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打工作家的情誼

一

八十年代末期，我讀完高中參加了高考，并考取了大學，卻因為無法承受的經濟負擔，我選擇了回鄉務農。農閑時倍感孤寂，我只好以書為伴。那時，我們鄉村有很多人鄙視讀了高中而不能跳出農門的學子。為了自尊和顯示本領，我選擇了文學，在別人“不務正業”“不知天高地厚”的閑言碎語中孤軍奮戰了幾年，倒也在當地一些地市報刊上發表了近百來篇(首)作品，詩歌還在《青年文學》和《綠風》上發表，小說《臨時工》獲得“金山杯”二等獎。

然而，好景不長，妻子在意外流產之后，衛生所的醫生給她開了過多的補藥，身體逐漸發胖，得了肥胖病，走路困難，干活吃力，之后又因兩個孩子相繼出生，我時常被家務和農活纏得焦頭爛額。在為生活不斷奔波，為生計而勞作時，我時刻沒有忘記我的文學夢想，對生活充滿了熱情與理想。

為了文學創作，我放棄考干，輕視經商，淡泊金錢，可是，金錢并不淡泊我。嚴峻的現實生活讓我不得不暫時放棄文學創作，去外地打工掙錢。如果我不向金錢靠攏的話，兩個小孩將面臨失學的危險。

2005年3月9日，我來到了珠海的江珠高速公路荷麻溪大橋建橋工地打工，每天10多個小時的勞作之余，我仍然堅持看書和寫作，除了享受寫作的快樂之外，最高興的是與妻子通電話。妻子每次在電話里總是要告訴我哪家雜志又給我寄了樣刊，哪家刊物對我的稿件提出了什么意見……我人雖然在珠海，心卻時時刻刻與遠在湖北一個名叫水連村的地方的家人心靈相通。

2005年夏季，我接受了珠海電視臺的采訪，在珠海新聞播出后，我正欲打電話告訴妻子這個消息時，妻子卻打來了電話，告訴我一直關心和幫助我寫作的文友凌春杰從深圳寄來了他主編的《影兒時尚》以及10多本《江門文藝》等書刊。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纏繞著我。在珠海打工之余，我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買書看，其中就有《江門文藝》。凌春杰給我寄這份雜志，也許是與我有同感，認為她辦得不錯。遺憾的是，因為生計，文友之間的聯系少了，他竟然不知道我在珠海打工，而我對他的近況也知之甚少。

二

由于荷麻溪大橋工期緊，公司領導決定春節期間不放假，動員工人們在工地上過年，每人發過年費500元，工資加倍。妻子得知這個消息，焦急地催促我無論如何要回家過年，錢多錢少無所謂，說小孩想念我，想得流淚，說有幾篇稿件需要我回家修改……當我費盡周折，買到一張臘月二十開往家鄉的火車票，匆匆趕到家，看到笑盈盈的妻子時，我陡然間明白了，天地間什么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親人的深情，它高過山峰，長過流水，四季長青，萬古長存。

顧不得路途疲倦，我在燈下鋪開稿紙，一氣呵成地寫下了《是愛支撐著我的寫作》這篇文章，作為獻給愛妻的禮物，同時投寄給《土家族文學》。《土家族文學》執行主編劉小平先生將此文轉貼到了清江文壇。沒想到，跟帖的讀者特別多，許多人希望能與我交流，而我此時正在外地一個山溝里修水電站，不但不能上網，連電話都不通，對網上熱火朝天的評論一無所知。

這時，有的讀者想到了遠在深圳打工的凌春杰，認為凌春杰與我走得近，也許知道一些我的近況。我與凌春杰是同鄉。在九十年代初期，我辦了一份《綠草詩報》，而他的《土家族文學》也相繼問世，為了交流，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每次來到寒舍，跟我們一道吃著苞谷飯，睡著木板床，徹夜長談，那感情之深可想而知。

凌春杰收到別人詢問的帖子，也一時犯難。我雖然與他常有書信往來，卻沒有通過電話，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根本就沒有電話。但是，凌春杰費盡周折，還是與我取得了聯系。他打電話到他親戚家，讓他的親戚找到我家，將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妻子步行100多里山路，再將這件事告訴了我。我趕到能通電話的地方，按照凌春杰提供的電話號碼，才與凌春杰取得了聯系。凌春杰立即將我的近況告訴了劉小平先生。劉小平先生在網上發了一則信息:

