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年間,安徽廬江吳縣有任縣令叫高啟正。這個人博學多才,為人又謙虛謹慎,一時間,與地方的富紳豪賈打得火熱。他的長隨劉彬,是個落榜秀才,也是識文斷字,成天不離地跟在高啟正的身后,替縣令跑腿,并且出謀劃策,無異于高啟正的左膀右臂。高啟正視他為心腹,無論做什么,都不瞞著他。
這年秋天,廬江地帶發生天花疫災,全縣各地都報有十來歲的兒童死亡,一時間全縣上下,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不敢輕易出門,生怕自己的孩子也染上病疴。高啟正忙著讓縣里的郎中采方抓藥,又向各富紳豪強募捐款項,趕送貧苦的百姓家中。然而,他的行動跟不上謠言,縣里開始有人說是地方無德,人禍導致天災。
這謠言越傳越遠,連高啟正都聽在耳里,他不由得慌了神,這話如果被知府衙門聽到,等待他的,極有可能就是免官,甚至還有牢獄之災。高啟正急急地召來長隨劉彬,問他有什么辦法可以穩住民心,制止謠言。
劉彬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說道:“天花疫災,即使一時半會兒控制住了,可死去孩子的家庭,難免仍有怨言。所謂謠言,多半是由怨氣引發。失去孩子的傷痛,不是一年兩載就可以愈合的。這個時候堵住百姓之口,唯一的辦法就是,大人拿出一點私己銀子來,布告全縣,然后親自趕赴縣內一些百姓家中,現身說法,表示天災不可畏。還有,大人可再向知府修折一封,委派體己的人多帶些銀子去打點打點,這事應該可以安然過去。”
高啟正聽到這里,不由得一呆。向知府大人說些官話套話,這他在行,行賄送禮,他也不陌生。只是自己走進災民家里,萬一染上什么病癥來,那可枉送了一條性命了。要知道,他年不過四旬,家里有著如花似玉的妻子不說,前段時間又迎娶了美艷動人的二房春桃,如蜜一般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呢。
劉彬見高啟正不出聲,又說道:“大人,有道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天花疫,目前只在孩子中傳播,成年人被感染的,倒還沒聽說過。等大人返回時,叫郎中多抓幾副防疫的藥物,這事也就過去了。”
高啟正不傻,他知道劉彬說的在理,這兩件事,是他的當務之急,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于是,高啟正走到內室,拿出幾張銀票,遞給了劉彬,囑咐道:“一切按你所說。我沒有分身之術,這去知府衙門的事,就勞煩你了。這四千兩,你可要裝好了。切切不可誤了正事,以后我不會忘了你。”這劉彬拿了銀票,依言而去。
卻說高啟正安排停當,走進內室與妻子道別,又來到了春桃的房間,旖旎一番,這才沉沉睡去。春桃呢,從床上爬坐起來,梳妝已畢,對著燭臺發起愣來。
第二天一早,高啟正就領著一干衙役,直奔縣衙鄰近的村鎮而來。里正在前面引路,把高啟正引到剛剛失去了孩子的那些人家。高啟正進了門,先是好言好語地勸慰一番,又說了一番天災不可畏懼的道理,然后拿出早已封好的幾錢銀子,遞到啼哭不止的孩子母親手中。
這些莊戶拿著銀子,撲通一下給高啟正跪下了,說了很多感恩戴德的話,高啟正這才滿意地離去了。他一邊走,一邊暗夸劉彬的計策不賴。他相信,他前腳一走,后腳有關他的青天事跡就會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遍全村,接著,飛遍全縣各地。
