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上個月播出了一個專題片,題為《戀上桃花源》。這里所說的“桃花源”,指的就是江西婺源的上曉起村;而片中所說“戀上”這個世外仙境般的小村莊的主角,正是我的老友、中國茶文化專家陳文華教授。
說起陳教授與上曉起的這段“戀情”,我不僅是一個見證者,還差點成為一個參與者呢!
(一)題字
那是在2004年夏天吧,陳教授來到深圳,在我家里興致勃勃地談起他不久前在婺源的一樁奇遇:在那個名叫上曉起的村莊里,竟然保留著久已失傳的制茶機械“水轉揉碾機”——陳教授是農業考古專家,可以想見他在發現這臺“制茶古董”時的那種興奮和驚奇。他告訴我,這個茶作坊他已經承包了——“搞了一輩子農業考古和茶文化,忽然發現過去書本上說的制茶方法現在還活著,還讓我給碰上了,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緣分啊!我打算把退休后的時間和精力都交給上曉起啦!”
那次,陳教授讓我給他的茶作坊題寫一個匾額:“上曉起傳統生態茶作坊”,還讓我把他新作的一首民謠用毛筆抄寫一份,說是帶回去做廣告,我一一照辦,心里不禁對那個讓經多識廣的陳教授如此癡迷的小村莊,產生了一種神往之情。
可巧,那年秋天我到江西出差,辦完公事之后,正趕上一個雙休日,當即搭車趕往婺源。陳教授在電話里告訴我,公路只通到下曉起,到了下曉起車站,還要走上一段土路,才能到上曉起。我依照陳教授的指點,穿過熱鬧繁華的下曉起村,找到了那條蜿蜒而上的土路。這條石板鋪成的土路很古老,那石板已經被往來于鄉間的運輸工具獨輪車,碾壓出一道道車轍。據說,這條路曾經是溝通江西、安徽和浙江三省的一條重要驛道,千百年間,無數商賈車流從這里把山貨運出大山,把財富帶進深林。不過,當汽車時代來臨之際,這條路變得清冷了,我們走了半天也沒見到一個行人。而恰恰是這條長不足兩公里的土路,卻將城里的嘈雜和浮躁,一并隔絕在山外。走在這樣的石板路上,你忽然變得心靜如水,微瀾不興,眼前是一脈青山,滿目蒼翠,耳邊是蟲吟鳥鳴,流水潺潺。低頭細看,就連這腳下的石板都充滿奇趣,有的還刻有文字,俯身辨識,我發現那竟然是清代雍正年間的一塊殘碑……
就這么走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上曉起的村口。老遠的就看見陳教授在一棵大樟樹下沖我們招手,他在這里已等候多時了。他所發現的那個古老的茶作坊,就在村口的大樟樹旁邊。一道水閘攔住了穿村而過的溪水,那水口處就是水轉揉碾機的動力所在。來到茶作坊的大門口,只見我題寫的匾額已被主人掛在門楣之上,在茶作坊的外墻上,則是我抄錄的那首陳教授創作的民謠:
迷人上曉起,
風光美無比。
自然鋪錦繡,
文化是根柢。
傳統茶作坊,
令人驚且喜。
水轉揉碾機,
人醉茶香里。
我環顧四圍的景致,對陳教授說,當初抄錄這首小詩的時候,還沒有這么真切的感受,如今身臨其境,確實感到這個小村莊實在太美了!陳教授說,這里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群落,好多房子都是明清時期建起來的,沒有受到任何現代氣息的侵擾和人為的破壞。不光風光好,而且很有文化底蘊。等你安頓好了,我帶你去看幾處名人故居,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二)訪古
于是,我隨著陳教授開始在上曉起尋幽探勝。先看了一處“進士第”,這是清代道光丙戍(1826年)進士江之紀的故宅。上曉起的江氏家族,崇尚讀書致仕。村里人很得意地告訴我,他們這一支江氏,古代出過兩位進士,八名七品以上官吏,還出過五名文人學士,他們的著作有21部75卷之多。“進士第”的背后就是“榮祿第”,這是與進士第同期建造的大宅,為清代光祿大夫江人鏡的祖居。江人鏡乃晚清名臣,歷經道咸同光四代,其最光彩的一筆是光緒十六年擔任兩淮鹽運使之后,革除積弊,清廉為官,年減盞商供應費七千余金,使國稅增加而商民不受滋擾,皇帝為此特旨賞一品頂戴花翎。這兩處宅第,都是徽派建筑的典型風貌,雖占地不是很大,文化氣息卻很濃郁,磚雕木雕都非常精致。拐過兩條小胡同,就到了江氏祠堂,這也是一處清代建筑,軒堂大屋,雕梁畫棟,可見當年的氣派。不過現在已經凋敝不堪,木柱上的油漆也剝落了。陳教授利用這個空間,辦了一個小型的茶文化展覽,復制了一些茶書和茶畫,供村里鄉親觀賞。他說,要把這里辦成一個茶文化主題旅游區,一定要讓當地的村民多了解一些茶文化知識。我瀏覽著這些展品,深深嘆服陳教授的用心良苦。
