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印度國民最普遍的娛樂方式之一,而所有電影幾乎都在講述愛情。印度電影業以每年1000部的速度向全世界輸出印度式愛情。那些伴隨著歌舞的愛情故事在一兩個小時之內由喜而悲,再轉悲為喜,總給人們以浪漫的結局。然而,在次大陸從落后貧窮到漸漸覺醒的現實中,愛情遠非那樣簡單。
“私奔”這個詞讓人想起維多利亞時期的歐洲貴族生活,但在今天的印度北部鄉村,我的好朋友露娜(Luna)正為“私奔”賦予新的含義。
第一天在教室里看見露娜,發現她頭頂畫著一條紅色的發髻線。那是嫁為人婦的象征。后來她邀請我到宿舍玩兒,我看見了她丈夫的照片,一個沉默的青年人。我問他丈夫在哪里,她說他在他們家鄉,阿薩邦(Assam)的農村,經營一家復印店。我感到很詫異:尼赫魯大學是印度排名第一的社科類大學,在印度從這里畢業意味著光明的前途。絕大部分的尼大畢業生都能在歐美或印度的大城市安頓下來,開創成功的事業。而阿薩邦是印度東北部一個貧窮的省份,人們靠農業過活,與外界交流甚少。很難想象,阿薩邦鄉村復印店老板的老婆和尼赫魯大學碩士研究生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竟重合在露娜身上。
露娜學習非常刻苦,而且非常看重分數。有一次她沒有得到理想的成績,異常沮喪,好幾天都在念叨。我說,你何必呢,不就是個分數嗎?她說,如果我不能取得好成績,家里人就會說三道四。在印度,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說,這有什么好說三道四的?她告訴我,在阿薩邦,結了婚的女人出來讀書,還是要被人說三道四的。我又問,那和成績好不好又有什么關系?她不說話了。后來我才知道,露娜的婚姻被她家族的所有人反對,是一場“私奔”,她家人曾經試圖通過暴力把她搶回去,但沒有成功。她因此斷絕了和自己家人的聯系,至今已有兩年。
露娜生活非常節省,她需要一張學習用的小桌板,只要150盧比(合人民幣20元),想來想去卻決定還是不買了,拿張木板湊合著。她說,她已經給丈夫帶來了很重的經濟負擔。他們結婚的時候,她20歲,還在念大學,和家里斷絕了一切聯系,經濟上全靠丈夫支持。他們還要為以后的共同生活打下基礎,必須省錢。我說,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要那么早結婚?她說她是不得已才結婚的,如果不結婚,她就必須和丈夫分開。我抓耳撓腮,怎么也理不出這個故事背后的邏輯,懇求露娜從頭至尾細細講來。
露娜和丈夫是鄰居,丈夫比她大三歲。五年前,他們相愛了。但是,雖然他們來自同一個種姓,露娜家屬于農村中的中產階級,有自己的土地;而丈夫家屬于農村中的貧困階級,沒有土地,是佃農。這是一個官方劃分,用于發放補助。幾年前阿薩邦雨季發洪水,莊家被淹,政府發放救濟款,丈夫家在補助范圍內得到了救濟款,而露娜家則要自己承擔損失。露娜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丈夫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只有兒子去上了大學。露娜家認為,自己的女兒將來會有更好的前程,要在城市里立足,這個鄉村復印店老板配不上自己的女兒,還會耽誤了女兒的未來。因為在阿薩邦農村,大部分男人都要女人作家庭主婦。露娜家堅決要求她斷絕和丈夫(當時是男朋友)的來往,甚至暴力相逼,打到了丈夫家門口。兩個相愛的年輕人一氣之下,私定終身。丈夫的家庭友好地接納了露娜,而露娜卻失去了自己的家庭。
露娜要證明自己嫁給丈夫不僅沒有毀了前程,反而活得更加精彩。她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尼赫魯大學的人,但也因此和丈夫兩地分居。她來到了這個國家的首都,在全印最好的大學求學,而丈夫此時正在家鄉為向銀行貸款擴大復印店規模而四處奔波。她至今沒有恢復和家里的聯絡,’因為她家里人依然在通過各種方式要把她搶回去。她說她的生活兩年前就停止在這個僵局上,再也沒有前進過,她和她的家庭,誰也不肯妥協。
我問她碩士畢業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說,丈夫希望她考公務員。印度的公務員考試和中國一樣,堪稱“天下第一難考”,一旦考上,終生的身份和經濟就有了保障。而她自己對這個一點興趣沒有。她熱愛學術,希望繼續攻讀博士。但是,她說從明年開始就要認真準備公務員考試,丈夫已經為她犧牲了許多,她要盡全力滿足丈夫的愿望。
維多利亞時期的私奔故事,往往是貴族小姐被下流青年誘騙,結果身敗名裂。由于背叛主流價值觀,
“私奔”被塑造成了行為不檢點的代名詞。而露娜的“私奔”卻讓人肅然起敬,又陷入沉思。在以多元文化著稱的印度,每一種價值觀在其統治地域依然是獨裁者。這是一種互不妥協的并存,使得世界上人數最多的民主政體不堪重負。露娜如其家庭所愿,走出了阿薩邦淳樸落后的農村,在新德里這座正在興起的國際都市開始了新一階段的人生。但讓露娜日夜思念的,仍然是家鄉的復印店,以及隨時可能圍攻復印店的她的家人。她把自己的根留在了家鄉。
(馬宇歌,留學生,現居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