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中俄邊境搞邊貿那幾年,我經歷了人生最痛苦的磨難。它使我明白了什么叫商場如戰場,兵敗如山倒這個鐵的事實。
我沒有大的資金,干不了大生意,手里現有的幾萬,只能小打小鬧地和俄羅斯做水果蔬菜生意。我的客戶是對岸一家公司,聽說他們在易貨貿易初期被北京一家公司騙殘了,經理因此得了神經病。現在由父子倆操持,另外‘名副經理負責具體業務。這一年他們經營的還算不錯,中國這邊同時有六七家公司給他們供貨,要說賠幾乎全賠在中國人頭上了。為什么呢?這家公司可能是接受了被坑的教訓,他們精心策劃一個周全的方案;在所在城市租了幾個倉儲倉庫,你中國人發多少貨他都要,但是你只能在他的倉庫里,由他公司負責銷售,銷售前他們先從貨物總量提取十分之一貨作為代理費收取,然后所發乍的費用(海關稅、運輸、存儲、動植檢、裝卸等)全部從銷售收入中支出。他們等于一點風險也不擔,你賣不出去,就是爛了,倒垃圾,這些費用還得你出。明知道這是一個坑,但是每個人都抱著僥幸心理,冒險一試的念頭,很少有人想到過失敗,認為厄運不會偏偏臨到自己頭上。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一個自以為是的狂妄分子。
時值中秋,大部分公司都選擇好保存的梨和蘋果,而喜歡標新立異的我卻選了葡萄,我的根據是有些民貿小販過貨時順便帶一兩箱葡萄,聽說在海關就賣了。俄羅斯的葡萄都是從我國新疆對面的中亞國家進口,要晚一個月左右才能下來。我何不抓住這個機會,做上它幾把呢?我知道中國一般都是巨峰葡萄,這種品種保存期頂多十天。海關倉庫等候商檢得四天,賣葡萄也就剩五六天。風險還是有,五六天怎么都能賣了。舍不下兔子,套不住鷹。
還算順利,在海關只耽擱三天,一臺加長東風載了十噸葡萄,運到國力公司。果然在卸貨的時候,他們就把一噸葡萄拉走了。
剩下幾天我守在國力母親旁邊,她負責賣葡萄,收款。那時盧布貶值得厲害,買主提著提包,將一捆捆錢遞到老太太手里,她熟練地拆開,放進點鈔機,點完,用皮筋扎成捆,扔進腳旁的紙箱。第一天,第二天,老牛拉破車,連半噸也沒賣完。第三天,第四天,總共賣了不到兩噸。我著急了,下意識地提起一串葡萄,開始掉顆了。我的頭發暈,想著這下肯定栽了,幾萬元要打水漂,很多繁雜的念頭一下子涌上心頭。賠了怎么辦?跟家里怎么交代,想當初我把家里所有積蓄都拿來做生意,我還向老婆發誓,不掙一百萬絕不回來見她和孩子。我只想扇自己耳光!老太太看出我的表情,嘴中不斷說:“薩沙(他們給我起的俄文名字),太可憐了?!睕]事時,她為了讓我開心,告訴我如何釀造葡萄酒,她征得我同意將一些零顆葡萄拿回家說,等下回我再來就能品嘗她造的酒了。我心里做好打算,果真賣不完的話,我就把剩下的都給她,留個人情,來日方長。她畢竟是國力的母親啊!