穿過小溪上的石橋,就來到了南岸。以一溪之隔,南岸的村民大多姓葉。葉氏家族善于經商,祖上多有經商致富者,但是對讀書致仕這一套似乎不感興趣。然而這里卻有一個大宅子取名為“儒林第”。陳教授笑著告訴我,這是一個姓葉的茶商建的。相傳當年他靠販運茶葉到廣東發了大財,回到老家一看,河對岸的官宦人家宅院建得豪華顯赫,他心里不服,便大興土木也建了一棟大房子。可是宅子建好了,題什么門額卻讓他犯了愁,思來想去,終于悟出一個道理:人家對岸的榮華富貴都是讀書讀出來的,可自己這邊雖然富了,卻貴不起來,跟對面的人家相比還是差了一截。于是,他鼓足勇氣刻了“儒林第”三個大字,為的是讓后輩子孫發奮讀書,改換門庭。這段軼事未知真假,但陳教授講來卻津津有味,頓使一路參觀平添了幾分文化趣味。
(三)看房
日暮時分,陳教授帶我登上一只竹排,沿溪而行。水平如鏡,船動景移,兩岸的自墻黑瓦倒影在水中,渾似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而遠山近樹,晚霞青嵐,又將那斑斕無色涂抹在眼前,宛如一幅水分稍多的英國水彩畫。兩岸鄉民耕作歸來,牽著水牛緩步而行。婦女們在溪邊搗衣浣紗,孩子們則隔岸相呼,童音悅耳。村舍間炊煙裊裊,犬吠蛙鳴,參差而起,好一幅田園牧歸的安逸圖景。置身此境,我不禁感慨叢生,對陳教授說,這地方真是個世外桃源啊,真想在這里住下來不走了!
陳教授說,你這是真心話,還是隨便說說?我說,當然是真心話啦!陳教授當即來了精神,他說,前兩天真有一戶村民張羅著出售他家的老宅,你有沒有興趣看一看他的房子?我說,好啊!您這就跟他聯系吧!
當天晚上,我就去看了那處老宅,就位于小溪的南岸,三層樓,純徽派,里面全是木結構。房主人很實在地告訴我,這房子并不老,是解放初建造的。他和弟弟一直在這里住著,近幾年兄弟兩家人丁興旺了,住不下這么多人了,就各自另蓋了房子,這宅子就空下來了。按照當地的習俗,祖上的宅子后代是不許拆掉的,只能自然坍塌。而這處老宅還很完好,只好出手了。我在房子上下看了看,感覺非常適宜一家人度假使用,而且索價不貴。想到能在中國最美的鄉村擁有一處驛站,我自然是興奮異常,當即表達了收購意向。只因此時天色已晚,看不清宅子的外觀和周遭環境,相約來日清晨再來看看,即下定金。
然而,事有不可逆料,從來好事多磨。當晚,我給“內當家”打電話商量此事,卻遭到了一記當頭棒喝——妻子開口就問:這房子有房產證嗎?不去住的時候有安全保證嗎?房子出了問題當地有維修機構嗎……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動議被無情否決了。次日清晨,我如約來到宅子跟前,望著朝陽下的白墻黑瓦,踟躕在花草繁茂的前后花園,心境卻已是意興闌珊。我對陪我前來的陳教授說,這宅子真的很好,不拿下實在可惜了。我跟它沒有緣分,可是您在這里有茶作坊,正用得著啊,要不,您把它買下來吧?
陳教授說,他不是沒想過??墒牵瑒倓偙P下那個茶作坊,手頭很拮據啊!我說,我可以支持您一下嘛!陳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我也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與老宅作別之后,我要返回深圳了。臨別之際,陳教授備好了紙筆,要我寫點感受,我正好把昨晚在情緒亢奮中寫成的一首小詩抄錄下來,以記初游之感,詩題為《夜宿上曉起》:
婺源山水秀,
曉起最清幽。
喧聲隨夜靜,
月色枕溪流。
石板敲歸履,
青嵐洗煩憂。
圍坐敘茶話,
儼然方外游。
(四)重游
我從上曉起回來不久,就接到陳教授的電話,告知他跟家人商量的結果:全家人都很支持,尤其是兩個兒子還愿助一臂之力呢!我除了表示祝賀之外,心里隱隱地浮起一絲悵然,似乎那一方山水田園離我也漸行漸遠了。
此后一段時間,陸續收到一些陳教授發送來的有關上曉起的信息,知道他把那套房子改造成一個“茶人客?!?,經常組織茶文化的學術活動和孩子們的夏令營,很受茶界歡迎;上曉起作為茶文化第一村的名聲也越來越大,很多游客慕名而來;而我的一些老茶友也時常打來電話,講述他們在上曉起的見聞,還經常問起我的那些題字以及我跟這個小村莊的淵源。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很得意地回述起當年的故事,感嘆世間緣分的稍縱即逝。
2006年夏天,我們全家策劃了一次黃山之旅,而相距很近的上曉起則被我們預定為下山之后最好的休整驛站。當然,這樣安排還有一層考慮,那就是自從否決了我的置業計劃之后,妻子內心也萌生了一絲悔意,她很想實地考察一下上曉起的房子,以證明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陳教授把我們一家人安排在“茶人客棧”的樓上,這是老宅中唯一安裝了洗浴設備的房間。陳教授頗有幾分自得地介紹說,你們可以試一試老宅子里面的現代化生活。
確實如其所言,老房子還是老房子,里邊已經有了一些變化。不光裝飾變得更有文化意味了,房子的功能也做了一些改進。安頓停當之后,我帶著妻女上上下下轉了一遭,大大小小十幾間屋子都已收拾得停當,開始對外營業了。妻女轉到房前屋后的小花園里,駐足回望,只有一聲輕輕的嘆息。顯然,她把腸子都悔青了!
