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移民的蜂擁而來,使深圳成為一座沒有方言的城市。
走進深圳,我們最直觀的感受有兩點。一是這個城市的人都很年輕,二是他們都說普通話。這是深圳和廣東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深圳和國內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地方。全國各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惟獨深圳是個例外。北京有北京話,上海有上海話。北京話不是河北話,上海話也不是江蘇話。深圳當然有人說“白話”(廣州話),或說別的方言,卻沒有北京、上海那種只屬于自己城市的“深圳話”。深圳不但現在沒有方言,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方言。
因為深圳不屬于某個地域,而屬于全中國。
事實上,深圳一開始就沒打算成為省會的縮影、州縣的翻版。它是特區,是改革的試管和開放的窗口。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的,深圳不一定要有;中國現代化必須的,深圳就一定要有。同樣,別的地方有的,深圳不一定會有;別的地方沒有的,深圳反倒可能會有。所以,深圳沒有大鍋飯,倒有分紅制:沒有鐵飯碗,倒有炒魷魚。當然,深圳還有種種和改革開放合拍、和國際慣例接軌的東西,卻不會有與國際性和現代化無關的方言。
何況深圳又是個移民城市。移民城市并不一定就沒有方言,比如北京、上海就有。因為北京和上海的移民,是漸進的、摻沙子式的。在此之前,已有本土文化存焉。移民們零零碎碎細水長流般地進入這兩個城市,不知不覺地就被同化。
深圳的情況卻不同。深圳的移民,是突發式的、浪潮般的和全方位的。不過眨眼工夫,五湖四海的各方移民,便以排山倒海之勢蜂擁而來。移民的人數,數十倍地多于本土居民,而且短時間內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族群。本土文化和移民文化不大成比例,也就談不上同化移民的問題。
同樣,移民們原有的文化也不可能在深圳形成氣候。因為一個人既然打算移民,就必須作好思想準備,丟掉自己原有的某些舊東西或舊習慣,包括講慣了的方言。大規模的自覺移民就更是如此。對于深圳人而言,這不但并不困難,反倒應該說是理所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在某種意義上, “闖深圳”和“告別傳統”可以說是同一個意思。要闖深圳,就必須告別傳統。甚至,聞深圳,原本就是為了告別傳統。那么,方言什么的,又有什么不可舍棄的呢?
更何況,在這個強手如林的城市,是沒有什么地方文化可以成為優勢,可以“一統天下”的。你不可能要求陜西人說江西話,不可能要求東北人說湖北話,也不可能要求江浙人說四川話。唯一可以為所有移民都共同接受的,只有普通話。也只有普通話,才最具有文化上的優勢。于是,普通話便成了深圳的通用語言,深圳文化也就成了一種“普通話文化”。
普通話文化是一種優勢文化
的確,普通話是優于方言的。普通話不同于方言之處,正在于它的兼容性和開放性。開放才會有活力,兼容才會有發展。
事實上,開放和兼容,正是深圳這個沒有方言、說普通話的新興城市的性格。自建市之日起,深圳就沒關過門。或者說,它本來就是充滿自信的中國人有意打開的門。從這扇洞開之門走進來的,不但有國外、境外的資金,也有他們的科學技術、管理經驗、經濟模式、營銷理念、運作方法等等。只要是好東西,深圳都來者不拒,一概接收。一時半會拿不準的,也允許試。生活層面的東西,就更是少有禁忌。新潮服裝、時髦發型、西式婚禮、境外旅游,在深圳都大行其道。桑拿浴、保齡球、高爾夫、夜總會、BAR、PUB,這些現在已為國人逐漸熟悉、先前卻聞所未聞,或只在電影里看過,在老上海的故事里聽過,卻不曾或不敢嘗試的東西,在這個城市也最早登陸,并風行一時。
