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創造了我們?

技術決定論讓人類對自己所創造的東西失去了信心。

發現了第一熱力學定律的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把度蜜月的時間用來測量瀑布之上和之下的溫度差別。美國物理學家詹姆斯-亨利為了給環繞在電磁石周圍的線圈絕緣，撕掉了妻子的絲綢裙子。托馬斯·愛迪生不洗澡，他認為洗澡會改變他身體的化學成分，而且是往不好的方面改變。前南斯拉夫物理學家尼古拉斯·特斯拉發明了第一個交流電發動機，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做3的倍數：在游泳池里游27圈，給法國城市斯特拉斯堡安裝1200個電燈，他害怕耳環、桃子，不敢摸人的頭發，喜歡把碎紙放入液體容器里，如果他不能一眼算出一個人的體積，就要吃東西。

這些天才發明家的古怪小癖好散見于美國大學教授莫里·克萊因的新書《動力制造者：蒸汽、電和那些創造了現代美國的人》之中，這本有關駕馭和販賣動力的歷史書，講述了蒸汽機、電動機、燈泡等在美國的傳布過程，對克萊因來說，這些創造了現代美國的天才人物的詭異和不拘小節，除了是他們天才的標志，也是我們的繁榮富裕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發明的機器，那些讓我們生活豐富多彩的機器讓我們成為現在的樣子。

技術創造了我們

技術在很大程度上——比很多人愿意承認的要大得多——確實創造了今天的我們，如果想在對控制那些由我們所創造的機器失去信心之前，完全地理解我們的機器文化，需要追溯到18世紀。“技術創造了我們”的觀念產生于18世紀，“人是制造工具的動物，”本杰明·富蘭克林這樣說，啟蒙運動的哲學家相信理性的宇宙，他們經過合理推理認為宇宙像時鐘一樣運轉，而且認為人類制造和運作事情的方式日新月異，總有一天會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18世紀里那些最偉大的發明，尤其是瓦特的蒸汽機(1769年)和埃利·惠特尼的扎棉機(1793年)似乎證明了啟蒙運動的觀點。以前需要手工完成的工作，現在可以通過精妙的機器來完成，機器似乎把人從勞役中解脫出來。

1829年，哈佛大學拉姆福德學者，物理和數學教授雅各布·比奇洛發表了一篇被廣泛閱讀的名為《技術的因素》的文章，這篇文章讓“技術”這個流行詞有了今天我們所說的意味。1861年在美國創建麻省理工學院的同時，電報線路聯通了大西洋兩岸，第二年美國國會決定建設橫貫美洲大陸的鐵路線。1865年比奇洛在麻省理工發表演說，他驚訝于自他發表《技術的因素》以來世界變化的速度，戰爭把美國一分為二，而火車和電報卻把它們緊緊捆在一起。在美國的各個角落，技術都推動世界往好的方向發展。比奇洛說，是技術拯救了美國，讓美國人成為現在的樣子。對比奇洛這一代人來說，技術對人類社會是驅動性的，甚至是挽救性的，19世紀的美國人，相信機器會幫助他們完成使命。比奇洛的信仰并非是機械的自然神論，而是基督教的“千福年說”——相信基督降臨并統治世界1000年，“影響我們道德品性的因素中，排在基督教之后的就是技術，”他說，“技術在提升人類進程和促進人類喜悅方面起著主導作用。”

對機械動力肅然起敬，對千福年的信仰信誓旦旦，這兩種19世紀盛行的觀念同樣影響著今日的美國——這就是所謂的技術崇拜。在印刷品和繪畫中，

“進步”被畫成是轟隆作響，一往無前穿越大陸的蒸汽火車頭。在美國，

“工程師”這個職業的出現是在1850年，這些人當時被稱為“前進之人”，“自然的征服者”。埃利·惠特尼被認為是和莎士比亞比肩的天才。科學壓倒藝術被認為是現代超越古代之處，美國專利局的官員宣布：蒸汽船是比《伊利亞特》還要輝煌的史詩，傻瓜都看得出來，瓦特比西塞羅要高明那么一點。

19世紀的發明家中沒有人比愛迪生更多產，也沒有誰的成就比他更輝煌。愛迪生第一項獲得專利的發明是自動投票記錄機，那是在i868年。1876年，他在加州門羅帕克鎮建立了自己的實驗室，他承諾“10天一項小發明，6個月發明個大家伙”。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每年平均有40件令人難以置信的發明，也就是說每9天一項發明，他的一生一共有1000多項發明。他在1879年提交了白熾燈的發明專利，1882年點亮了紐約城，這是他個人最好的第107項發明。看看科學進步的步伐，考慮一下它的影響規模和它所激起的興奮，在愛迪生時代，過去、現在和未來無疑是通過機械連接起來的。

