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敗兵闖礦山
1998年,我高考失敗了,成了全村人的笑柄。父親氣得幾天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地抽悶煙。母親大哭一場后,才破嗓子罵開了:“憨娃,咱祖墳風水不行,別逞能了!家里有我和你爹哩,你也不小了,抓緊給自己鬧騰媳婦吧!”
我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第二天便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帶上家里用1000斤土豆換來的300元,去山西太原投奔在煤礦上打工的姨父。
我所去的山西煤礦,是一塊據說一個月能掙1000多塊錢的“福地”,山比我們老家的還要大,而且黑黑的,陰森森的,像閻王老子的臉。但是,就這樣一個鳥不屙屎的鬼地方,也并不歡迎我這個稍有點兒文化的尋夢人。
在姨父的帶領下,我見到了礦主。礦主頭搖得像撥郎鼓,他說,一看就知道我是個軟蛋。后來,在姨父的再三懇求下,礦主才給了我一次機會。
礦主把我帶到半塊磨盤前,示意我抬起來。我知道人家正在考驗我,但我瘦小虛弱的身子哪里能抬得動那足有七八十公斤重的真家伙啊?最后,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只是微微晃動了幾下。
礦主看了連頭都沒抬一下。姨父真誠賠笑道:“這娃子剛下學,手上沒勁,鍛煉一段時日再下井,準行。”最后,看在姨父是老工人的份上,礦主猶豫再三后,才把我暫時留下了。
我走進工棚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鐘,上白班的人早就下班了。工棚里淫穢的空氣中夾著一股酒香,在一個15瓦燈泡的暗光下,十幾個漢子正圍在一起喝米酒、編黃段子,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他們愛理不理。我也懶得去理睬他們,找好一個空床位,攤開被褥就躺下了。
顛簸了一天,我本來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但屋里的十幾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直鬧到凌晨一點才停下來。剛合上眼睛,上夜班的人又來吃夜宵了,腳步聲、碗筷聲、叫罵聲……交織在一起,弄得整個工棚里雞飛狗叫。天亮時,我剛睡去,就聽見外面礦長叫嚷著起來吃早飯。
幾遍嚷過后,漢子們都懶洋洋地從臭被窩里爬起來,臉都不洗一把,就爭先恐后地朝廚房涌去。早飯是一人一個比腦袋還大的苞谷面饅頭,外加半缸子自來水。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飯,大伙兒就相繼上班了。
等大伙兒都走完了,我也開始了自己的工作。昨天夜里,姨父就在外面給我找來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石塊,叫我以最快的速度練手勁。我按姨父的吩咐,從小到大逐個練習。第一天下來,我累得連吃飯的勁都沒有,再加上夜里睡眠不好,走起路來頭重腳輕。我真懷疑自己第二天早上就會死去。
在這里的生活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才熬過了半個月,這時,我比剛來時已強健了不少,對這里的生活也慢慢習慣了。晚上,漢子們一起喝米酒、編黃段子時,我也會圍過去添油加醋地說上兩句。可以說,還沒下礦井,我已經變成一個地道的煤礦工。
這天,正當我對一塊百余斤重的大石頭發起進攻時,一只肥大的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轉身一看,是礦主吳生。吳生朝我笑了笑,說:“好小子,進步蠻快的嘛!明天就跟解放下井去!”“解放”就是我姨父的名字。聽了礦主的話,我一時高興得差點兒回不過神來,終于可以掙錢了!
我領了一頂安全帽、一只礦燈,準備明天一早下井。沒想到,就在這天夜里,煤井發生瓦斯爆炸,上夜班的11個人,包括我姨父在內,無一幸存。
看著堆積得像山一樣的尸體,我再也沒有心思在這個死人如死一只螞蟻的鬼地方呆下去了。待辦完姨父的后事后,我灰溜溜地回到了故鄉。
這次回家后,母親抱住我大哭了一場,連說:“回來了就好!安全回來了就好!”
