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經歷4次驚心動魄的手術
母親不會講普通話,故常住老家縣城,與弟妹在一起。這年暑假,我慣例帶母親來福州小住。一天,陪她去買衣服回來,突然覺得她走路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趕緊帶她看醫生,醫生堅定地說,必須做雙眼白內障手術了。之前,心疼母親手術疼,所以一直用一種日本進口的藥水“保守”治療3年。
記得我讀大學的時候,50多歲的母親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肩挑沙石水泥,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風吹日曬。有次一粒飛沙濺到她眼里,最后傷是治愈了,可從那以后,一起風,母親的眼睛就流淚。每每看到窗外樹葉晃動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媽媽的眼睛,流淚的慈母的眼睛。
2007年8月,老媽在福建省立醫院眼科住院,一個月里,做了兩次白內障手術和一邊淚腺切除手術。術前抽血體檢,要起大早、空腹,抽完血我就帶她到醫院附近5星級賓館里喝早茶,雖然她一直念叨貴,但是可以看見她很新奇的目光;甚至我還帶機子在病房里拍攝,讓她少一些害怕。過去,我是母親心肝,現在,我應是母親的主心骨兒。
眼科手術不到兩個月后,胃部不適,再體檢,發現母親患食道“鱗癌2級”!
我也害怕,但我仍然要做拿主意的大哥!我沒有權利憂傷,所以只好焦慮;也還沒有老到可以有拐杖,我只好握拳;去銀行看有多少錢,多穿一件衣服,不斷給自己的杯子加熱水,遲疑地給八九個朋友發短信說我很煩,給最好的醫生朋友打電話……我安慰家人兄弟姐妹。我安慰自己,如同雪安慰霜。
母親不識字,她全聽我們編的謊言。她哽咽著說:“都這么老了怎么可以這樣麻煩孩子們!”她心里想著的全是孩子,而不知道自己早應該是被照顧的對象。她最后答應做手術,是妹妹一句話:“媽媽,你就當做替孩子改運。”母親喜歡這樣的承當與自我犧牲,意思是,她病了,可以給大家帶來平安,她就愿意一賭一搏。我哄騙說,你的食道可能是“打結”了,要截彎取直,就好像兩岸直航!她苦笑著,然后在我們不說話的時候,不安遲疑仿佛也是求饒地問我:“打麻醉就不疼?”我痛的心被她這樣一句求饒般的問話給撕裂得全身都痛。
術前一天下午,我抽空給她洗了頭發,自從眼科手術后,她洗頭都要孩子們幫助,她非常愛惜現在的眼睛,怕水進了眼睛。晚上,母親專心慈愛地挑燈整理我的衣柜,又幫我折疊一陽臺的衣服,像寫律詩。
母親含辛茹苦養育大的6個孩子都來看她。上手術臺前,她很滿足。就在我們被擋在手術室門外那一刻,我及時為母親拭去那滴復雜的熱淚。
手術很順利,她醒來含糊說,肩骨疼,然后全身疼,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24小時必須禁食,甚至滴水都不可以。我輕輕為她按摩,她又漸漸昏睡。媽媽走出了關鍵一步。
母親食道癌手術后擴散到淋巴
雙眼手術以及驚心動魄的食道癌手術后,不到一年半,癌細胞轉移到縱隔一帶的淋巴,腫大淋巴已經壓迫氣管與喉管神經……常覺得喘、累、呼吸不暢、聲音嘶啞、喝湯水容易嗆……帶她去做CT,發現情況不妙,擴散了。
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是仍然感到絕望、灰暗。經過10多天的各種檢查、折騰,開始放療。
我基本放下手上工作,全程陪她。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癥,我成功地隱瞞著她的病情兩年了,因為她最信任兒子。現在要放療,就說里面有個石頭,要把它“照”掉。
每次上醫院前,看她認真地在鏡子前梳理越來越稀越來越白的頭發,我就難過。每次切身聽到她在隔壁房間的咳嗽,我就心慌,每一聲都錘擊著做兒女的心。
老人家一生節約,熱愛糧食,家里有什么吃不完的,要“擺”陽臺上,希望給鳥或者老鼠吃;一些干巴的水果被我扔了,她要重新包裝,放在門口,與垃圾袋隔離開,希望做衛生的阿姨能提走,“也許窮人家有用”,媽媽總是這樣想。所以當她問我放療一次要多少錢的時候,我隨口說,30元。她大聲說:“騙我,打的去看病都要30元?!蔽倚判氖愕卦俅悟_她:“150啦!”她這次猶豫了一下,“應該不止吧?”因為她知道做個CT就要600多,不過,她應該永遠不知道,那是要2000元。一個療程1個月半,要30次,大概保守預計要7萬多。
弟弟們都在借2分利息的高利貸做生意,我這個起碼沒有負債的大哥自然要第一承擔。姐妹兄弟都在老家,如果要他們來,我還要多照顧一些“客人”,再說,他們也仿佛幫助不了我,誰叫我是大哥和“最厲害的”。所以我親自出工出力,別無選擇。
在媽媽越來越虛弱的時候,我終于可以更自然地常常抱著她安慰,比如在等號檢查的時候,比如在掛瓶的時候……過去,我是不好意思這樣做的,她老人家也別扭。
醫院是我最害怕去的地方,但是我現在要習慣它的味道,甚至冰冷。