謝謝凌春杰聯絡湯運來，我才知道了湯運來的聯系方式，剛才與他通了電話。我覺得他的詩歌和散文是不錯的，所以，我鼓勵他堅持詩歌和散文寫作。他在電話中讓我轉告關心他的文友們，他打工的地方上不了網，暫時無法看到大家的帖子，不能給大家回帖，請大家多多包涵。

因為有了劉小平先生和凌春杰文友的熱心幫助，我對讀者們總算有了一個交代。

事后，當我拿著厚厚的一本打印的《是愛支撐我的寫作》網絡評論時，除了廣大網友們的贊美、鼓勵之外，令我感動的是，還有凌春杰的帖子:

我是文學圈外的人，所以更能理解且敬重類似湯運來一般的人，不僅僅是對那些因為文字而堅守的人。在生活的重壓下，顧自寫些東西，其實大多只是內心的一種表達方式，是平凡生活的潤滑劑。假如，這種表達能為社會和人們所接受，或許才是現實的文學。文學是能成為財富，但對很多人來說卻是困難的。看看過去的許多文學大家，往往是窮盡一生，作品在日后才成為人類的財富。對于這樣的寫作者，即使他們存有對金錢的渴望，也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消磨中被沖得淡然了……或許，我們因為有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坐談這種艱苦的堅守，似乎是清淡和奢侈，但對這樣的人而言，有夢就有一切:他不會在乎因此清貧，會受苦，會寂寞。如果有一天，他幡然醒悟了，融入渾渾噩噩混日子的俗人生活，那今天和明天，大家就不會關注他了。所以，其實大多數人關注的，都是自己夢想卻又沒能勇敢去做的事情。

我看著看著，一種被理解的暖流涌遍全身，不爭氣的眼淚悄悄地跑出來。是啊，凌春杰有著和我不同的生活道路，但他依然理解我的夢想和追求。

三

此后，我與凌春杰之間的電話聯絡頻繁，大多是他打過來，我打過去時，他也先掛了，再打過來，因為我們之間通話一個小時也是常有的事，他體諒我的日子過得艱難。他一次又一次叮囑我將自己的打工經歷寫成文字，投寄給《江門文藝》，說《江門文藝》是全國發行量最大的打工文學雜志，是市場操作最成功的文學刊物之一，編風正，認稿不認人，鼓勵我給《江門文藝》寫稿投稿。其實，我讀過的《江門文藝》也很多，時常有種向《江門文藝》投稿的沖動，特別是在上面經常看到凌春杰的文章，讓我激動不已，同時也堅定了向《江門文藝》投稿的決心。

打工之余，我將在珠海打工的一些所見所聞寫成了一篇題為《追悼會在江邊舉行》的小說。因為剛剛讀過雪月老師的一篇打工文章，我便忐忑不安地將這篇小說寄給了她。沒過多久，我就收到雪月老師的來信，說該題材很好，語言也通順，但文字過于生硬，條理紊亂，建議按此題材重新構思，最好用語言對話的形式敘述這個故事，著重人物心理變化描寫，故事發展的銜接要合情合理，人物刻畫要生動傳神，才能使文章有血有肉，不至于讓人讀來沉悶拖沓。

當我正為遇上雪月老師這樣的好編輯激動萬分時，卻意外地接到一位刊物編輯的回信，就我的小說談了許多，特別強調我很不善于經營故事，沒有懸念，沒有細節，怎么寫小說?

我腦海里一片茫然，甚至對寫作失去信心，情緒低落地給凌春杰打電話，講了一些我的感受。凌春杰在電話里反反復復地說，不管別人怎么說，只管自己怎么寫，相信自己，我能行。除了囑咐我按雪月老師的要求改好《追悼會在江邊舉行》外，還讓我寄一篇自己認為滿意的作品過去，他為我把把脈。

凌春杰不但出版了詩集、短篇小說集、學術理論專著，還在全國數十家刊物上發表了上百萬字作品，獲得獎勵20多次，他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他一看我的小說就知道我寫作的癥結。我這樣想著的時候，選了一篇近兩萬字的小說草稿，開始在燈下鋪開稿紙，夜以繼日地抄寫后，迫不及待地寄給了凌春杰。

凌春杰收到我的稿件后，立即給我打來了電話，跟我交換了意見，之后又專門來信，詳細地談了他對我的小說的看法。他在來信中說:

你的小說我已經認真讀過一遍，現在按我的想法在修改之中。我覺得，你是可以寫小說的，你有比較好的故事營構能力，當前主要是小說在語言上，還需要多讀多借鑒，在深度上還要思考和積累。作為一個小說作者，我很佩服你的堅持，尤其是在作品很難發表的當今社會。但是，我覺得你首先要想好下面這個問題:我的小說是寫給誰看的?正如你在家種糧養豬，如果自用，那沒關系，但如果要賣出去，你就需要先了解買家的需求了。現在農村人讀文學作品的不多，如果你只熟悉農村生活，那么你就要為都市讀者去寫農村生活。轉換你的寫作視角，我覺得非常重要……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反反復復地讀凌春杰的來信，我充分認識到自己作品的不足，同時也找回了寫作的信心。得知凌春杰正在幫我修改這篇小說，一種深深的不安開始襲擊著我，讓我寢食難安。凌春杰太夠朋友了，他將我的這篇作品輸進電腦，然后幫忙修改，不知要花費他多少精力，而時間對他來說，實在太寶貴太寶貴了。他很忙很忙，忙得一天睡覺的時間時常不到6小時。凌春杰的寫作完全是業余的，他的工作向來以勤勞、誠懇、熱心、兢兢業業獲得好評。在影兒時尚集團，他通過加倍的努力從責任編輯、企宣主管、企劃專員一直走到行政經理、工會副主席等職位，成為一個專業的管理者和品牌的戰略人。可是，他在百忙之中竟然為我修改小說，怎能不叫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呢?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感謝上蒼賜給我這么好的朋友!

我的小說《追悼會在江邊舉行》在雪月老師和凌春杰的多次回復修改下，在2008年7月上期《江門文藝》的頭版頭條發表了，凌春杰知道后非常高興。那期雜志在深圳上市后，凌春杰以最快的速度買了兩本，用快件寄給了我，為的是讓我早點看到自己的作品。

在這段時間，凌春杰百忙中為我修改完《蛇盤碑石》，正準備推薦到刊物上發表時，在網上發現《傳奇故事》已發表了這篇文章。他趕忙打電話詢問我，為的是避免造成一稿多投。我接到他的電話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不曾收到樣刊，也不曾接到稿酬呀。凌春杰也百思不得其解，開始在網上查詢，許久沒有答案。于是，他不顧天氣炎熱，穿行在深圳的大小書攤之間，幾經周折，終于買到一本《傳奇故事》，按照雜志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證實了那家刊物并沒有發表我的作品。午夜12點，凌春杰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切水落石出了，原來是龍源期刊網發表了我的作品，按規定還可以投寄紙質刊物。

放下電話，我睡意全無，想起凌春杰為我付出的許許多多，眼睛漸漸濕潤了。

四

經人介紹，我到深圳打工，終于與凌春杰相聚。看到他比以前更加消瘦，一種疼愛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我有了寫一寫凌春杰的沖動。不巧的是，稿件還沒寄出，我卻頭暈得厲害，吃了些感冒藥，仍無好轉，到醫院一檢查，得了嚴重的高血壓，只得匆匆趕回家治療。

病略好之后，我將寫凌春杰的作品《陽光總在風雨后》寄給了《土家族文學》。我覺得凌春杰這么多年在外打拼的業績，家鄉人大都一無所知。令我欣慰的是，不但《土家族文學》發表了這篇作品，后來，由中國文化報社、中華全國工商聯宣教部、人民政協報社等單位共同主辦的第八屆“新世紀之聲，和諧中國”征評中，《陽光總在風雨后》獲通訊類銀獎，頒獎大會于2008年11月29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我將這一喜訊告知凌春杰時，他卻給我潑了冷水:如果是你的小說獲得了這么高規格的獎，我會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剛才看了你投給一家刊物沒有通過的那篇文章，我認為你確實在技巧上還存在一些問題，建議你要多讀當前的優秀文學作品，我會時刻買些適合你讀的書寄過來。

從這以后，我總會隔三差五地接到凌春杰寄給我的雜志，除《江門文藝》外，還有他認為辦得較好的其他刊物。他建議我向《散文》學語言，向《譯林》學故事，向《小說月報》學技巧。原來，他那難得的雙休日，竟然在為我買書。這讓我十分過意不去。我知道，他生活得也不容易，孤身一人闖深圳，經歷了很多很多的艱難。即使成家后，好長一段時間，他也是在職場中摸爬滾打，努力賺一家人的飯票。雖說凌春杰憑著自己的毅力和才能拼搏實干，他和孩子都已轉為深圳戶口，可是，他買房子還欠數十萬的債務，他這是用節省再節省的錢給我買的書啊。每次他寄給我的書，要好長時間才能收到，鄉郵十天半月甚至一月才來我們村里一次，將信件放在村干部處，輾轉到我手里真是難上加難，還時常遺失。凌春杰在電話里感嘆，這樣不是辦法。以后，他每次給我寄書都用掛號，我直接去郵局領，這樣速度快了許多，丟失的幾率也幾乎為零，卻無形中加重了他的經濟負擔。我在電話里一次又一次地懇求他，不要對我這么好，我無以回報，良心不安啊。他總是笑著說:這沒什么，只要你能多出作品，我就高興。