“機器的前途不可限量，”蘇格蘭人托馬斯·卡萊爾在1829年的論文《時代的標志》中寫道，他把當時的時代命名為“機器時代”，但是他對此并不樂觀。整個世界看上去像一臺大機器，

“社會機器，雖然僅僅是個比喻，但足以說明問題了”，對機器的崇拜，對卡萊爾來說如同另一種形式的宗教，通過與17世紀新英格蘭^、對女巫的深信不疑相比較，他說，現在我們唯一的女神是機器，“坦率地說，我們的信條是宿命論，手腳雖然自由，但是受束縛的是我們的心靈和靈魂。”卡萊爾認為我們盲目地受機器的束縛，盲目得仿佛眼前隔著倫敦的大霧，但是束縛我們的鎖鏈是我們自己鍛造的。

1831年，俄亥俄州的一位律師迪默希·沃克在《北美評論》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對《時代的標志》一文提出了不同意見。沃克認為，機器不但定義了我們的生活，促進了進步，還通過把普通人從苦役中解放出來讓完全不同的生活成為可能，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機器推動了民主制。

隨著時代的前進，技術革新的速度不斷加快，幾乎每個人，無論是批評者還是鼓吹家，反烏托邦還是信仰烏托邦者，所有大西洋兩岸的人幾乎都承認是機器推動了歷史的發展。“我們沒行駛在鐵路線上，鐵路線行駛過我們，”梭羅在《瓦爾德湖》里這樣寫道。問題不再是機器推動人類社會而是如何推動。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無疑涉及到歷史預言。1848年，英國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密爾發現：

“節省勞力，提高產量的創造發明成倍地增加，連續地出現，沒有人對此能視而不見，這些發明的使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發生著。”

如果說強迫勞動是殘忍的苦役和無法消除的惡果，如果說經濟的發展是不平衡的不連續的，歷史上總是出現經濟蕭條。那么這些事件也可以看作是技術的深層結果。1867年卡爾·馬克思說：“為了給資本家提供武器以用來對付工人階級的反抗，僅僅從這個角度也可以寫一部自1830年以來的發明史。”這是技術黑暗的一面，但是對美國小說家愛德華·貝拉米來說，未來是光明的，在《回顧》這篇小說中，貝拉米描寫一個人在1887年5月沉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是2000年9月，他發現社會已經進入了社會主義烏托邦時代，通過一場工業革命，勞工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

到了19世紀末，機械成了美國人和歐洲人衡量其他地區人民的尺度。

“如果說機械造就了現在的我們，那些缺少機械的人就非我族類，而且是低等民族。”對此我們可以看看英國哲學家詹姆斯·密爾(約翰·斯圖亞特·密爾的父親)的《英屬印度史》(1817年)，詹姆斯相信：

“再沒有比一個社會的工具和機械的水平更能體現這個文明的發展程度了。”機械越多，文明程度越高。詹姆斯沒有到過印度的事實對他的論斷毫無影響，在厚厚的六卷本中，詹姆斯證明印度的發展階段非常低，剛剛脫離了野蠻階段，這一點很容易從他們的科技水平看出來，對詹姆斯來說，印度是一個極其需要器具和機械來完善的社會。很多年里，詹姆斯的書是每個前往印度的英國公務員的必讀書。英國殖民者不斷在印度建設他們的機器文明，1834年恒河上出現了擺渡的蒸汽船，1852年，第二次英緬戰爭的消息通過新豎起的電報線路傳到了加爾各答。19世紀60年代，因為美國內戰，對英國的棉花供應一度中斷，因此英國人改進了印度的棉紡織技術，擴展了鐵路線，1857年還只有320公里，到了19世紀末鐵路線已經長達4萬公里了。

如果說“機械創造了我們”，在19世紀幫助證明了帝國主義的正確性，到了20世紀，它同樣影響了現代化理論，現代化理論不但被很多國家奉為歷史改變的圭臬，而且成了美國介入前歐洲殖民地區的外交政策的邏輯依據。按照這一理論，任何一個國家和社會，一旦登上被稱為“進步”的列車，在到達終點站“繁榮”之前，依次要停靠在教育普及、都市化、資本主義和民主等各個站點。就這樣“技術創造了我們”走過了漫長但并不總是正確的歷史路程。

技術決定論

歷史學家如此描述機械推動歷史的理論：機械X創造出Y型社會。

“手工工場對應的是封建領主的社會，蒸汽工廠對應工業資本家的社會。”卡爾·馬克思在1847年《哲學的貧困》中這樣寫道。美國歷史學家、科學和技術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在其1934年的著作《工業和文明》中說：