原來睡到自然醒的無政府主義的生活規律徹底被打破,原來可以“很傻很天真”地過日子,現在也要學習放下驕傲,謙卑、計算、低頭、不斷陪笑容……寫作的人要寧靜、自由、自在,現在沒有了這樣的心境。坦白地說,我很掙扎。常常感到無助與孤單。白天一個人挎一背包,里面裝著水和錢,紙巾……陪母親在醫院里穿梭,有一天,很早去醫院抽血,突然下雨,給母親找了個座位在屋檐下坐著,我站一邊擋風,按摩她的肩膀,遠處有跑著躲雨的行人,我突然感到悲苦,憂傷。天之上,云很厚,這個春天很冷卻殘酷地漫長。
放療期的母親仍要為兒子爭光
2009年5月,“母親節”前夕媽媽出院。 CT報告比較謹慎,放療結果評語僅是“穩定”兩個字。
兩個月的煎熬,身心疲累。有幾次,偷閑靜下來的時候,感覺手指隱痛,一看有細細的割傷,從拇指到食指。后來經排查,才恍然明白:每天早上在匆忙加工、清洗20條左右白鯽魚時候而掛彩的,當時神經繃太緊,居然毫無知覺。
那些日子,一般每天早上6點起床,睡眼朦朧,直奔早市,買鯽魚、農家豬肉、鮮蚌、牡蠣、枇杷、4種以上菌菇、蘆筍……回來后,先做個蛋羹給母親吃;煮綠豆湯;泡西洋參,隔杯熱一會兒;再給母親房間送去一碗自制的花生豆漿;接著,洗骨頭下鍋,熬著,留中午用;最后,著手把那些鯽魚處理,開膛挖肚……
有次,在等著放療的時候,為了轉移母親注意力,小題大做問她:“我買菜回來,是要先做綠豆湯呢?還是先做魚湯?”母親認真地思索下,猶豫地說:“先做魚湯!”我笑說,錯!應該先做素的再做葷,你看,帶有魚腥味的手去洗綠豆,顯然不合適。晚上一家人吃飯,再把這個題目拿出來考我太太,她警惕著磨蹭著老半天,仍然回答錯,被我兩個孩子笑噴。太太的生活智商是有些那個,所以很多時候,特別照顧我母親飲食方面,我只好親力親為,能者多勞!
如果沒有另外的治療安排,一般是每天上午11點半帶母親回家。第一時間把熬好的魚湯讓母親喝,然后在廚房里忙碌著:洗菜,切眾菇,搗脊肉,倒入牡蠣,醬油,兌地瓜粉,用青蛾湯、骨頭湯等做高湯,最后把細線面從沸水里撈起來,放進熱騰騰的滾湯里,加點白蘿卜絲、青菜、調料等,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然后去推醒百般疲乏靠在沙發上打瞌睡的母親,服藥,準備吃飯。中午兩孩子、太太都不在家,住校。大約午后1點半,服侍母親午睡……
周一到周五,母子同心,基本都這樣“戰斗”著。
一天,有位面善但從未打過交道的女醫生,特地停下來和我們微笑招呼、勉勵,她說:“你們母子給人感覺最干凈、樂觀。”我喜歡“干凈”兩個字,在醫院里,病人和家屬往往被病痛、困難、壓力折磨得很憔悴、邋遢、頹廢和愁苦,用一詞形容,那應該就是“臟”。我覺得我媽媽很厲害,放療反應很痛苦,晚上基本睡不好,全身痛,但是每次出發前,都要把自己打理得很清楚,哪怕剛才還皺著眉頭梳頭,一走出電梯,眉宇間就亮了,她很能撐。
在醫院里,也努力做得文明漂亮一些,包括掩臉咳嗽,即使手上還掛瓶,在躺著做CT時,要求雙手舉過頭頂,我驚訝發現,母親兩只手臂那么直,然后合掌,如同邰麗華在跳“千手觀音”里的舞蹈造型,很美。母親值得我驕傲,帶她去看病,仍然也要努力為我爭光。
特別是求生欲方面,她心比天高,每次上車,我坐司機旁邊,透過后視鏡都可以看見她在后面高舉雙手合掌祈天,所以每每她殷切地看著我,問我:“放療30次后,應該就沒有事了,就一好百好了?”我內心滿是難過,但馬上必須裝著信心滿滿、干脆爽朗地應答:“當然?!?/p>
某日,在電梯里遇見一保安,不熟,對我友善微笑,有些害羞,我回贈微笑,到了3樓,他終于鼓足勇氣,還是有些結巴地問我:“天天你帶的老人是你媽媽?”我說是,帶她看病。他動容而有些出乎意料地說,“我很羨慕你,也敬佩你,可以這樣挽著母親……”然后,他告訴我,他是湖北鄉下的,母親去世多年,常年在外地打工,從未陪他母親像我這樣扶著走著……他說,我很好,很有福氣!
我很感動,為他的肺腑之言,為他的那顆失落的孝心;然后,有些慚愧,因為有時,我不是很耐心,比如多次提醒母親要等我付錢給司機后再由我替她開門扶她出來,但是她屢教不改,有次看她身體搖晃著掙扎提前下車,我就忍不住火起,大聲說“跟你說不要這樣……”事后,我后悔,有些心痛,她只是不想什么事都麻煩我而已。反省過后,我明白,是因為自己沒有足夠愛的耐心;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應該就是從這樣的不耐煩開始,內心檢討過后,有些后怕,我怎么可以這樣回報世界最無私的母愛?
后來,我在教母親如何深呼吸以緩解氣短癥狀,自己也從中學習到在困難、焦灼與痛苦面前如何深呼吸,比如每次回家,在門口,掏出鑰匙的剎那,我都下意識地深呼吸,調整面容,我要讓母親總是看見我無畏、晴朗的笑。
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母親/我是選擇你之后/才選擇這個世界的。人生,其實就是一路的陪伴,現在似乎是我在陪伴母親看病看夕陽,其實母親也回贈我那抹燦爛的余輝,因為愛,所有的陪伴都是相互的照耀。(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