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醒過來時,三姑婆正對著神柜上的送子觀音虔誠地磕頭。四妹眼尖,從對面的鏡子里看見三姑婆額頭磕得烏青烏青的,四妹忍不住,沖鏡子里的婆婆做了個鬼臉。三姑婆沒看見四妹的鬼臉,這與她的倒毛眼無關,三姑婆拜神時,向來是閉著眼的,閉了才顯得一顆心是誠的。
三姑婆拜時心里交代,菩薩娘娘啊,您大悲大慈發善心,多送騎馬射箭的,少送穿針引線的!騎馬射箭的當然是兒郎,穿針引線的只能是姑娘。
四妹就恨自己不是花木蘭起來。幸好她不是花木蘭,要不三姑婆更得氣死,打從四妹曉點事,四妹就知道自己成了三姑婆的眼中釘。因為四妹在三姑婆的四個孫女中,是唯一一個花了錢的丫頭,當然這話有點失偏頗。
黑王寨雖說天高皇帝遠,計劃生育法規還是有的,三妹也花了錢,問題是,三妹花的錢是由公家收走了。公家收的是明份,三姑婆不覺得花的冤,四妹生下來吧,公家收了錢不說還額外請五瞎子排了八字的,在黑王寨,出生時辰旺的女孩都得請五瞎子排八字,以求個好名字,順順當當長成人,再順順當當嫁出去。
五瞎子當時掐了指頭,得出四妹是釘子命,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釘!這樣一說你準明白了,四妹是陰歷二十這天生的,而且正在午時,旺相得不行,不是釘子命是啥?
不用說,釘子命的四妹自然成了三姑婆的眼中釘,反過來也一樣,三姑婆自然而然成了四妹的眼中釘。這釘碰釘的一剜吧,三姑婆覺察了,三姑婆回頭罵了一句,老天爺咋不收了你呢?
罵完忽然覺得不妥,急得她連忙抽了一下自個嘴巴,邊抽邊呸呸吐痰,吐一下拿腳踩了使勁旋一下,意思是剛才的話等于沒說。黑王寨里有講究,能從父母手下過,不從父母嘴里過!自己的子孫們可以打可以罵,但不能咒,燒了一輩子香的三姑婆曉得自己這罪過大了,立馬撲通一聲又跪地上磕起頭來。
吃早飯時,四妹當時正夾了一筷子菜要往碗里叉,三姑婆一筷子頭敲過去,你當這是打連枷啊,一下趕一下的,女孩子家吃相斯文點,別長大了沒人要!
沒人要我守著看老天爺收你走啊,四妹筷子縮回去舌頭卻伸出來,伶伶俐俐頂了三姑婆一句。
四妹娘是三姑婆兒子死了后坐堂招的夫,四妹說的大爺就是娘的前夫,四妹的爹在城里打工,說白了,是不想晃來晃去礙三姑婆的眼。娘就沖四妹嘆了一口氣擱下碗筷出去了,這氣嘆得四妹懂,是恨鐵不成鋼呢。四妹閉了嘴,一抹眼一抹嘴,也出去了。
還有一個星期開學呢,她在為自己的新書包發愁,九年義務教育,書包不能也讓國家義務了吧!三妹倒是有個破舊的書包閑在家里,可四妹看不上,上學第一天,背個破書包,四妹以后怎么拿嘴說人啊,四妹既然生了釘子命,樣樣不能軟才行。
四妹出門去摘夏枯球,一斤五元,夏枯球倒是遍地有,但真曬干了,一斤都得大半袋,這東西不拌秤,四妹不怕。三姑婆有句話她記得清清楚楚,日日行,不怕千萬里,事事做,不怕千萬樁!她想,一個書包也就二十元,四斤夏枯球,應該不在話下的。
遠遠的,四妹看見三姑婆也夾著個布袋出了門,四妹撇了一下嘴,又去勸人家修廟了,顛著雙小腳,真是不怕千萬里遠啊。三姑婆為修廟,把腳都快跑大了,一家三五十元的捐,據說那布袋里有近千元了。
近千元,修個小土廟是綽綽有余的!寨里干部為這事沒少做過三姑婆工作,說是封建迷信,三姑婆迷信了一輩子,回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孔廟都還有祭祖儀式呢,你怎么不說那是迷信?孔廟明明是詩書禮儀仁智廉信的地方,她卻認為只要和廟扯上關系,都是一家子人。四妹簡直都不想和三姑婆一家人了。
摘夏枯球是個細活,四妹一上心就離家越來越遠了,暮色滑下來時,四妹才高一腳低一腳踩了蛙聲回家。臨近家門時,四妹依稀聽見門口有人說話,是娘,娘說四妹這丫頭,是個硬釘子,嘴硬手快,遲早不把這新書包戳個洞!
三姑婆的聲音接上來,戳個洞不怕,我再買,不捐錢修廟了,我這錢也派不上用場。不捐錢修廟,四妹嚇一跳,難道三姑婆今天是退人家錢去了?正納悶呢,三姑婆的聲音又響起來,早飯后我想了,四妹要不讓先生管教管教點,日后真要一句話戳死個人,誰家肯要啊?多讀幾句書,是廟里求佛都求不來的!你是不知道,當年我命硬,想上學,爹硬是不許,結果我跟爹釘碰釘斗了半輩子,爹是在我二十那天過生時叫我活活氣死的。
奶奶也是二十生的啊?四妹眼淚嘩嘩往外漫,肩上的夏枯球袋子滑到背上,有幾根莖鉆出袋子,不過在夜露的浸潤下,沒早上那么硬了,戳得四妹心里麻酥酥的,軟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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