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布拉格來說,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或許能夠一時記住這里遇到的細微瑣事,可平素誰會心血來潮想到這個國土不及中國百分之一的國家呢?她的歷史、她的經驗、她的教訓,卻不是可以簡簡單單用人口和面積來衡量的。平心而論,我們并不了解捷克,并不了解捷克人。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20多年前,妻子小青戴過一條漂亮的花頭巾,那是當年留學捷克的承俊姨媽送給她的。在那個“滿城盡是灰制服”的年代,頭巾上花花綠綠的萬國旗和字體飄逸的外文字母顯得格外惹眼。
花頭巾是捷克卡洛維-發利電影節的紀念品,這個和北京街頭跑的10路和22路“斯柯達”牌公共汽車一起構成當年我對捷克的全部了解。
1989年底我再次來到德國,在波恩城里又見到我過去的指導教授歐文#8226;斯考拉先生。除了考古的話題之外,我們不免談起當時東歐的政局劇變。大約是斯考拉先生祖籍東歐的緣故罷,他對那邊的情形十分熟悉。他信心滿滿地對我說:“別的幾國我不敢說,20年之后你去看吧,捷克肯定是發展最好的一個。”
如今離我那次與斯考拉教授相聚的時間已經差不多過去20年。我決定到捷克走一遭,親眼去看看那里的局面。
我們是從波希米亞南部重鎮巴德威斯入境的,那里曾經是“百威”啤酒的創業地。接著我們到了古城克魯姆洛夫,它因保持了中世紀的舊有風貌而被冠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單位。連帶走馬觀花了一番靠近奧地利邊境上那幾個有名的捷克古鎮之后,我們乘長途汽車去布拉格。無心之中我發現,這輛汽車正是久違了的“斯柯達”。
如果說那些邊陲城鎮是捷克政治經濟的神經末梢,那么在布拉格感受到的則是神經中樞的脈動。
歐洲的“走廊”
公元前五世紀左右就有凱爾特人定居在這里,捷克至今還沿襲著“波希米亞”(Bohemia)這個名稱,就是來自凱爾特其中的一支——波伊人(Boii)。到公元前一世紀,日耳曼人逐走凱爾特人,后來匈人、阿瓦爾人和斯拉夫人在這里來來去去,相繼稱王,直到公元805年法蘭克帝國的查理大帝征服捷克,當地的捷克人和摩拉維亞人才最終基督教化,形成今日捷克文化和歷史的最初格局。
捷克位于歐洲東西交通的要道上,被稱為歐洲的“走廊”,企圖主宰歐洲的普魯士鐵血宰相俾斯麥曾經說過:“誰控制了波希米亞,誰就控制了歐洲”,可見捷克的重要通衢地位。
捷克人屬于西斯拉夫人,但在宗教皈化上卻屬天主教,而非東正教。語言是斯拉夫語的西支,文字卻采用拉丁字母。雖然當地的捷克人和摩拉維亞人差不多從公元六世紀就相繼建立了自己的薩莫王朝、大摩拉維亞公國、霍什米索王朝等政權,但相當大程度上是受到更加強大的外來政權的轄制:最初是受到法蘭克王國的統治,繼而是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附庸。普謝米斯王朝無嗣之后,又迎外來的盧森堡家族統治。十六世紀之后,被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了將近四百年。
正是由于這些歷史、地理、人文和政治的諸多因素,捷克很早以來就是一個文化交匯、民族雜居的國家。近幾百年來,捷克人一直生活在德意志國家和哈布斯堡王朝的王權之下。現代意義上的立國,只能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奧匈帝國解體的1918年算起。捷克的上流社會與貴族,以及知識分子傳統上都是以講德語為榮,捷克話反倒成為販夫走卒的用語。
二戰以后,雖然在政治與經濟上發動了前所未有的“去德國化運動”,驅逐了幾十萬的德裔居民,查抄沒收了大量的德裔企業和財產,但文化慣性的消除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這就難怪斯考拉教授認為我完全可以靠德語暢行捷克。不過這只是其一,斯考拉教授當時沒有看到的其二卻是:自1989年“天鵝絨革命”之后,美國文化始料未及地席卷全球,語言作為文化沖擊的急先鋒,捷克也未能幸免。加之整整四十年的政治經濟的禁錮一朝破閘,渴望了解外面世界的青年人自然迫不及待要掌握英語這柄通行世界的利器。
我們在進城的路上心中一直還在七上八下,不知道這六十年來,又經翻天覆地的政局變化,這座在二戰中唯一沒有被戰火破壞的歐洲古城會是什么樣子。等我們從地鐵里鉆出地面,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凝重莊嚴的古教堂,伏爾塔瓦河對岸的皇宮輝煌依舊,這才放下心來。幾天看下來,更讓人覺得高興,非但舊城保持很好,而且在城中心也看不到一座高聳如云的“暴發戶式建筑”。走在凸凹不平,但地磚渾圓光潔的小巷里,借著昏黃的煤氣路燈,完全可以領略到中世紀般的盎然古意。
