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沫陽縣“香茗居”茶館是個名聞遐邇的百年老鋪,老板姓陸名逸品,他雖然年紀不大,卻是城里首屈一指的茶師,甭管什么品種的茶,也甭管茶好茶次,他只要抓一小撮放在掌心輕輕一撥弄,看上幾眼,湊在鼻子跟前聞聞,不用開湯,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沒有人能以次充好或冒名頂替蒙過他。天長日久,大家都尊稱他為“茶王”。陸老板進貨把得嚴,出手又公道,所以茶館信譽非常好,生意自然紅火。
這天,茶館里來了個精瘦的小老頭,頭頂大斗笠,腳穿土布鞋,一身手工縫制的黑布衣,打扮非常扎眼。只見這人進店后東瞅瞅西看看,直到走到一個標明“水仙茶”的茶罐前,才停住了腳步。他觀看良久,又揭開茶罐蓋,抓出一撮在手掌中撫弄一番,然后招呼伙計,大聲發(fā)問:“你這罐里裝的真是水仙茶?”
年輕的伙計看他是從山里來的人,便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那罐上不是明寫著么!”瘦老頭便說:“這茶有假!”他這一喊,不但店伙計,連滿堂的顧客都為之一驚。店伙計氣勢洶洶地問:“你憑什么說這茶是假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香茗居開店百年來,什么時候賣過假茶了?”
瘦老頭和伙計一來一往,互不相讓,聲音越來越高,終于驚動了在里屋的陸老板。陸老板端著蓋杯不慌不忙地走到瘦老頭跟前,喝退伙計,上下打量老頭一番,見此人不像是來找茬的下三濫,便和顏悅色地說:“老哥,從哪里來?怎么稱呼您?”并示意伙計給老頭讓座、上茶。老頭也不謙讓,一屁股坐下,端起蓋杯,先不忙著喝,而是徐徐轉(zhuǎn)動杯蓋,然后翻起杯蓋,湊在鼻子上聞聞,才輕輕含了一小口茶水,舌尖在嘴里攪動著,半晌,才徐徐咽下,張口說話:“這茶還行,謝啦!”
陸老板看他那品茶的姿勢,又把這上好的“鐵觀音”茶說成“還行”,就知道遇到了內(nèi)行,便不再說話,等他開言。老頭慢慢喝了半杯茶,火氣降了下去,才說:“我是鷹嘴巖的陳云山,人家都叫我‘茶仙’。”
一聽“鷹嘴巖”、“茶仙”這兩個詞,陸老板心里一震:今天算是遇上高人了!
原來,這鷹嘴巖離縣城一百二十里,是縣城最北角佛耳山上一個不足五十戶人家大小的小山村,平均海拔九百多米,終年云霧籠罩,是全縣乃至全省最著名的水仙茶產(chǎn)地。這里出產(chǎn)的水仙茶,葉片肥厚,葉形寬大,肉質(zhì)好,極耐泡水,陸老板就是用這里采摘的鮮茶葉,經(jīng)過他特殊的晾、炒、烘、焙等技術(shù)制作成水仙茶餅,連年在各級茶葉評比中拿頭獎,在博覽會上爭得了“水仙茶王”的金招牌。陸老板幾次有心到產(chǎn)地考察,但礙于七十里陡峭崎嶇的山路,都沒有成行。眼前這個茶仙,他早有耳聞,每年自家產(chǎn)的茶葉必定親手焙制,堪稱水仙茶的王中之王,然后分送親朋好友,逢上有些要跑門路的人,任你出多高的價他也不賣。想到這一層,陸老板不覺對眼前的這位茶仙多了幾分敬意。
陸老板相信茶仙對茶的評判自有他的眼光,但是自己的經(jīng)營又絕對是正宗路子,茶仙怎么這么肯定自己茶葉有假呢?陸老板小心翼翼地開口道:“請教茶仙,您怎么看出本店的水仙茶有假呢?”茶仙從剛才的茶罐里抓出一小把茶葉,攤放在茶幾上,用手指撥拉著說:“你看這條索!”茶仙這話一出口,陸老板頓時長吁了口氣。原來,通常采摘的水仙鮮茶為“三葉一芽”,加工后的茶干條索粗大,呈深褐色;而陸老板在茶葉的加工工藝上做了創(chuàng)新,改變了茶葉的外觀。陸老板心知自己勝劵在握,便不動聲色地說:“茶仙師傅,要不要開湯一觀?”