深圳也是兼容的。活躍在深圳這個大舞臺上的,并不是一個成份單一品類單純的族群。改革者、投機商、文化人、陰謀家、暴發戶、打工族、淘金者、江湖幫、皮條客、經紀人、創業者、流浪漢、科技精英、企業老總、白領雇員、街頭攤販,坐臺小姐、江湖騙子,可謂無奇不有。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階層甚多,差別很大。但,無論是財大氣粗的香港大富豪,還是克勤克儉的他鄉打工妹,無論是老謀深算的外國金融家,還是初涉商海的內地大學生,都在這個城市有一席地位,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而且活得如魚得水。
開放和兼容也是深圳人的共識。的確,一個開放兼容的城市是不會單調到只有一種聲音的,就像氣勢恢宏的交響樂不會只有—個聲部或只用一種樂器演奏一樣。
開放和兼容構成了優勢
相書有云: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魯迅先生以為“這并不是妄語”,而且解釋說: “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北人與南人》)。深圳地居南國而人多北方(廣東人把外地人通稱為“北方人”,事實上深圳的北方人也確實較多),無疑是“南人北相”了。其實,深圳又豈止是“南人北相”,甚至也是“東人西相”。作為一個面向全國開放的移民城市,深圳兼東西南北各地文化優勢而有之。南方的務實,北方的豪爽,西部的堅韌,東部的精明,在這里都有表現,而且相得益彰。
更重要的是,深圳為東西互補南北交融創造了一種條件,包括寬松的文化氛圍,輕松的文化心理,開闊的文化視野,多樣的文化生活等等。在深圳,很少有人會死守童年時代養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習慣,也很少有狹隘的地方觀念。這也不奇怪。一個沒有方言的城市是不會有狹隘的地方觀念的,而在一個都講普通話的地方討論“惟我家鄉獨好”的問題則顯然是可笑的。事實上,大家都講普通話,也就意味著大家都放棄或部分地放棄原有的文化,同時共同接受某種公共原則,不管這種放棄和接受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反正,在文化的磨合與重組中,可以放棄的,多半是不值得堅持的,而真正優秀的東西,則總是會留存下來。當五湖四海的移民都在放棄同時也在堅持時,一種文化上的優勢互補局面,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
無疑,這決不意味著要形成一種樣式單一的新文化。相反,對于深圳這樣一種移民城市而言,能為所有移民共同接受的公共原則只有一個,即開放與兼容;而在一個開放和兼容的城市,人們的生活也一定是多樣的。只要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深圳的餐飲業,你就會發現,幾乎國內所有的吃法,深圳都有。甚至世界上有的,深圳也有。法國大菜、美國快餐、日本料理、南洋小吃,林林總總,五花八門。至于中國傳統的八大菜系,當然也不在話下。川粵兩大菜系固然風光依舊,湖南菜和東北菜也十分盛行。就連近兩年才在新疆開始流行的大盤雞,也迅速地出現在深圳街頭。深圳畢竟是一個移民城市,移民們帶來了自己的理想,也帶來了自己的文化。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把對家鄉的眷戀暫時埋在心底,但事實上不少人的家鄉觀念還是很重的。
然而鐘情于各地風味的卻并非只有家鄉人。茍如此,則深圳人的活法,就不是多樣,而是單一。事實上,深圳人是既聽搖滾樂,又讀菜根譚,既吃麥當勞,又去川菜館的。因為敢闖深圳的入也都敢嘗新,而這個城市的生活又如此地豐富多彩,那就應該盡情地享受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因此,深圳人一般都有較寬的“食譜”。他們可能會比較鐘愛某種食物、服飾、玩法,但不會拘泥于其中的一種。只要有可能,他們多半愿意都體驗嘗試一下。穿皮鞋的人也許比較多,但也有人喜歡北京的平底布鞋;有人喜歡小立領襯衫,也有人喜歡無領T恤,道是“無領無袖”,有一種“民主精神”。難怪有人說,沒有人能說清深圳最時髦的衣著是什么。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是最時髦的。深圳,只時髦多樣。
