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繪畫在20世紀的熱鬧與復雜的程度,可以說不亞于任何一個歷史階段。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中學與西學、個人與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等話題,滲透到中國繪畫的各個角落。特別是在中國的南方,以主張“折衷”、 “融會”為主旨的嶺南畫派,從全新的角度推動了中國繪畫的發(fā)展。作為嶺南畫派的代表畫家,高劍父致力于借鑒和吸收新的視覺表現(xiàn)方式,其繪畫新風格,盡管在甫入世人視野的時候,曾經(jīng)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某些偏見,但是,高劍父為此做出的諸多努力,最終得到了歷史的認可。1934年,劉海粟在為德國柏林舉辦的“中國現(xiàn)代繪畫展覽會”而撰寫《中國畫之特點及各派之源流》的文章中,專門談到尚被稱為“折衷派”的“嶺南畫派”。劉海粟認為: “折衷派陰陽變幻,顯然逼真,更注意于寫生。此派畫家多產(chǎn)于廣東,又稱嶺南派。陳樹人、高奇峰、高劍父號稱三杰。”1941年,李寶泉在《由國畫談到新國畫》的文章中,把高劍父的“藝術(shù)革命”思想跟梁啟超的中國新學運動相提并論。他認為, “他(高劍父)的繪畫作品上因有類乎梁任公所謂,在不愿為中國舊學之奴隸外,更不愿為西人新學之奴隸的。所以粱氏有中國新學運動,而高氏則有新中國畫運動。”
高劍父的“新中國畫運動”,開始于20世紀初年。具體地說,是在1903年游學日本之后。1879年生于廣東番禺(今屬廣州)的高劍父,名麟,字爵庭,號劍父。兄弟六人,排行第四。早年曾隨族叔學習繪畫,1892年人“嘯月琴館”拜居廉為師,成為居廉晚期的重要弟子。在當時的嶺南畫界,居派繪畫不僅風行時尚、影響廣泛,而且實力雄厚、門生眾多。高劍父天資聰邁,加上學習勤奮,在居廉的精心傳授下,不僅熟練掌握了居氏最擅長的“撞水”、“撞粉”之法,而且還上溯至常州畫派的惲南田之風,并進而繼續(xù)追溯,與傳統(tǒng)的宋元諸家遙相呼應。正因為此,高劍父在其“新中國畫運動”中,始終強調(diào)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根基。他在一次談話中明確談到: “我之藝術(shù)思想、手段,不是要打倒古人,推翻古人、消滅古人,是欲取古人之長,合古人之短。所謂師長合短,棄其不合現(xiàn)代的、不合理的東西。是以歷史的遺傳與世界現(xiàn)代學術(shù)臺一之研究,更吸收各國古今繪畫之特長,作為自己之營養(yǎng),使成為自己之血肉,造成我國現(xiàn)代繪畫之新生命。”
游學日本,是高劍父致力于探索“新中國畫運動”的開端。從1903年開始,到上世紀20年代末,高劍父曾經(jīng)多次前往日本游學考察。他除了參觀日本的主要博物館和圖書館展出的日本畫之外,還在白馬會和太平洋畫會開辦的研究所及日本美術(shù)院研究所接受了西畫和日本畫的基礎(chǔ)訓練。高劍父在日本期間,正值日本的明治末期(1895—1911年)和大正時期(1912年—1925年),以西方近代美術(shù)為背景的新畫風,思想觀念上的理性主義、表現(xiàn)形式上的寫實主義,可謂從根本上否定了明治以前的全部日本美術(shù)。以橫山大觀、菱田春草為代表的“新日本畫運動”,以竹內(nèi)棲鳳為代表的日本畫、以富岡鐵齋為代表的南畫、以淺井忠為代表的洋畫,以及大正時期盛行的對歐洲現(xiàn)代主義美術(shù)思潮的引進,對高劍父的繪畫變革思想產(chǎn)生了重要的啟發(fā)。高劍父認識到繪畫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單靠繼承傳統(tǒng)是不夠的,還需要大量吸收各種有益文化因素。高劍父曾經(jīng)這樣談到: “現(xiàn)代國畫是綜合的,集眾長的,真美合一的,理趣兼到的,有國畫的精神氣韻,又有西畫的科學技法。”帶著這樣的理念,高劍父還在1930年至1932年前往東南亞地區(qū)考察寫生,先后在印度、緬甸、錫蘭、錫金、不丹、尼泊爾等地參觀美術(shù)院、博物院、梵宮古剎,研究和臨摹了阿真達諸大山洞的2000年前的古代壁畫。多次的日本之行和這次的東南亞之行,為高劍父的“折衷”、 “融會”思想提供了豐富的內(nèi)涵。在開闊眼界的同時,高劍父致力于把中國傳統(tǒng)繪畫跟他所見到的西畫、日本畫、印度畫等進行對比思考,為探索以“折衷”、“融會”為主旨的新派繪畫奠定了基礎(chǔ)。