眼看我辦的十日旅游護照還有兩天到期,仍然六噸未出手,我真像熱鍋中的螞蟻,干急沒一點法兒。臨行前,岳母告訴我有什么難處禱告,祈求神助。雖然我當時并不信,無奈只得默默祈禱,求上帝幫助,讓我趕快把葡萄售完。一天過去,零星賣了兒百公斤。第二天下午我就要離開回國,我是徹底絕望了。上午跟國力結了帳,除了各種費用,干賠五萬。我差點兒暈倒,坐在國力對面一言不發,想當初他的前任也是我這副樣子,我該不會也神經了吧!這時突然國力母親氣喘吁吁跑來說:薩沙,我把你的葡萄全賣了。我簡直不相信,我才離開不到一小時,竟有如此大的轉折。國力拍手叫好,我們三人去看究竟。
確實如此,我看見買主穿著古怪的服裝,象是從邊遠地方來的。他和助手正往車上一箱一箱裝葡萄。我不敢上去搭茬,生怕節外生枝,烤熟鴨子再飛了。
我滿載而歸,扣去各種費用,純利潤三萬。這是我自己干淘的第一桶金。我的事見諸當地邊貿小報,無疑自己的成功給日漸衰落的邊貿注射了一針強心劑。我還在經驗交流會上,大講心得,傳授冒險與回報的秘訣。
對岸國力公司打電話說,中亞葡萄還要二十天下來,我再發一二車葡萄,仍可銷售。我興奮得晝夜未睡,算帳如果發兩車葡萄,穩掙十萬,這樣加上本金共十五萬,我便可以衣錦還鄉,劃上圓滿句號了。
我把八萬元交給我雇的副經理小楊,讓他立刻去哈爾濱組貨。通過兩年的交往,我很信任他。我則去水果市場了解行情,葡萄價錢沒變,但質量不如前十天。我問跟車來的貨主,他們說節氣一過,葡萄熟透,不好保存,發到這兒都掉顆,甭說發到俄羅斯,那還不成糨糊。我一聽這話腦子又懵了。這時小楊已經走了兩天,昨天來電話說他已經定好貨,今明兩天可能到。此時我又無法和他聯系,那時還沒有手機,我只有回公司等他電話。晚上小楊打來電話,說:“明天早上貨就到?!蔽翌^一句話問他錢交了沒有。他說交了,我又問他交的是定金嗎?他說交了全款。我破口大罵起來:“你他媽的混蛋!誰讓你交來著?你給我要回來,貨也不要了。”小楊說貨主拿上錢就走了,他也不知道貨主現在在哪兒?我氣不打一處來:“你無論如何找到他,把錢要回,要不來我就要你命?!毙羁赡芎ε路畔码娫?。我癱倒在沙發上,連連呼叫:“主啊!你幫幫我,主啊,你救救我!”我打開一瓶高粱酒,一仰脖喝去半瓶,頭腦漸漸不聽使喚,眼前變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天色大亮。我頭劇烈疼痛,無法想白天的事,懶的去想……
一陣電話鈴聲將我驚醒,我艱難地爬起,拿起話筒,對方是送貨司機,說貨到了,在批發市場,叫去接貨。兩句話,對方掛斷電話。公司除了小楊還有一個女孩,她是報關員,平時不來,只有我了。我實在不情愿接這筆貨。
葡萄從成色到味道都不如上次那批,而且明顯已經熟過頭,說不定運到對岸,放不了三天就要全部掉顆,這樣根本賣不出去。我暗暗叫苦,對司機發牢騷說不要這葡萄,司機比我更牛,他說你要不要跟我沒關系,反正我把貨已經運到交到你手了,你們楊經理把運費也給我了。你要是真不要,我馬上拉到黑龍江邊,倒里面喂魚。我看他確實有一種等我發話,躍躍欲試的樣子。我徹底沒輒,只得臨時雇了幾人將貨卸到倉庫。
貨到地頭死,意思是指這里過去是個大屯子,隨著邊貿的興起,外地在這里辦了許多公司,才初具一個中小城市的規模。所以發來的貨,只能出口到俄羅斯,本地無法消化,沒有能力消費。我是處在發與不發到俄羅斯兩難之中。明知道即使發給國力,他們不能受益,可能還會虧損,因為他們事先提取的十分之一代理費是一堆垃圾。我不但不能受益,而且還要付這邊的海關、商檢、運輸等一應費用。如果放在這里,那只有倒進黑龍江喂魚。進退兩難之際,我突然想起國力母親談的做葡萄酒的事,能不能把葡萄出口到俄羅斯,賣給酒廠。我像一個即將淹死的人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根漂浮的木頭,看到一絲生的希望。我馬上與國力通了國際長途。我向他講了出口葡萄做葡萄酒的想法。由于他沒見到葡萄,認為做葡萄酒太可惜,建議還是把貨發過去盡量賣,實在賣不出的葡萄,再考慮做葡萄酒。就這樣定了,我徒然有了信心,天無絕人之路,我要讓這里的邊貿老總看看,踩刀刃非我莫屬;如果說向俄發葡萄是一次冒險,那么這次發葡萄做葡萄酒則是更大一次冒險。你們有誰能像我這么做,有誰有我這么大的魄力?“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自貨發到國力公司倉庫,幾乎無人問津。過了十天,葡萄串徹底提不起來了,手剛拿起。葡萄粒撲嗒掉下來,雖后成了光枝權,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又過了十天,中亞的透著綠光,晶瑩剔透的馬奶子下來了。馬奶子開始時是少量,買主們一進倉庫一眼就盯上它們,有多少買多少。而我的葡萄人連看都不看。我催問國力酒廠聯系好沒有,他每次都聳聳肩膀,搖搖頭。過了幾天,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對我說,對不起,他聯系了好幾家酒廠,都不生產酒,在搞股份制。因此葡萄還是沒下家。他又非常歉疚地說,過幾天我需要將葡萄全部處理掉,他要騰出地方放伏特加(白酒)。我絕望地看著他,他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問他要我怎么處理,他冷漠地看著別處,只說了兩個字:“倒了?!蔽已鎏扉L嘯,像餓極的狼發出一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