不過,看到這老宅子在陳教授手里得到了新生,我們依舊感到很欣慰。我對妻子說,這房子原本就該歸陳老師使用,他與上曉起的緣分比我們要深得多呢!妻子非常受用我的說法,她說,這就叫物盡其用啊!
(五)品詩
翌日清晨,吃過早餐之后,陳教授就招呼我們一家到老樟樹下喝茶。那茶就是他的作坊里剛剛制作出來的,清香翠綠,口感上佳。陳教授命其名為“曉起毛尖”。說話間,村頭的廣播喇叭傳出了音樂聲,陳教授笑道: “你現在在上曉起可出名了,你上次留下的那首小詩被我譜上了曲,天天在這里播放,很多小孩子都會背誦啦!”這實在太令我驚異了——想不到,陳教授還是個作曲家,他把自己的民謠和我的小詩都錄制成CD碟片,作為贈送尊貴客人的旅游紀念品。這一招,著實讓我看到了陳教授在文化創意方面的不同凡響。
小女樂樂看到樹旁的池塘里滿是荷花和蓮蓬,一時來了興致,要來演練一下當年辛棄疾《清平樂,村居》詞中所謂: “溪頭臥剝蓮蓬”的意境;那陳教授也童心勃發,當即找來一根竹竿,跑到池塘邊上跟小女一起采摘成熟的蓮蓬。我還想攔阻,說那蓮蓬不知是哪家村民的,哪能隨便采摘呢?陳教授聞言哈哈大笑說,這都是老陳家的,隨便摘!
不一會兒,一老一少就采來了一大堆新鮮的蓮蓬,我們圍著茶桌,品香茗,剝蓮子,閑話家常,何樂如之?陳教授對樂樂說,我看過你過去寫的詩詞,很不錯。這回,你也要寫一首上曉起的詩,跟你爸爸比一比,怎么樣?樂樂抿嘴笑而不答。我心下暗忖,這孩子已經心里有數了。
晚上,我們來到老宅的房頂上乘涼。月出東山,清風徐來,除了樹葉颯颯,溪水潺潺,那真叫萬籟俱靜。妻子說,這地方真好,白天欣賞美景,晚上享受清靜,空氣又好,人也實在,沒買下這棟宅子,確實是我的失誤。我說,不能這么講,人與物的關系,不應該只是單純的占有。因為這個宅子,我們與這個小村莊多了一層因緣,日后也多了一份念想,這也是一種享用。就如同眼前這清風,這月色,我們無法占有,卻照樣可以享用,道理是一樣的。此刻,我發現小女樂樂捧著茶杯,一直仰頭望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問: “你的詩是不是已經‘憋’出來了?”樂樂說,差不多吧,我明天寫出來給你看吧!我說,主要是給陳教授看,他才是大專家呢!
當晚,我也萌生了一縷新的詩興,次日清早就寫了出來——依舊是一首五言小詩,題為《再宿上曉起》:
一別曉起后,
幾度夢重游。
茶韻存碧水,
詩思寄舊樓。
秋蟲吟皓月,
山鳥掠輕舟。
塵心經洗濾,
湛湛無閑愁。
樂樂看后笑道:“我的也寫好了,兩首!”說著取出她的小本本——原來是一詩一詞。詩為《品茗上曉起》:
曉起村中臥聽泉,
春茶余韻伴入眠。
半盞清茗邀月飲,
詩思一縷上云天。
詞為《南歌,曉起問茶》:
溪口橋頭樹,
荷塘葉底蛙,
古來驛道有人家,莫問武陵何處是桃花,
曉起村中水,
高山霧里茶,浮生偷得半天暇,同坐瓜棚壟下話桑麻。
我把樂樂的詩詞和我的小詩一并呈給陳文華教授評點,陳教授反復斟酌吟詠之后,一臉正經地對我說,你這個老爸以后別再寫詩詞了,至少別跟你女兒寫同題的詩詞——初看你這首,還有點詩味兒,可是跟樂樂的放在一起,就顯出高下了!
我聞言有點沮喪,盡管這沮喪中隱含著說不出的欣慰。不過,陳教授后來還是給了我一個安慰性的獎勵,他把我的那首小詩拿到他所主編的《中國茶文化》專號上發表了,當然是排在樂樂詩作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