山林。山林為鳥棲息之巢,田園則為淵明生命與精神的止泊之處。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言:“自淵明詩中,我們就可深切地體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仕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滿智慧之油膏的燈火,終于覓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靈與生活上,都找了他自己的棲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執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決志。所以在陶淵明詩中,深深地蹂合著仁者哀世的深悲與智者欣愉的妙悟。”[2]
(二)悲鳴失群之鳥——隱居時的孤獨的陶淵明。
陶淵明在歸隱之后一直過著雖然清貧卻安寧、平靜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長,約兩年半后,一場大火焚毀了詩人的草屋,使他原本窘迫的生活更加窘迫,甚至一家人只能居住在河邊的一條船上。宋文帝元嘉三年,江州刺史檀道濟到他家看望他,這時陶淵明已經餓了好幾天,連起床都很困難。此時,陶淵明所經歷的田園生活和社會現實引起了他對自己生活道路的再認識。他全面地思索人生,總結自己。少年的豪壯使他回憶,家境的窮困使他煩惱,衰病的來臨使他苦悶,政治的變化使他慨嘆,理想抱負的無法實現、知音寥落和對死亡體驗與言說使他趨于苦悶和孤獨。隨著歲月的流逝,陶淵明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么,越清醒,這種苦悶、孤獨之情就越強烈。陶淵明于五十三歲時所作的《飲酒二十首·其四》集中體現了這種情感: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這首詩表面上詠的是失群而終歸宿于孤松的“飛鳥”,實際上用以比喻經歷了仕宦失意而終歸田園的詩人自己。“失群鳥”的“獨飛”喻詩人之獨處;“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與“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相輝映,喻詩人尋找自己的真正歸宿,追問自己人生價值與人格理想時的心理矛盾;“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喻苦悶侵襲著詩人,使他忍受著漫長無期的煎熬。這里的“飛鳥”形象已不再是鳴叫于林間的歡樂之鳥了,而是寄托了詩人全部的政治苦悶和理想的孤鳥。陶淵明并不甘心隱居,他的壯志一直埋藏在心里,并且關心著社會現實,詩里時常流露出對黑暗社會的不滿和壯志不得施展的焦灼和悲憤。飲酒、采菊,看似瀟灑的生活,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慰藉,他的內心是很痛苦的。歸鳥由“相鳴而歸”“眾聲每諧”變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其情態與遭遇正與詩人心靈深處的種種孤獨體驗達到了“形”與“心”的默契,藝術地再現了陶淵明的凄涼心態和“吾駕不可回”的堅定決心。
陶淵明的詩歌創作與飛鳥有著不解之緣,內心的憧憬與失落、歡娛與苦惱、閑適自在與孤獨苦悶,都寄予在了筆下飛鳥的形象上。這些鳥承載著詩人的苦與樂、愛與恨、愁與喜、希冀與失望,飛翔于天地之間,棲息于山林之上,伴隨著詩人度過整個一生。也正是這些鳥的形象,使我們對詩人的內心世界有了更多深刻的認識。
參考文獻:
[1]李文河,傅杰.論陶淵明自然率真的人生態度[J].張家口師專學報,1996,(Z1):12.
[2]葉嘉瑩.逾陵論詩叢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