革命的遺痕
跨過查理大橋,走進對岸的游客中心,接待的女孩子建議我們:看過老城的景致,不妨也去看看新城的瓦茨拉夫廣場。
所謂新城,是相對于九世紀建城的老城而言,其實新城也有了幾百年的歷史,廣場上豎立銅象的“好王”瓦茨拉夫就是十世紀的捷克國王。捷克人一直紀念這位“好王”,而就在“好王”的銅像下不足五十米的地方,人們還在紀念著一位捷克人,一位至今難忘的青年人,他就是布拉格查理大學的學生揚#8226;帕拉赫(Jan Palach),他在1969年1月16日,為了抗議蘇俄的入侵而在瓦茨拉夫銅像對面的國家博物館石階上憤而自焚。而當時捷克共產黨第一書記亞歷山大#8226;杜布切克的下落卻一直沒有交待。我是很晚才知道,原來他被貶去做了一名伐木工。
然而這個已經銷聲匿跡多年的杜布切克,卻在“天鵝絨革命”里重出江湖。眾望所歸的哈維爾當選總統,杜布切克出任國會議長。
在此之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政體平穩過渡,被后人稱為“天鵝絨革命”,意指其革命有如絲絨般平滑。1993年,終于無法共處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自行決定和平分手而成兩國,為世人立下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能好聚好散的楷模,同樣被世人稱為“天鵝絨離婚”。如今的捷克和斯洛伐克沒有反目成仇,反倒更加親近,一同在歐盟里和平共處,成就了一段佳話。
此時我走在布拉格的街頭,常常有意觀察來去匆匆的當地民眾,他們的表情大多心閑氣定,安之若素??磥?0年前那樣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變化似乎并沒有給他們造成太大的沖擊,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有的國家政體轉型和分裂會出現那樣慘烈的流血暴力,而有的國家,象捷克,如果沒有外界勢力的介入和干涉,卻可以大體平穩如常。其中大異其趣的道理在我這個對捷克不甚了了的人來說,至今是個難解的謎團。
捷克新年輕人
那個傍晚,就在揚#8226;帕拉赫紀念碑下,我們發現了一群年輕人,他們正在組織一次募捐的圖片展覽。用木板隔開的空間里,展示了四十年間各個不同階段的歷史圖片,只有這些圖片才能讓人從燈紅酒綠的現實中回想起那個不堪的歲月。
我問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義工:“你們募了錢,準備做什么用呢?”
“我們要建一座博物館”,他自信地說。
“就像那邊的博物館一樣大么?”我指著對面的國家博物館,差不多四十年前曾經有一個和他年齡仿佛的青年人為了追求自由,抗議專制而在那里自焚捐軀。
“大概不會,”他認真地笑了,“但會將那個時代所有的證據放進去,讓那個時代永遠不會回來。”
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像是多少年前我們曾經說過的豪言壯語,但我可以從年輕人的表情上看到,這不是矯情和做作,看得出他是認真的。我觀察到他身邊的年輕伙伴正在默默地向路人一份一份發放著小冊子。在暮色中如果不留心,你會分不清他們手中派發的到底是“麥當勞”的折價券,還是充滿政治訴求的宣傳品。當然,在如今捷克的社會環境下,追逐金錢也罷,追逐信仰也罷,都是聽憑你自己的選擇。正如許多當年支持“天鵝絨革命”的人們,對眼下社會的腐敗現象痛心疾首,以為和當初的政治理念漸行漸遠,他們同樣可以發出另類的呼聲。
這時我突然想到,對布拉格來說,對捷克來說,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或許能夠一時記住這里遇到的人事,可平素誰會心血來潮想到這個人口只有上海一半,國土不及中國百分之一的國家呢?然而她的歷史,她的經驗,她的教訓,卻不是可以簡簡單單用人口和面積來衡量的。
離別布拉格前最后的那個傍晚,我們再去看看承俊姨媽當年留學的布拉格查理大學,然后沿著伏爾塔瓦河岸又重新漫步上查理大橋。對面赫拉恰尼山上的皇宮在地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莊嚴輝煌,那是我所見到過歐洲最古老的皇宮,它建于公元九世紀,至今捷克共和國的總統還在那里處理公務,接受國書。
望著夜光下伏爾塔瓦河的粼粼河水,妻子小青若有所思地對我說:“聽說去年承俊姨媽過世后,她的老朋友在追悼會上說,承俊姨媽是學捷克文學的,當年也許就是唯一的。如今的青年人都跑到歐美留學,去學商賺錢,即便是到捷克留學,恐怕也不會再有人攻讀捷克文學了。言下之意,捷克文學在中國的研究今后會成絕響?!?/p>
聽了小青的這番話,我倒是以為:我們對捷克的不了解又豈止是在文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