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家人

那天中午，我和小伙伴們玩完“兵捉賊”的游戲，興高采烈地向家里跑去。一路上，我美美地想著我那只紅彤彤的大蘋果，是爸爸前兩天買給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吃，打算等一下就美美地享受。

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大門口的時候，看見客廳里坐著一個女人，正溫聲細語地跟爸爸聊著，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小女孩，正大口大口地啃著我的蘋果。我條件反射地沖了過去，叉著腰大聲叫喊:“這是我的蘋果!”

那女孩一愣，抬起頭看著我，張開準備咬蘋果的嘴巴還沒來得及閉上，臉一紅，訥訥地笑著，尷尬地把蘋果慢慢地遞到我面前。

我氣憤到了極點，一巴掌把蘋果打落地。那女孩“啊”了一聲，神速地蹲下來，把蘋果撿起，還咕嚕了一句:“太浪費了。”一邊說一邊在衣服上擦拭蘋果，重新坐好，又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我憤怒地盯著她，恨極了。

她就是莫小艾，我后娘帶來的女兒。

那年，我7歲，莫小艾12歲。

爸爸說，我該到上學年齡了，莫小艾插讀六年級。

9月1日一大早，爸爸和后娘笑著把我和莫小艾送出大門口。爸爸對我千叮萬囑:“小虎，乖乖上課，好好學習，知道嗎?”又轉過頭來看著莫小艾，說:“小艾，看好弟弟，小心過馬路，放學后要接弟弟一起回來，記得嗎?”

莫小艾甜甜一笑，柔聲細氣地說:“爸爸，您放心好了，有我在呢。”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想，她就會賣乖，稱我爸爸叫爸爸，還叫得又脆又甜，樂得我爸整天像喝了蜜一樣，笑吟吟的。

爸爸也逼著我叫莫小艾的媽媽，我偏不叫，連阿姨也不叫。有什么事時，我悻悻地叫她“哎”，她竟然喜滋滋地應著，還和藹地對我笑，輕輕地摸我的腦袋，真氣人!

一出家門口，我就像脫韁的小馬一樣往前飛奔。莫小艾在后面緊追著。我一面跑，一面東躲西藏，想甩掉她。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叫:“莫小虎，你別跑!莫小虎，弟弟，弟——弟!”

我一下子剎住奔騰的雙腿，呼啦一下轉過身來，瞪著她咆哮:“誰是你弟弟?胡叫!”

莫小艾也瞪著眼睛，不甘示弱地大叫:“你!你就是我弟弟!我們是一家人!”

“哼!你本來就不姓莫!”我轉過身，繼續向學校沖鋒。

放學的時候，我故意藏起來，很久后才獨自回家。莫小艾被她媽媽狠狠地數落了一頓，爸爸也皺著眉頭看她，我心里不知有多痛快。

第二天早上，我以為莫小艾不會再理我了，哪知，她早就背好書包在門口等我，一看見我背著書包出來，馬上牽起我的小手，笑說:“走，我們一起上學。”我正想甩開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迅速地在我的掌心放了兩個圓圓的小東西，我低頭一看，呀!是兩只鳥蛋!她怎么會有鳥蛋呢?我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她。她笑了笑，說:“放學的時候，我告訴你在哪兒找。”

這天放學的時候，我沒有再藏起來。

莫小艾居然會爬樹，掏鳥窩。我多么興奮。她還帶我去山丘、田野，摘很多能吃的小果子，譬如一小串一小串酸酸甜甜的雞包果;吃了嘴巴和舌頭都染成紫色的小山果;還有熟透了的甜甜的野桑棗……她還教我怎樣捉草蜢、竹蟲，用火烤了吃，既香又脆。我吃得很陶醉，她總是靜靜地看著我，笑瞇瞇的，間或還輕輕地幫我擦擦嘴巴。那一瞬間，我覺得她很像媽媽，我記得媽媽在世時也曾經這樣輕輕地幫我擦嘴巴，也曾經這樣笑瞇瞇地看著我吃東西，那種感覺，很幸福，很溫暖。

從此，我很沒骨氣地喜歡莫小艾了，心甘情愿地當她的小尾巴，每天跟著她轉，脆脆地叫她姐姐，她笑得臉像盛開的太陽花。

莫小艾讀書也很棒，每次開校會，校長都表揚她，每次測驗、考試，她都在年級前三名，還有什么“優秀干部”、“三好學生”等一大堆榮譽證書。我對她崇拜極了。可惜，在她讀初三的第一學期，她堅持不再上學了。

那時候，爸爸和后娘都沒了工作，原本他們是在一家線廠當工人的，可是，那家線廠倒閉了。他們每天憂心忡忡地出去找工作，垂頭喪氣地回家。

老師說，初三是緊張時刻，因此，莫小艾時常要交資料費、補習費，但她看著疲憊的爸爸媽媽，難過得眼里的淚水直打轉，嘴巴張了合，合了張，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莫小艾沒有上學一個星期了，爸爸和后娘才知道，是她的老師來我們家好幾次，才碰到爸爸和后娘。爸爸和后娘很驚訝，不斷地質問莫小艾:“你為什么不上學?都快考高中啦!”