深圳的生活是多樣的,也是多層的。
這同樣不奇怪,因為深圳原本就是一個貴賤貧富懸殊很大的社會,不可能沒有層次。盡管深圳的人均收入要遠遠高于內地,大多數人都比較有錢,但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駕世界名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總統套房。省吃儉用寄錢回家的打工妹和在夜總會或KTV包房里一擲千金的大老板固然不可同日而語,18歲出門遠行的外省青年與在證券交易所里翻云覆雨的炒手也不會心態相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地位、不同的收入,也有不同的想法和活法。擁有上萬美金一張金卡的闊佬和名流衣冠楚楚,瀟灑而高傲地出入CLUB,享受著我們只能在好萊塢影片中觀看的頂級生活;白領麗人儀態萬方,在名店街和精品屋流連忘返,在咖啡館和健身房里體驗優雅或放松身心;年輕的工薪族下班以后去蹦迪、泡吧、看艷舞,與朋友在紅茶坊聊天,或者到有數碼音響設備的影院去看一場進口大片。雙休日,大小公司的老總們會開著名車和老婆孩子一起去吃大排檔。他們平時在酒樓里應酬累了,很需要和家人共享天倫,卻又不忍心再偏勞太太。大排檔的家常菜則最能滿足這種需求。所以,每到這時,大酒樓的生意往往比較清淡,而大排檔卻相當火爆。深圳人生活的多樣,由此又可見一斑。
不過這些大體上都與打工族無緣。身心疲憊又阮囊羞澀的他們,多半只能擠在狹小的房間里看錄像,麻木地盯著熒屏,一任港臺片的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刺激神經。但是,深圳人并沒有忘記他們。有良心的深圳人都明白,如果沒有打工仔和打工妹們的血汗和辛勞,我們這個城市是不可能平地高樓日進萬金的。于是,深圳人為打工族設計了一個休閑的好去處——“大家樂”。我到過紅荔路上荔枝公園附近的“大家樂”。那里舞臺寬大而場地開闊,設備優良而票價低廉,任何人只要花兩三塊錢就能買張門票進去觀看演出。如果有興趣也有膽量,還可以登臺獻藝一展歌喉。不想花錢也不要緊,你可以站在外面看。大家樂舞臺是開放的,也是兼容的。它沒有高聳的圍墻、森嚴的門衛,只有一道低矮空疏的柵欄,象征性地立在座位后面,卻留下許多空間,一任圍觀,不折不扣地是“大家樂”。這樣的“大家樂”據說幾乎每個居民區和工業區都有。它們其實體現了一種“深圳精神”。深圳是改革開放的特區,而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要通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當然應該“大家都樂”。
深圳人多樣多層的生活給許多企業提供了商機,也提出了挑戰。因為消費者的需求是如此五花八門,那就誰也不可能獨占市場。當然,也不能指望一個好點子就能吃一輩子。深圳人的生活是多樣的,也是多變的。曾經紅火一時的卡拉0K歌廳和保齡球館忽然門前冷落,茶餐廳、茶藝館、網吧、布吧、陶吧之類則漸漸興盛。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開始變得不那么重要,在哪兒吃、在哪兒喝、在哪兒玩卻慢慢講究起來。深圳人生活越來越好,花樣也就越來越多。新潮一族迷上了銳舞派對(RaveParty),在DJ(專業唱片師)播放的強勁電子音樂聲中跳舞狂歡直至通宵達旦;一些最早闖深圳的“資深改革者”們卻會在黃昏或深夜打開塵封的書箱,重溫大學時的舊夢。沒有什么共同的時髦,也不會有千篇一律。在這個無奇不有的城市里,人是形形色色的,人的活法也會是形形色色的。
這就是深圳。的確,單純是小城的特征,多元、多層、多樣、多彩、多變才是特區。
(選自《讀誠記》此文對原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