我知道,母親是因為姨父的事受到了驚嚇。
父親的態度也明顯溫和起來,他一邊抽旱煙,一邊訓斥道:“以后別再亂跑了,外面拾金撿銀咱也不稀罕!明天就跟著我種地,保準餓不死人。”
虎門有個好阿姐
我在家里跟父親種了半年地,實在呆不下去了。種地除了產點兒口糧外,再沒有其他活口,眼看著家里連稱鹽的錢都沒了,我作為一個年輕人,怎能安心過這種清貧生活?后來,我又跟著村里一個叫牛屁眼的光棍去東莞闖蕩。
牛屁眼把我帶到虎門一個20余號人的建筑工地。工地已經開工幾天,工人們正干得熱火朝天,不幸的是,這個工地上大工小工不缺一個,我們倆成了多余人手。
等了幾天,還是上不了班,眼看著口袋里的錢一天天變得羞澀起來,我心亂如麻。但狗日的牛屁眼還要抽煙、喝酒,甚至夜里還要找女人快活。我勸他幾次都無濟于事,后來,他還跟我吵翻了。
我身上的錢連買一份快餐都不夠,沒辦法,我就跑到附近幾個村子四處打聽找雜活干,不要工錢,混碗飯吃也不錯,準比活活餓死的強。可是,這里的人情并不像我們北方那樣好,居民們都誤認為我是踩點的賊,或上門乞討的乞丐,遠遠看到就把家門鎖上了。一天下來,我連一碗水都沒喝。
傍晚時分,路過一個香蕉園時,我看到一個年齡跟我父親相仿的老伯正在園里忙著收割香蕉。我連忙跑過去,看要不要幫手,不要錢,蹭一支香蕉吃也不賴。可不知怎么搞的,還沒等我開口,就被老伯誤認為我是偷蕉賊,隨著老伯一陣口哨吹起,園子深處撲出了一條兇惡的黑狗。我頓時嚇得丟了魂,趕忙撒腿就跑。這個家伙看來比它主子還兇,一直把我追了兩三里路才善罷甘休。
逃出狗口后,我又饑又累,蹲在草坪上就暈了過去,沒能起來。當我睜開眼睛時,已是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個狹小的出租屋里,旁邊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大姐。
“我怎么會在這里?”我疑惑地問。
大姐見我醒了,笑著對我說:“你是外地人吧?昨夜暈倒在荒郊野外,多危險啊!”
聽了大姐的話,我感激得趕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沿途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大姐說:“我也是個外地人,我家在梅州,不過,我那口子在附近一個磚廠,還算個小頭目,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去磚廠干吧。”
到這份上了,我還有什么好嫌棄的?除殺人放火外,啥都干。第二天,在梅州阿姐的幫助下,我和老鄉牛屁眼都進了那家磚廠。
磚廠一天上班9小時,包吃住一天25塊錢。我和牛屁眼主要負責裝車。阿姐的老公二喜正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對工人很好。難得的一份好工作,我做得相當認真,也相當賣力。
一晃幾天過去了。這天,我裝磚正裝得起勁兒,忽然聽見后面似乎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叫我,轉眼一看,原來是阿姐來看我了。她給我帶了很多油煎餅、雞蛋之類的好食物。攀談中,她不斷問我磚廠的活兒能不能吃得消,實在不成,可別硬撐著,身體才是本錢。臨行時,她又親自囑咐她老公對我要多加關心。看著阿姐對我這個外地人如此關心,我不由得潸然淚下。
以后的日子,每隔幾天,阿姐都會來看我一回。
有一次,我剛送走阿姐,牛屁眼就從后面屁顛屁顛地趕來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壞小子,蠻有福氣的,你牛伯都快40歲的人了,還光棍一條,沒想到你倒先找了個母的。告訴你,乘二喜沒發現,能吃一口先吃一口,能整一盤先整它一盤,千萬不可錯失良機喲!”
聽了牛屁眼的話,我不由得來了火氣:“我操你個老姆!人家阿姐幫了咱那么大忙,你還說這些話,你有沒有心肝啊?”