高啟正在縣內走訪了五天,府衙的公文就下來了,先是把他親民的事兒給夸贊了一通,接著,又說朝廷已聞知此事,就要向廬江撥款一萬兩,同時,還令太醫院緊急購置藥材,送往廬江,不日就可抵達。高啟正這回可真是做夢也笑醒了。縣內的謠言已經平息,而知府大人那里,顯然也得到了劉彬送去的好處,這不,立竿見影了。這事要不是多虧了劉彬的鬼點子,能不能保住頭上的這頂烏紗,都很難說。
高啟正坐著轎子,得意洋洋地帶著隊伍往縣衙趕。估計著回去的路還有兩天的光景,高啟正心里算了算,有些急了。知府衙門的公文已到了縣里,為什么到現在還沒有看到劉彬前來迎自己呢。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姨太太春桃,當時迎娶春桃的時候,聽人說起過這長隨劉彬和春桃是同一個村子的人,而自己問及劉彬時,他卻矢口否認。
還有一天傍晚,高啟正打外面應酬回來,看到春桃走到了自己書房的門口,而劉彬呢,卻在自己的書房里幫著處理公文。這兩人,會不會真的是舊相識?只是那天高啟正喝多了,也沒多想。現在看來,這可能是自己犯下的一個錯誤。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高啟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趕時,自己家的管家忽然趕來了,神色驚慌地悄聲稟告,說二姨太春桃不見了。高啟正心里一痛,急問:“那劉彬呢?他從知府衙門回來了嗎?”
管家的神色更加緊張,連連搖頭說沒有,然后湊到高啟正的耳邊說道:“有人見到春桃出去時,是和一個男人同行的。夫人根據回稟人的描述,正懷疑那人就是劉長隨。”高啟正聽到這里,腦子里嗡的一聲。
管家又道:“老爺,夫人讓問是不是立即去追他們?”高啟正神情一黯,追?怎么追?追回來又能怎么樣。他猛地想起劉彬出的計策,那可真是高啊。一邊將自己調開了縣衙,他則有了可乘之機,而另一邊他是替自己行賄送禮去了,就算是拐跑了自己的姨太太,這事也不能聲張。牙齒打碎了,最好的辦法是吞進肚子里去。
高啟正回到縣衙不久,朝廷就來了圣旨,高啟正賑災有功,官升一級,著任江蘇鹽道,即日赴任。高啟正正為失去春桃煩惱,忽然天降好事,不僅升了官,而且還得到了鹽道這等肥缺,不由得破涕為笑。
這清朝鹽鐵專賣,高啟正赴任之后,正如他想像的一般,白花花的銀子根本就不愁沒人送。就連周邊的一些縣府州衙長官,為讓家里的親屬能在鹽運上分得一杯羹,也給高啟正送來了不少的好處。唯獨江陰縣令馬修,在高啟正赴任半年多時間,連個照面也沒打一個。高啟正心里那個氣啊,他有意地將送往江陰的鹽扣住不發,沒了鹽,地方的老百姓不會饒過馬修的。看他憑什么能管轄一方。
馬修果然急了,先后來了幾道公文,催促運鹽。高啟正呢,也中規中矩地回了道公文,答道:“鹽至江陰段的江沙暴增,河船吃淺,年內運鹽恐無可能。等冬季枯水,貴縣勒令清浚河道后再議。”所謂江沙暴增河船吃淺,當然是高啟正故意說的鬼話,其實根本沒那回事兒。
公文回復后一旬時間,門報江陰縣令馬修來訪。高啟正心里冷笑一聲,就算你是清廉為官又如何,最后還不得乖乖上門。他一邊說有請,一邊派人去后庭內室詢問妻子,這江陰縣有沒有送禮單過來。
馬修還沒進來,高啟正派往內室的心腹已返回來稟報了,說江陰縣根本沒帶什么禮單。高啟正心頭怒火騰地一下燃起了,他三下兩下穿上官服,蹭蹭幾步迎了出來。既然是公事,咱們就按公事來處理吧!任你巧舌如簧,今天想從這里弄走一粒鹽,你是白日做夢。
馬修見到高啟正出來,先是鞠躬行禮,然后不卑不亢地說道:“今日下官前來拜見鹽道,想必大人是心知肚明吧?”高啟正微微一笑,他正要拉開架勢和馬修繞圈子,冷不丁看到馬修身邊站著個人,一看,高啟正猛吃了一驚,這人和自己昔日長隨劉彬長得可是一模一樣。年齡,相貌,就連站那里的姿勢,也是別無二致。他幾乎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就是劉彬。什么時候劉彬又給馬修效力了呢?