所謂“開湯”就是“沖泡”,因為任何茶葉一經(jīng)沖泡便會“原形畢露”,這是陸老板有意搬張?zhí)葑幼尣柘上屡_階。誰知茶仙卻十分自信,傲然說:“不必了!”事已至此,陸老板只好撕茶仙的臉皮了,說:“還是開湯看看保險!”邊說邊將茶幾上的茶葉放進蓋杯,要來滾燙的開水,一沖,一洗,再沖,蓋住片刻,然后打開杯蓋,讓茶仙瞧個仔細。
在陸老板將開水沖入茶杯時,茶仙就感到今天要栽了。因為他立馬聞到一股淡淡的花清香,這是水仙茶特有的香味。等陸老板掀開杯蓋,茶仙往杯里一瞧,只見一杯金黃、透明的茶液,閃動著琥珀光澤,更確定是水仙茶無疑了。陸老板用兩指拈出一莖茶葉,遞到茶仙面前說:“老哥,你可看好了。”茶仙羞愧滿面,蹭地站起來,雙手抱拳連賠不是:“陸老板,對不起,是我有眼無珠,壞了你的名聲。可是……”
“可是這水仙茶的條索怎么這樣細小是不是?”陸老板猜透茶仙的心思,接過話頭說:“這就是本店加工的奧妙了。這水仙雖然品質(zhì)優(yōu)良,但加工后外形粗糙,有粗老之嫌,我就在加工工藝上做了研究和改進,連老哥這樣的茶仙也看走了眼,其實也在情理之中。”茶仙這才恍然大悟,不禁感嘆道:“我種了一輩子茶,做了一輩子茶,沒想到卻在陸老板這里出了丑!如果陸老板肯移動貴步到我家,能在一炷香內(nèi)喝下我泡的一盅茶,那你以后就不是茶王了,我這頂茶仙的帽子就是你的了。”說完,又一次向陸老板一抱拳,頭也不回地離店而去。
節(jié)令“谷雨”剛過,正是新茶登場的時節(jié)。陸老板惦記著茶仙下的“戰(zhàn)表”,也想一了到產(chǎn)地考察的心愿,于是就帶了一名伙計,起程往鷹嘴巖赴“一盅茶”之約。
從縣城出發(fā),搭乘班車,走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溪口鄉(xiāng),再往前就只能靠步行了。這七十里山路可走苦了從小生長在城里的陸老板,所幸他體魄強健,加上沿途密林修竹,山花爛漫,風光絕佳,使陸老板忘卻了勞頓。等到了鷹嘴巖村時已是傍晚了,向村里人一打聽,很快就找到了茶仙的家,這是一座依山傍塘而建的平房,房后一片蒼翠的石竹,房前種著山里人家很少有的幾株山茶花。茶仙聽到響動,早迎出門外,見了面,還是一拱手說:“我就知道陸老板一準來!”隨即迎客進屋,吩咐老婆準備晚飯。
天斷黑的時候,陸老板他們被茶仙一家請入席。菜是一色的深山野味,這一餐飯,吃出了陸老板從來沒有過的胃口。
吃完飯,茶仙招呼客人洗完澡,這才說:“陸老板,今晚就請你試試我這盅茶。”陸老板小有醉意,張口便說:“喝三缸五缸水我陸某不行,要說連一盅茶都不能喝,我還算是個賣茶人飲茶人嗎?”茶仙補充道:“是一炷香內(nèi)喝完一盅茶。”陸老板笑而不語。
茶仙搬出一張茶幾,幾只矮凳,置在屋外空坪上,又端出一批被茶糊得看不出本色的大小茶壺和各式茶盅,然后拎出一個有些年頭的黃銅大茶壺,灌上從后山泉眼里接來的泉水,放在爐上燒著。
其時,月色融融,林靜山空,山風四起,暗香浮動,讓人清心寡欲,如入仙境。銅壺的水已燒開,茶仙拎起銅壺,先倒去一些水,再將銅壺放回炭爐上開著,然后取出一錫罐,用木勺取出一些黑的細茶,放進一個中型茶壺內(nèi),裝滿近半壺的茶葉,才將銅壺滾燙的水沖入。稍候,茶仙將茶水篩去,再沖入開水,約一支煙工夫,才將茶水篩進一個巴掌大的小壺,從炭爐上取下銅壺,將小茶壺放上燒開,又從一個更小的罐中,用木勺取出一些如鼠糞大小,白毛毛的東西放進小壺,在炭火上煎熬。約一刻種,取下小壺,用開水燙過4個小茶盅,往往返返,逐一篩上,不多不少正好四盅。然后,茶仙燃起一炷細香,說聲:“陸老板,請!”