被我一罵,牛屁眼氣得差點跳了起來:“你有心肝,好,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說完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牛屁眼果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第二天便四處傳謠言,說他親眼看到我和阿姐又摟又抱地在一起親嘴兒。這話很快傳到了阿姐老公的耳朵里。男人戴了綠帽子,怎么肯善罷甘休?二喜隨即操起拳頭,把阿姐打得鼻青眼腫。
周圍的人不但不勸解,反而煽風點火,說這種騷娘們就得往死里整。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過去勸了幾句,不但無濟于事,而且還進一步證明了牛屁眼的話。自然,我在這里呆不成了。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這個地方。臨走時,一個工友遞給我一封信。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封短信和200元,信上署名是李阿梅——阿姐的名字。
手捧著潔白的信箋,我不由得淚如泉涌。熱心的阿姐啊,我這個遠走天涯的游子會記住你一輩子!
深圳掙錢不掙氣
離開虎門那家磚廠,我再也沒臉回家。后來,根據阿姐在信中提供的地址,連跑幾趟職介所,幾經周折,我才在深圳寶安一家電子廠落了腳。
這家電子廠是臺資企業,老板很摳門,每天得加班到一兩點鐘,月底才能獲得那可憐巴巴的五六百元。但是,這對失業多日的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當我進廠后,又一次吃上香噴噴的米飯,睡上銹跡斑斑的鐵架床時,我覺得自己仿佛進了天堂。
我在這里做了將近一年,期間還給家里寄了2000元。人能吃飽穿暖了,手頭寬裕了,也就開始變得有了夢想。我報名學習了電腦,閑暇時常去泡圖書館,時間長了,居然還迷上了寫作,下班后忙里偷閑,趴在光板床上涂鴉些膚淺的文字自娛,日子過得挺有滋味。
可就在這時,晦氣事又接踵而至。
這個一向管理相當森嚴的公司,不知是誰在里面搗鬼,竟然一夜之間丟了200多匝銅線。老板知道后氣得火冒三丈,吼罵著說,如果3天內查不出盜賊,立即撤繞線組組長和保安隊長的職。
當時,我就在繞線組上班。我們繞線組二十幾個人都成了重點懷疑對象。保安隊長一天來車間幾回,一會兒說人話,一會兒說鬼話,軟硬兼施,但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查出半點線索。
第三天晚上,我正半躺在床上看書時,接到了我們組長的電話。組長在電話里說:“小劉,我這幾天心情很悶,好想找你說說話。我在聞香來飯店等你,咱哥倆喝兩杯。”
我大吃一驚,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組長今天怎么會請我喝酒呢?不過,盛情難卻。
去了才知道,人家是早有準備,大菜小菜擺了一大桌,紅酒白酒一應俱全,并且保安隊長和人事經理也在。他們見我來了,都很熱情。但我并沒有受寵若驚,已經預感到一定沒什么好事。
果真,酒過三巡后,組長終于開腔了,他笑了笑,說:“小劉啊,我這幾天很煩,廠里出這么大的事,老板對我們沒好臉色看啊!你是個明事理的人,依你看,這件事會是誰干的呢?我們組總共有二十幾個人,有十多個是腰比豆芽子還細的女孩子,量她們也沒那個膽!還有你們幾個男孩子,有兩個是老板的遠房親戚,另外幾個是我的小老鄉,你說,這可能是他們嗎?”
我聽了,一下子來了火:“他媽的,那按你說就是老子了?”
“小劉啊,千萬別這么沖動!我知道你是老實人,可我也實在為難啊!你就暫時受點冤屈吧,老哥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再說,人事經理是我的親娘舅,待事情撐過去了,保你到寫字樓上班,咋樣?”組長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我抬頭一看,組長的娘舅正咬著嘴皮子朝我奸笑,我不由得一下子火冒三丈:“他媽的,你柿子專挑軟的捏!就是給個皇帝當,老子也不稀罕!呸……”隨后,我就趕忙離開了這個鬼窩。
回到宿舍,我沒沖涼就蒙上被子捂頭大睡了。第二天,公司公告欄貼出了一張公告:
茲有我廠繞線組員工劉長虹,偷竊公司銅線200匝,嚴重違反廠規。但念其主動找組長承認錯誤,交出贓物,現給予500元罰款處分。望大家引以為戒!