不管生活多么艱難，一想起凌春杰對我的幫助，我就對寫作不敢有絲毫的松懈。然而，寫作對我而言，實在太艱難了，在別人都發電子郵件的情況下，我還是手寫，而且收發困難，有時辛辛苦苦抄寫的稿件，也不知編輯過目了沒有，等待3個月石沉大海，只好重新謄寫。前不久接到一封退稿，編輯在信中叮囑我，以后寄稿請發電子郵件，手寫稿即使能用，還要打字，太麻煩，也就只好不用了。

收到這封退稿信后，我失落了一段日子，我連電腦都買不起，何談發電子郵件呢?我只得將心中的苦惱向凌春杰傾訴。

凌春杰聽后第一次沉默了許久，才說，是該想想辦法了。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問:你們那里還不能上網吧?我了解了一下，不能上網，但可以用U盤，拷到鎮上網吧去發。我一片茫然，憑我目前的家庭處境，電腦對我遙不可及啊。

我幫你想想辦法吧。凌春杰說。掛了電話后，我還在猜測他這句話的意思。

五

令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凌春杰深夜打來電話，告訴我有一位叫龔莉麗的文友聽說我十幾年來還是投寄手寫稿，覺得不可思議，決定將自己的電腦送給我，她去買一部新的。后來我才知道，龔小姐不但是一家刊物的編輯，也是一個活躍的文學作者，在各地報刊發表了許多作品。妻子聽到這一消息，忍不住感嘆: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休息日，凌春杰將電腦領回自己家，準備郵寄時，郵局卻告知電腦不予郵寄，途中安全沒有保障。凌春杰著急了，知道我正在病中，總不能為了一部電腦跑一趟深圳吧?他多方打聽，終于了解到深圳有一家托運公司可以托運電腦，便馬不停蹄地聯系好托運公司，然后又聯系上住在我們家鄉縣城的文聯陳主席，托他幫我代收。一切辦妥之后，他才打電話通知我隨時準備去縣城取電腦。我要求給他托運費時，他一口回絕了。

當我前往縣城取電腦時，妻子在我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嘮叨:凌春杰對你這么好，這叫我們如何是好?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我心里沉甸甸的，只得自己寬慰自己說:大恩不言謝，能寫出好文章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了。

在縣城找到文聯陳主席，看到寄放在他家的電腦時，我感動得愣住了，電腦用紙箱封好后，還用木板釘了個結結實實的木框，將紙箱固定得周周正正，為的是讓電腦安全到達我手中，拋開錢不說，這又得花費他多少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忍不住大哭一場。陳主席見我感動成這個樣子，笑著說，令你感動的事還在后頭呢。說著遞給我一封信，我展開一看，是送給我電腦的龔莉麗小姐寫來的:

湯運來先生:

從凌春杰老師處，得知您愛好文學創作，并成績顯著，在各報刊上發表小說等文字數十篇。在《江門文藝》雜志上，我也讀過您的幾篇作品，覺得您寫得非常好，并期待您寫出更多更優秀的作品，與我們分享。我最近買了新電腦，這臺舊電腦您也許用得上，于是，我就托凌春杰老師郵寄給您，希望您能夠喜歡，并希望能幫助您寫出更多好作品。

看了龔莉麗小姐的來信，我再次熱淚盈眶。后來得知，龔小姐和凌春杰曾經是同事，寫作上，她也曾經得到過凌春杰的指點。她對我的幫助，是一種綿綿不盡的愛心傳遞。我在感謝龔小姐、感謝凌春杰、感謝《江門文藝》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和諧的文學氛圍。我要告訴外出打工的文學愛好者，也許你在不經意間就會得到他人的幫助，而你能回報的，只有更加努力!

當我第一次在鍵盤上敲打這些文字時，感激的淚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責編: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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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欄目下期推出莊昌平的《一點出息都沒有》——女人說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多半是很傷男人自尊的。但如果這句話是女人的口頭禪，每當男人做對了一件事時才說，那就另當別論。主人公就是在自己女人一句句“一點出息都沒有”中，完善了自己的人格，使我們感受到了一個中層管理者的人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