馬修注意到了高啟正的目光,趕忙介紹道:“哦,高大人,這是下官的長隨顧長風。”顧長風?難道天下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高啟正又一次打量著顧長風,后者卻并不避開他的目光,而是直視著他。
高啟正額上的冷汗下來了,他借口身體有恙,讓馬修稍事休息兩天,然后再來議鹽運的事兒。高啟正這是要送客了,馬修也不耍強,拱了拱手,帶著顧長風先辭出去了。
兩天后,高啟正派人叫來馬修,說鹽運一事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先派小載量船只先運送一批去江陰,“貴縣愛民如子的心意,本官又怎么能不體恤呢?”高啟正假惺惺地說道。
馬修聽到這話,忙施了一禮,嘴里不停地表達著謝意。高啟正也不和馬修客套,話鋒一轉道:“倒是貴縣的長隨顧長風,很像我當年一個故交,能否將他暫留片刻,本官想和他聊上一聊。”馬修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于是他將顧長風留在了衙門,自己先回到住處去了。
這兩天里,高啟正暗暗命人騎快馬奔赴江陰,早將顧長風的情況了解了一番,當下屬說起顧長風和他的妻子是半年前來到江陰定居的,又把顧長風的妻子相貌描述了一番,高啟正已經得出了一個結論,什么顧長風,分明就是劉彬,他的妻子,也正是自己的姨太太春桃。
高啟正屏退左右,親手給顧長風沏了一杯茶道:“劉長隨,本官自認為待你不薄,可你為何恩將仇報,陷我于尷尬難言羞于見人的境地?”
那顧長風恭恭敬敬地向高啟正施了一禮,然后答道:“東翁既然認出了小人,小人也就不再隱瞞了,實話說,小人自認為對東翁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就連春桃,也是與小人先私訂了婚約,可是她娘家人貪圖富貴,這才將她許配給你了。小人與她情投意合,萬般無奈之下,才借機與她逃離府上,自此浪跡天涯,誰知到了江陰后,仍被馬縣令尋得,做了他的長隨。”
高啟正好半天才恨恨地說了句:“這事也罷,只是你為何又勾結馬修,前來要鹽,你難道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嗎?”
那劉彬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來了,哭著答道:“小人豈敢斷了大人的財路。只是馬縣令早已摸著我的底細,這次前來要鹽,也是他逼小人來的。說什么如果不給鹽,他就要將我送官,說我拐騙官眷,還令我將你當年在廬江縣收受他人銀兩的事一一寫了出來,這回他是來要鹽,就是來要錢,只怕大人也不能不給呢!”
高啟正聽了這些,只感覺如同五雷轟頂,震得他半天緩不過勁來,“劉彬啊劉彬,你,你在我身上能花那么多心眼,為什么在馬修那里,卻是什么劣跡也找不到?”
劉彬忽然磕頭如搗蒜:“大人,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蛋。他這個人不為名不為利,做官不送禮不行賄,我,我又如何扳得倒他。別說我,就是他的那些上司同僚,也不敢動他分毫,這些年,他用了很多長隨,都是別的官員曾用過的,官場上的那些黑事他都知道,只怕別人要他的烏紗,他要的,卻是別人的腦袋。”
那天,高啟正一直和劉彬談到深夜,高啟正這才客客氣氣地將劉彬送出了門。三天后,長江鹽道忽然傳來驚人的消息,鹽道高啟正因患有內疾,于四旬有二的年紀懇請告老還鄉,回家種田去了。
(責編:惠子chlh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