“鐘表，而不是蒸汽機，才是現代工業時代最關鍵的機械。”對克萊因來說，愛迪生開啟了美國生活新時代的按鈕。

這種邏輯常常被稱為“技術決定論”，這也是芒福德1990年去世之前所極力否定的，并批評其為“對人類發展歷程的激進誤解”。技術決定論沒有統一的定義，從根本上來說有點像19世紀的進步觀，認為機械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力量，技術通過特定階段遵循特定路徑發展，并帶來社會、政治、文化和經濟的改變。比如，印刷術的革新導致科學革命，扎棉機給美國西部帶來了奴隸制，小汽車讓城市居民搬到郊區，口服避孕藥催生了性革命，外科手術的突破讓我們對戰爭的痛苦變得麻木不仁等，都有技術決定論的陰影。

這些論斷聽起來都有道理，有見地，發人深思，而且粗略一看，都帶給人快樂，你眼前會出現蒸汽機、時鐘、電燈泡、印刷機、扎棉機、口服避孕藥和小汽車，你會發現自己在心里暗暗點頭。技術總是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或大或小：有時候影響深遠，有時候是件好事，有時候是大好事。要讓人相信技術驅動變革，甚至推動歷史進程并非難事。如果要讓人們猜歷史上最強大的力量是什么，相信很多人愿意把寶押在機械技術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國人的日常生活就是用來證明“技術就是命運之神”的博物館。

但是如果X不總是或者不一定引出Y呢，為什么一定出現Y呢。很容易就可以舉出很多Y早在x之前就出現的例子，郊區早在汽車出現之前就有。X從來不是Y的充分理由。口服避孕藥只是性革命的很小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有更重大的歷史背景。鐵路的出現并沒能破壞印度的種姓制度，雖然馬克思預言一定會。汽車也不一定會讓中國出現郊區化的趨勢，像“電燈照亮了一個豐腴時代”這樣的宣言仿佛蹩腳的廣告詞，就像“偉哥會挽救你的婚姻”，“電子投票將重建美國的民主制”，“iPOd讓你看起來超帥”。

技術決定論不再是什么萬靈妙藥了，至少很多技術史學家雖然認為技術變革非常重要，影響深遠，但是一般不認為它是決定性的。美國文化史學家列奧·馬克斯曾經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技術決定論的頂峰。廣島和長崎事件之后技術決定論開始分裂，同時標志著現代化理論在實踐上的失敗，至少對技術史家來說如此。馬克斯認為進步主義是對歷史的浪漫想象，他和同事1996年主編的文集書名就是《技術決定論：事實還是虛幻》。看看人類技術發展史——從在地球上使用一張犁開始，到阿波羅號登上月球結束這段時間，人們禁不住會想：事情總是在變好，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進步主義是真理，也不能說明人類的歷史和經歷一定是向上的。

克萊因的書讀起來像童話故事：一件事總是不可避免地導致另一件事，而且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因此而改變。1882年9月的一天，當時被稱為“門羅帕克鎮的巫師”的愛迪生為紐約城里首批安裝了400個電燈，其中《紐約時報》編輯部里有27個，愛迪生在自己的實驗室里按動開關，紐約人首次看到了電燈。克萊因說“一個新技術時代伴隨著被改變的生活方式和過去揮手作別”。當時人可能不會同意這個觀點，愛迪生的電燈對當時人來說并不是革命性的，對此克萊因迷惑不解。

“在每一方面都很滿意，”《紐約時報》的記者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用令人昏昏欲睡的筆調表達著對電燈的欣賞，

“雖然新電燈看起來和舊的煤氣燈一樣，但是更亮，沒氣味也不閃。”克萊因抱怨說報紙如此吝嗇它們的版面，而且根本沒有抓住這件事的重要意義。

但是我們只能等到最后的結果出現，其他的可能性已經消失后才能評斷一項發明，并重新改寫歷史記錄。1882年的《紐約時報》記者并沒有意識到愛迪生的電燈照亮紐約有什么不同，正如你第一次上網，并沒有想到網絡時代已經到來。英國工業革命的高潮時期，只有1／10的人在工廠工作。工業革命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形態出現，在美國電報線沿著鐵路開辟的道路前進，在印度電報首先出現，因為英國殖民者比起旅行便捷來，更要優先知道哪里發生了叛亂。

技術也許非常玄妙，但是機器并不是流星從天而降，它們是人類創造的。當然它們圍繞著你，改變你的生活，不過也不會亂來，如果你聚精會神，就不會讓它們變得超越人類而無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