高劍父早年投身于社會革命,他在游學日本期間,與維新派的思想家和同盟會的革命家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廖仲凱等均往來密切。1906年7月,高劍父在日本東京加入了中國同盟會。1908年,他在廣州的珠江南岸設(shè)立了同盟會的革命機關(guān)。1910年,他在香港加入“支那暗殺團”。1911年,他與謝英伯從香港率隊出發(fā)參加了廣州光復的軍事行動。作為辛亥革命的元老,高劍父于1912年還和鄒魯一起,在廣州發(fā)起組織“廣東女子北伐隊”,并組織了“北伐軍戰(zhàn)事寫真隊”。同年,高劍父得到廣東省政府的資助,在上海創(chuàng)辦“審美書館”并出版發(fā)行《真相畫報》。高劍父在上海與康有為、黃賓虹、鄧實互相往來,經(jīng)常參加哈同花園的雅集活動。從1921年開始,高劍父主要生活在廣州,并于1928年創(chuàng)辦了“春睡畫院”。該畫院采取傳統(tǒng)的師承教學方式,成為培養(yǎng)嶺南派畫家的一個重要基地,方人定、黎雄才、關(guān)山月等嶺南重要畫家均出師于此。高劍父從東南亞歸來之后,先后于1933年受聘為中山大學教授、1935年受聘為中央大學教授。其后,“春睡畫院師生作品展”在南京和上海相繼舉辦。這項大規(guī)模的活動是嶺南派畫家的一次集體亮相,也是以高劍父為代表的對“新中國畫運動”有關(guān)探索的階段總結(jié)。展覽獲得了廣泛關(guān)注,當時有評論家認為“劍父為畫,執(zhí)藝壇之牛耳將30年,于嶺南最老師,而在海內(nèi)亦屬先進,其畫精神所在,以能融化中外,參合古今,不受時間與空間之拘束,而能表現(xiàn)自如也。”
高劍父直到晚年,仍然在思考“新中國畫運動”。他在對學生的談話中講到: “我們在藝術(shù)上,是需要溝通中外,把世界的藝術(shù),共冶一爐的。所以中畫系的學生要修西畫的學科;西畫的學生,也要修中畫。將來的作品,才能成功為中西合璧。”不少人以為高劍父所謂的“中西合璧”是一種無原則的折衷,其實這是對高劍父的誤解。因為高劍父始終強調(diào)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基礎(chǔ)意義和核心價值。他在晚年撰寫的《十五年計劃》中談到,中國畫的發(fā)展應該“以宋代院畫為基礎(chǔ),而參以世界畫法之長,加以透視、光學、空氣、陰影等科學方法,以現(xiàn)代事物為對象,而成一現(xiàn)代的中國畫。”高劍父在教學活動中也曾經(jīng)談到: “本學期我很想你們多看些國畫和國畫譜,這百廿冊古畫譜,是從朋友處借來的;因為學國畫必須先拿古法作基礎(chǔ),基礎(chǔ)鞏固了才參考各國的畫法,才不會給各派所吸收、各派所同化。”高劍父多次談到中西繪畫的各自長短,他認為: “西洋畫家心理,趨新為貴,一往無前;我國畫家心理,以退為進,復古為能。新舊二途,各走極端……吾擇兩途之極端,臺爐而冶,折而衷之,以我國之古筆,寫西洋之新意。”他還認為: “中國畫之妙在用筆、思想,結(jié)構(gòu)、氣韻,西洋畫之長在形似、遠近、用色、以彼之長,補我不足,而成一有筆墨氣韻之洋畫,即有形似、遠近之中國畫。”可以說,正是在這樣的反復比較和思考中,高劍父為他的“新中國畫運動”找到了目標和方向。他所追求的“折衷”、“融會”,與其說是他在廣開視野前提下的個人學識的總結(jié),毋寧說同時也是20世紀上半葉的社會背景下的文化思想的縮影。盡管這種“一創(chuàng)再創(chuàng),創(chuàng)之又創(chuàng);一進再進,進之又進,以至于無窮”的精神,在高劍父的以“新國畫”來引導世界潮流的藝術(shù)理想之下有著一定的“烏托邦”因素,但是高劍父以畢生精力為之奮斗的“新中國畫運動”,以及他對中國繪畫發(fā)展的殷切寄望,對于今天的畫家和理論家,都有著積極的啟迪。高劍父生命的最后十年,一半以上是在澳門度過的。直到1951年5月在澳門去世,享年7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