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
明末清初,外族統治者的入侵,讓中國人的命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江南才子李漁就是這段歷史中的一粒微塵,他的人生有典型的亂世表征,以才華與創造力獨得一份風流,也因為這才華不得不隱于市。他出身于江蘇如皋的大富之家,怎奈科舉不第,使得光宗耀祖振興門庭的家族重任受阻,只得劍走偏鋒,通過另一條路發揮自己的才情。中年得喬、王二姬,組成了家庭戲班,專給達官貴人演出,換得富足的家庭生活。賺錢之余,他研究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一切生活情趣都以藝術的筆法入書,這就是生活家們奉為圭臬的《閑情偶寄》。200多年后,另一位將“生活精神”發揚光大的林語堂贊美他說:“《閑情偶寄》專事談論人生的娛樂方法……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既然是生活的藝術,吃就必然占有重要的地位。《閑情偶寄》的飲饌部,從頭到尾翻一遍,我們便不得不感慨,李漁絕對是一位會吃的先驅。他是自然主義美食家,“吾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進自然也。”憑當時的科學知識,李漁不可能知道蔬菜中有大量維生素,更不可能有“素食救世界”的理念,他的看法只是“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口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在他看來,蔬菜果品從土地里孕育、生長、成熟,更接近自然,因此也更符合人的需求。他是人道主義美食家。中國人歷來有吃得越邪門越代表富貴的怪癖,所以才有了生吞猴腦、炮烙鴨掌之類的野蠻美食。李漁對這類慘刑痛心疾首,讓動物死可以,但使其求死不得絕對不行,“物不幸而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償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慘刑乎?二掌雖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時,則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地獄之設,正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過于此者。”這種“痛吾痛以及畜之痛”的體恤情懷,實則是眾生平等的思想,是對世間生靈的高度尊重。他最講究吃食物的原味。李漁并非不吃肉,他也愛吃河鮮,尤其嗜蟹如命,認為蟹是世間至美之物:“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吃蟹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全蟹蒸熟,食者自剝自食。這樣,吃到哪兒剝到哪兒,食物的香氣與味道絲毫不漏。出于蟹之軀殼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飲食之三味,再有深入于此者哉?一上升到哲學高度,就是美食家的高見了。當時流行剝取蟹肉熬羹的做法,他認為羹是鮮美了,但蟹的天然真味已不復存在。而現在流行的香辣蟹的做法,更是被他大肆批判:“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泄氣而變形者也。”給螃蟹加上任何其他味道的做法都是愚蠢的,就好像點火把以增加太陽的光芒,掬一捧水以增加河水的流量,多此一舉。他遠離三高食品。高脂肪、高蛋白、高熱量的食物,已經讓營養日益過剩的現代人飽受三高之苦,而李漁早在300年前就在強調吃東西要清淡。雜素、小菜、點心、飯粥等,無不清淡,即使海鮮、江鮮、雜牲之流,多以蒸煮之法,最忌油膩。“戒單”里頭一條,就是戒外加油。俗廚制菜,動不動就熬一鍋豬油,臨上桌澆在菜上,最是肥膩不堪。甚至燕窩等至清之物,也被玷污了。李漁罵這種貪吃油水的俗人是“餓鬼投胎”。他相信“清則近醇,淡則存真”,就像吃蟹一樣,濃郁的味道掩蓋了食物的真味,使食物失其本性。食物過于油膩,將會“堵塞心竅,竅門既堵,何來聰明才智?”按他的說法,脂肪太多,熱量太高,會使人變笨。從食物科學的角度說,這個看法并不準確,但遠離三高食品無疑還是明智之舉。
他尊重食物先天秉性。在李漁看來,食物如人一樣,各有資稟。人本性魯鈍,讓孔圣人、孟亞圣去教他,也照樣學不出來;食物本性不良,就算易牙這樣的名廚烹制,也不是那個味。物有本性,不可穿鑿。所以,吃海參,何必要熬成醬?蘋果太熟,即使吃起來不脆了,也不適合上屜蒸了做成果脯。成就一桌美味佳肴,廚師們功勞有六成,買辦獨有四成功勞。在做飯之前,首先要選擇合適的原料,強求不合適的原料達到最佳效果,本來就是緣木求魚。
他同樣強調要尊重客人。一道菜上桌,客人可各取所好,無需主人強讓。李漁最討厭的是主人用自己的筷子夾了菜堆在客人面前。客人有手自會取菜,又不是不會夾菜的兒童或者怕羞的新媳婦,何必用這樣村野小家子方式對待?這是對客人最大的怠慢!而同時代的娼家,尤好夾了菜硬塞進客人嘴里,在李漁看來,簡直可惡至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