莫小艾只是一味地說:“爸爸媽媽，我不想讀書了。”說著說著，竟然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大哭起來。生活本來就很艱苦，加上她的態度這么堅決，爸爸和后娘只有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有逼迫她繼續上學。

沒有上學的莫小艾很勤勞，她每天把所有的家務做完了，然后像爸爸和后娘一樣去找工作。后來，爸爸和后娘去了石場做爆石工，莫小艾則進了一家制衣廠做學徒工。

莫小艾是聰明的，她不但很快就學會了車衣服，還學會了裁剪，不久，她就當起了小組長。

我覺得我們的家是多么富有，因為莫小艾時常添家具，不但有了冰箱、彩電，讓爸爸和后娘在炎熱的夏天從石場回來，能夠喝上清涼的水，看精彩的電視劇。她還買了一臺衣車，為全家人添置新衣服。我是最大的收獲者。

莫小艾老是嗔愛地對我笑說:“你呀，一個月做一條新褲子都不合穿，見風就長似的。”

當然，我已經讀初中了。我笑說:“姐，我可以保護你了。”

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真的像小老虎一樣壯。”

我得意地說:“我本來就叫小虎嘛。”

在我收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圓。我和莫小艾坐在天臺上，我們都有深深的感觸。

我為自己有美好的將來而激動，說:“姐，假如沒有棄學，你一定考得比我棒!”

莫小艾抬頭望著夜空，說:“我也相信我會考得很棒。”

“那你為什么不上學呢?”我明知故問。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淺笑著說:“那時候，生活的擔子太重了，我希望爸爸媽媽不要太辛苦。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從她那笑容里，我看到了她無奈的犧牲和付出的自豪。她又親切地說:“你安心上大學吧，不用擔心爸爸媽媽，有我在呢。”

多么熟悉與溫暖的話語呀，記得我上學的第一天，她也跟爸爸說過“有我在呢”。忽然，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說:“姐，謝謝你!”她彈一彈我的前額，說:“傻瓜，我們是一家人啊。”

大學四年，我沒有回過一次家鄉，因為我時常收到家里的來信和足夠的匯款，每一封信都叮囑我不用掛念家里，家里人都很好，放假就留在北京，多熟悉、習慣那里的環境吧。家里的收入好了很多，該花錢的地方別省著。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留在北京，除了讀書，還有戀愛。

每封家信都是莫小艾代寫的，我在信中跟她開玩笑說:姐，你該嫁人了，要不，你要變成老姑娘，沒人要啦。然后，我又正兒八經地寫道:姐，真的，現在家里經濟好了，你就別擔心了，別光替我們著想，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了。姐，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女朋友了，是北京一名教授的女兒，他們讓我畢業后留在北京發展。

很快，莫小艾就給我回信，她寫道:我已經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你就別替我擔心了。沒有通知你回來，你可別生我的氣喲，因為我們都怕妨礙你學習。如果你有好的機會，好的發展，就把握好吧，家里的一切你都不用擔心，別忘了——有我在呢。在信末，她還畫了一張大大的笑臉。

我一直以為，生活被鮮花簇擁著，是如此的美好，太陽是如此的燦爛。

畢業后那個寂靜的黃昏，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家鄉，很想念家里的每一個人，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踏上返家的列車。

當回到家里的時候，我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院子里堆滿雜物，像垃圾場，顯得那樣破敗、荒蕪;客廳里空蕩蕩的，所有家具都沒有了，一片荒涼。

我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但客廳的角落里擺著一張熟悉的木桌，木桌上供著后娘的照片，那的確是我的家，可我不知道家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腦里一片空白，如在噩夢中。

鄰居張媽告訴我，在我去了北京兩個月后，爸爸和后娘就在一次爆石時發生了意外，爸爸竟然沒有聽到爆石信號，后娘轉身回來拉他，結果，后娘死了，爸爸昏迷不醒。為了醫治爸爸，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張媽把我帶到醫院去，我看見爸爸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管我怎樣叫他喊他，他就是沒有一絲反應，只有呼吸。我心里又酸又悲，胸口堵得慌，頭暈暈的。

張媽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小艾真是個難得的女兒呀，準備跟她結婚的那個小伙子曾經來過幾次催促，但為了這個家，小艾都把婚事推掉了。你父親昏迷不醒，身體時好時壞，一旦有危險，又得馬上送醫院。為了照顧你們的父親，你姐的工作也丟了，惟有拾荒度日，她說這樣時間自由些。她一個女孩子，剛剛失去了親媽，又要每天面對昏迷的繼父，還要靠撿破爛來供你在北京讀大學的費用，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我曾經問過她為什么不把實情告訴你，她說悲劇已經發生了，你回來也改變不了，反而怕你不愿再回去上學了。她不能讓你的人生留下遺憾。”

聽著張媽的話，回想起四年來收到的家信和匯款，我泣不成聲。

夜幕開始降臨了，我站在醫院的門外張望。遠處有一個人匆匆地向這邊走來，當我看清那是莫小艾的時候，急忙飛奔過去，大聲喊道:“姐姐!”內心有說不盡的激動與憂傷。

姐姐不但瘦了，而且蒼老了許多，就像一個已結婚生子的中年婦女，但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精神利索。

我們坐在草坪上。我說:“姐，為什么呢?你不欠我們的，但你為了我們家犧牲了學業，犧牲了婚姻，犧牲了青春，為什么呢?其實，你不是我爸的親閨女，我也不是你的親弟弟呀，你為什么要為難自己?為什么要讓自己受那么多苦呢?”

姐姐靜靜地看著我，輕輕地說:“以前，我的親爸爸時常打我和我媽媽，后來，還把我們趕了出來，娶了另一個女人。我媽媽帶著我嫁到你家，你爸不但從來沒有打過我和媽媽，更沒有對我們黑過臉。我以前從沒見我媽媽有過這么多的笑容，我知道，她心里快樂，我也快樂。你爸比我親爸還疼我，我怎么不是他的閨女呢?這里就是我的家啊!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有比血緣更濃的親情，永遠是一家人!”說著說著，姐姐的眼里慢慢地淌出淚水。

我心里一陣絞痛，喊了聲:“姐!”眼淚再次洶涌而出。

責 編:雪 月

題 圖:石 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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