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川流著韓愈的名字

連州是三省交界的邊城，這是種被叫作“雞鳴三省”的地方。過去，北面五嶺巍迤，重巒疊嶂；而南面只有湟水一條對外通道，水急、山高、峽險，人們祖祖輩輩被困守在邊遠(yuǎn)的大山里，上蒼沒有賜于他們“闖關(guān)東”和“走西口”那樣的機(jī)會和條件。有沒有出過湟川三峽，是當(dāng)?shù)乜匆粋€人是否見過世面的標(biāo)準(zhǔn)。

我去湟川，是在今年的二月中旬。游艇突突地響了幾聲就開航了。湟川兩邊是石灰?guī)r喀斯特地貌，峰巒聳立，山山相連。山坡山偶有飛瀉的細(xì)長自練，把青山和湟水連在一起。更多的是瀑布留在半空的痕跡，若雨季來游，看兩岸飛瀑流泉，那必是一番生動的景致。兩岸皆綠，但看不到那種原始的莽林，多為原始次生林、灌木叢和參差不齊的雜草。陡坡處，依然殘留著古代纖夫們拉船對的纖夫道，極易使人想起云南四川大山中的那些驚險的棧道。

游艇依次駛過龍泉峽、楞枷峽和羊跳峽，三峽的終點是龍宮灘。左前方石巖上，有“云濤九派”幾個大字，含意深遠(yuǎn)而富氣派。韓愈遭貶連州陽山，在兩地之間的湟水行舟幾次，有一次他溯流而上，到連州府陳事，因漲水而夜宿此地，并留下了《宿龍宮灘》這首詩：“浩浩復(fù)湯湯，灘聲抑更揚(yáng)。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如何連曉雨，一半是思鄉(xiāng)。”這是歷史上寫湟川的第一首詩。此詩是借景抒隋，前面為寫景，詩的深意是在最后兩句。因京城附近連續(xù)幾年大旱，作為鑒察御史的韓愈，挺身為民請命，上奏朝廷，因而被貶嶺南連州陽山。忠言難盡，受苦受難的還是百姓，文中雖滿腔郁憤，但又未顯山露水。

過去多少個朝代，嶺南是那些被打入“另冊”的官員們被充軍流放的地方，人們大都知道韓愈被貶潮州、蘇軾遭貶惠州、柳宗元貶到柳州等，誰又知韓愈還被貶過連州的陽山?今游湟川，伴著南下的流水，見到韓愈當(dāng)年在船上留下的詩，這位大唐朝廷的監(jiān)察御史似乎又與我們一起，行湟水到連州去陳事述職。

人去，但名聲還在，功績還在。韓愈，歷史上曾感動了多少人!

正是一代代的后人被感動，所以，他被貶下放之處，那里的山水寺廟都跟著姓了韓。第一次遭貶時在朝廷僅是個“處級”官員，在連州陽山也只干了一年零兩個月，后人們名陽山為韓邑，命牧民山為賢令山，名湟川為韓水。在中國的歷史上，這樣的先例是沒有的。韓愈不僅是位文章家，而在政事上，更是位實干家。從連州返京后，兢兢業(yè)業(yè)16年，從35歲時的御史一步步升到了51歲時的侍郎，一個文化人，從一個處級提拔到了副部級，其中之甘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一下子又被貶任潮州刺史。一般都說韓愈“刺潮”八個月，其實細(xì)算，也不過七個月。離潮后，人們不僅蓋起了韓公祠，竟連潮州的山水也跟著他姓了韓。比在連州時的影響和傳播更加廣泛和深入。歷代皇帝，人威權(quán)重，一言九鼎，可以叫人改姓，讓山河易名，但是從秦皇漢武到唐宗宋祖，哪座山哪條水跟他們姓了?倒是地處嶺南的連州的山潮州的水跟著朝廷的一位罪臣韓愈改了姓，說起來這是一種怪現(xiàn)象，那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

這要從他的人品人格說起。

韓愈在致仕過程當(dāng)中曾有不顧丟官不顧生命直言犯上兩次，35歲時為民請命寫出《論天旱人饑》，不惑之年又給皇帝提意見，兩次都差點腦袋搬家。要不是宰相裴度等懇求皇帝開恩，他連遭貶下放到連州到潮州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當(dāng)時朝廷官員遭貶到地方，多是消閑自趣，不重地方政務(wù)，而韓愈抵后卻如新官上任，親自到第一線指揮縣政建設(shè)。 “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以出租賦，奉期約”。而且常人農(nóng)舍，與老農(nóng)同飲，與漁民同釣。他的同代人曾有這樣的記錄： “政有惠于下，及公去，百姓多以公之姓以名其子”。無論在連州還是潮州，他關(guān)心民瘼，勤政愛民，興學(xué)堂，重教化，傳播中原仁政禮教文化，以民為本。以仁施治，以禮教化，因而為民眾所樂意接受。

清朝李調(diào)元留下了這樣的詩：“白云自千古，可望不可尋。陽山終不窮，天下知韓公。”

我想，這就是江山跟隨韓愈易姓的原因。古代有著這樣的口頭語：“文死諫，武死戰(zhàn)”。韓愈第一次給皇帝提意見，就差點要了小命。十幾年后，面對皇帝“迎佛骨”之事，其他官員如看著“皇帝的新衣”一樣，心里明明白白，嘴里就是不說。但韓愈就是不服，終于良心戰(zhàn)勝私心，勇敢地遞上了《論佛骨表》。韓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有著“文起八代之衰”(蘇軾語)的水平，文章自然寫的辛辣而有力。韓直言那佛骨是一塊又臟又枯的爛骨頭，天子您“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他還不過癮，像是執(zhí)意要與皇帝辯個高低：這佛如果真的有什么靈驗，或者什么禍殃，那就讓這佛來與我一個人算賬吧!天子一怒，將其發(fā)配潮州。韓愈這次損失夠慘的，雖說自己保住了性命，但12歲的小女兒卻死在驛道旁，他本人也沒有想到還能再回來。韓愈當(dāng)時的心境，從他的一首詩里就一目了然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休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yuǎn)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在君主制度下，臣奏遭貶是常事。特別是犯顏直諫受貶更是常事。然而中國歷史上的一些文化勇士就有著這種臨危不懼的品德。如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韓愈也是這種人，但朝奏夕貶，不僅別無先例，皇帝也太荒唐武獨了。讀此，我們也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激憤心情。

韓愈在嶺南的連州和潮州一共住了不足兩年，這兩地的山水都跟著他改了姓。就從這點說，中國五千年歷史上沒有第二人。

韓愈為湟川增添了無限的風(fēng)采，同時，湟川把韓愈的美名流向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