陸老板也算是飲茶場面上的人了,可像這等泡茶方法,卻是平生頭一回見識,他端起如田螺般大小的茶盅在月光下一晃動,但見滿懷閃亮著琥珀般光澤,盅沿立馬留下一道厚重的茶痕。陸老板極小心地抿了一下,只這一下,頓時讓陸老板叫不出聲來,就仿佛舌尖舌根、腮幫喉頭被注入一劑麻藥,立刻僵硬得失去了知覺,整個臉面忽地覺得腫脹起來。過了好長時間,口腔才有一股鐵冷的感覺,這種感覺逐漸又變成一股涼絲絲的液體,從喉頭直達心肺,舌頭喉頭這才稍感松動,“啊”出了聲。誰知這一聲“啊”,又帶出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味,直噴席間,陸老板繼而攪動舌頭,但覺滿口生香,甘醇四溢,津液奔涌,如一盅接一盅喝著上好的香茗。待這一陣感覺減弱后,看那炷細香已燃去三分之一,再看盅中茶水仿佛未減分毫。第二口再飲時,陸老板已不敢用嘴唇去碰,只拿舌頭稍稍沾了沾茶,感覺依然如前……
就這樣舔一舔,歇一歇,一炷香燃盡,盅里尚有大半盅茶,而陸老板已覺著好像喝下幾大壺茶水了,身輕體爽,目明腦清,甘甜回蕩,口齒生香。陸老板對著茶仙一抱拳說:“茶仙師傅,我服輸了!我開了二十年茶館,飲過無數(shù)好茶,都不如茶仙您這一泡呀。今天我才知道,過去都只能算是飲茶喝水,而這才叫真正的品茶。”茶仙一聽,笑言:“陸老板可愿聽我這茶的來歷?我用的第一次茶,從罐里取出的那是黑的細茶,是在‘谷雨’時采的‘一葉一針’,似這等采法,茶樹產(chǎn)量要減少三分之二;第二次下的‘毛尖’,就是那白毛毛如鼠糞大小的東西,是我從種在鷹嘴巖巖縫中八棵上好的水仙茶樹上采下來的,那是清明后三天采的嫩芽。偌大的八叢茶樹,攏共收不到半斤茶干,而且一年我就只采這一次。你說,有誰會像我這樣做茶?我做的這點茶,只能與識茶人品嘗玩味,這種情致,豈是錢能買得到的?所以,我從來不賣茶。”
兩位茶道中人,你一言我一語,從種茶、制茶談到人生,談得十分投緣。陸老板原先打算住一個夜晚就下山的,卻一連住了三天,夜夜無眠,與茶仙直談到東方吐白。臨行前,陸老板再三相邀茶仙合伙經(jīng)營“香茗居”茶館或聘其為茶師,茶仙以自己是性情中人,不善經(jīng)商為由,堅辭不受。
自那以后,陸老板不管茶館生意多么興旺,每年“谷雨”過后,新茶登場時節(jié),他都要進山與茶仙聚聚,喝一盅茶,聊三五天話,兩人從此成了莫逆之交。
(責編:惠子
chlh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