人事經理:赫晴天
看了這個公告,我五臟六腑都差點氣炸了,立馬去找組長算賬,但那狗日的自知理虧,昨晚上請假回了老家。我又跑去找人事經理理論,結果也說一大早就去英國出差了。無奈,我直接到寫字樓推開了老板辦公室的門。
老板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大吼道:“一個下苦力的狗屁民工,你牛逼烘烘的有啥了不起?不想干你走人啊!世上兩條腿的驢子少有,兩條腿的人我不稀罕!”
“民工咋啦?你們誣陷好人,我有權告你!”我氣喘吁吁地答道。
“一個奴隸,你有個狗屁權利!你告,好,我奉陪!”
“我操你個祖宗十八代!”我吐了一口血,氣得暈了過去。待醒來時,我已被保安抬到了醫務室。
后來,為這件事,我先后跑了幾趟派出所,去了幾回勞動局,但都因本人地位卑微,沒人理睬,最后只得背上這個“小偷”罪名,一走了之。
據工友們說,我走后,廠里還專門打公告說我是“畏罪潛逃”呢。
流浪的腳步停中山
離開深圳那個鳥廠,我漂泊多日,在接近彈盡糧絕之際,才輾轉到了中山。
那時,中山許多鄉鎮企業尚未開發,想找一份工作簡直比登天還難。我弄得像叫花子一樣,見個茅房都要過去看看是不是招工的廠。最后,經歷了不知多少次失望后,我才有幸在一家塑膠廠做搬運工。
廠里十幾個搬運工同擠在一間宿舍里,除我之外,其他的都是廣西人,他們張口閉口一個“丟雷個嘿”。剛來時,我真有點聽不習慣,但又無可奈何,自己在這里連個老鄉都沒有,做什么事還得讓著點。每天晚上下班沖涼,由于人家人多勢眾,我總是排在最后一位。匆匆忙忙沖完涼,通常已經是一兩點鐘了,累了一天,我正準備好好睡上一覺,但他們又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三個一團四個一堆圍在一起看三級片。這樣折騰下來,一個晚上正常睡眠不到兩小時。
第二天上班,由于晚上沒睡好覺,他們個個都直打盹兒。搬運主管不但不說他們老鄉,反而對我左一個“丟雷個嘿”,右一個“丟雷個嘿”地罵我干活速度太慢。我敢怒不敢言,只是埋頭干活,十幾個人的活計,我一個人至少干了80%。不到半個月,我就瘦了一大圈。
最后,實在熬不去了,我就把這些情況反映給廠長。可廠長也是個怕硬欺軟的軟骨頭,他給我的答復是:涉及到別人人身自由的事,廠方無權干涉。我若想清靜,要么在外面租房子住,要么辭工走人。
外面租房子一個月要花三四百塊錢,我花銷不起;辭工走人更不可能,妹妹已經上了高中,父親又常患氣管炎。無奈,我只能強忍著。這一忍,就忍了三四年。
直到2005年春節,我回家后,看到村子里大多數人家都住上了兩層樓房,而我家還住著老祖宗留下的幾間破瓦房;我的同齡人大都孩子會打醬油了,而自己連女朋友都沒有,我不由得泛起一陣心酸。“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樣下去,我這輩子恐怕連個媳婦都找不到了。
春節返廠后,我經過再三斟酌,辭工去附近一家技工學校,半工半讀,學起了模具加工技術。
2006年初,我終于考取了一張初級技工證。揣著這一紙“法寶”,我沒費多大周折就進了現在這家各方面都不錯的公司。
在這個廠里,我工作很努力,不到兩年就給家里寄了30000多塊錢。如今,家里也蓋起了新房,家境殷實多了。并且,聽母親在電話里說,給我提親的媒婆多得快把門檻都踩斷了。但我這時對事業來勁兒了,發誓干不成一番事業,終生不婚配。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我在茫茫打工征程上已經拼打10年。10年是個什么概念?它可以使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兒成長為一個少年,也可以使一個跌跌撞撞的少年脫胎換骨成一個誠實穩重的后生。十年打工路上,有苦也有甜,我每每看到鏡子里日漸變得成熟老練的自己時,總會自言自語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美好的,相信自己,勇敢向前,以后的生活一定會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