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草地看斑馬
梅子17歲。17歲,正是應該做夢的年齡,可她沒有夢可做。她跟著母親生活,母親白天在一家清潔公司作保潔工,晚上還要去洗衣店做鐘點工。母親的生活對梅子來說就像個噩夢。因為長年的辛苦勞作,只有四十歲的她看起來足有五十歲,病痛也開始不時地襲擊母親。每到月末,水電費煤氣費她的生活費都令母親緊緊皺起眉,整整一夜都無法舒展。而更讓母親頭疼的是梅子。她早早給梅子設計了目標,一定要考上重點大學,然后讀碩士,讀博士。可梅子學習不好,以前還能保持在中游,現在卻幾乎是倒著數。每次看到女兒拿回成績單,母親都快要偏頭疼發作。她恨鐵不成鋼,那神情,好像恨不能去撞墻。后來,梅子不再給母親看成績單,要不就私下里涂改。倘被母親知道,那自然又是一番不依不饒的痛罵。有一次,梅子鼓足勇氣對母親說:“我考不上重點大學,你不用為我攢學費!”
母親頭也不抬,嘴里罵出一句:“沒出息的東西!考不上大學,我就不要你這個女兒!”
梅子緊緊咬著嘴唇,淚水在眼里打著轉兒,可她堅決不讓它掉下來。
梅子不明白,為什么母親一定要執拗地讓她考上碩士、博士?而且,她為什么一定要自己苦撐著,從不聯系父親?甚至,母親一直都不告訴梅子父親在哪兒,更不許在她跟前提他一個字。
悶悶不樂地回學校,梅子一踏進校門就感到頭疼。馬上就要念高三,老師們的神情就像繃緊弦的弓,讓她看一眼都覺得緊張。而坐進教室,更是感到窒息。漸漸地,梅子開始心猿意馬。其實,梅子曾經是個好學生,很努力很用功。可是,當她窮盡自己所有的時間和智力,依舊只能考到中流,依舊距離母親的目標太遠,她漸漸明白,這輩子都無法實現母親的愿望。她沒有那個資質,也沒有那個能力。她逐漸厭倦了課堂,厭倦了書本。可為了母親,她依舊每天背著書包去學校,可她腦子里想的,卻是“金頂公寓”的斑馬。
梅子去過許多次金頂公寓,她克制不住地想去。坐218路車到終點站就到了。那是一座花園式療養院。院子里有大片的草地,草地上有靜止的斑馬雕像。一個又一個斑馬,就那么站在草地上,像是在沉思。梅子十分喜歡斑馬,不知道為什么,斑馬總讓她想到草原,想到廣闊無邊的地方,她的心情會陡然開朗。草地上還有音樂噴泉,還有各種漂亮的花,可梅子只盯著斑馬看。
院子里有來來往往的老人,那是有錢人家的父母,梅子看過介紹,療養院設施齊全,有溫泉,有桑拿房,有臺球廳,有適合老年人的一切設施。住進去的人,每個月要交幾千塊。梅子算過,幾千塊,是母親半年的收入。
梅子會一直坐到天黑。除了看斑馬,她還會盯著大門口。她記著一輛閃閃發亮的黑色奧迪車,好像,那一家人就在這兒住著。開奧迪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成功男人,看上去氣宇軒昂風度翩翩。梅子一眼看到他,馬上就記住了他。他的身邊,坐著一個漂亮優雅的女人。車后座上,是一個十多歲手舉魔法棒身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梅子看到他們下車,那女人像高貴的白天鵝,那小女孩一蹦一跳,頭上可愛的帽子一揚一揚地,長長發辮上的蝴蝶結像飛舞的蝴蝶。那溫馨的畫面讓梅子羨慕卻又嫉妒——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為什么別人能擁有,她卻不能夠?
后來回家,每次和母親有矛盾,梅子都坐上218路車。她很想去摸摸那靜止的斑馬,然后回過頭去看那輛奧迪車。但是,梅子克制著自己,一次都沒進去過。
與母親的矛盾
放學回家,梅子放下書包,一頭鉆進低矮潮濕的屋子,升火做飯。煤灰會蹭臟她的頭發,她得用破舊的圍裙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她只有少得可憐的衣服,弄臟了,明天就沒辦法出門。有時候,煤爐半天點不著,而想著還有大堆的作業需要熬到半夜,梅子就會莫名地憤怒,一把將鍋子扔到地上。
母親回來,自然少不了一頓數落。梅子知道,她不夠乖,不夠聰明,母親這么辛苦,她應該盡所有的能力替母親分擔,她應該回回都考第一才是好女兒。可她做不到,她再克制再努力也做不到。于是,她一言不發,一臉叛逆地看著母親。母親氣得臉色通紅,又要落淚。梅子不耐煩,問母親:“你這么委屈,當初為什么不讓我跟了父親?這樣,你就省了許多麻煩!”
母親怔怔地看著她,半天才吐出一句:“他不要你。”
梅子呆住了,她呆呆地站著,憤怒地攥著拳頭,不再說話。
深夜,母親在夢里發出輕微的嘆息。梅子大瞪著眼睛,一直睡不著。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卻反復回想著母親的話:他不要你,他不要你,他不要你!原來,她是被父親拋棄的女兒。她不僅達不到母親的目標,她也被父親嫌棄!她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沒有一樣超過十塊錢的化妝品,甚至連書包都是最廉價的,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因為,她是不受歡迎的人。不知過了多久,淚水順著梅子的臉頰流下來。她的眼前又閃出那開奧迪車的男人,那優雅的女人,那漂亮的小女兒。
凌晨三點鐘,梅子翻身下床,悄悄進了母親的臥室。從母親的衣袋里掏出鑰匙,她輕手輕腳打開柜子,取出里面的木匣。梅子見過里面的東西,那是母親無意間沒有上鎖她偷偷看到的。現在,母親睡得很沉,壓根沒注意到梅子悄悄從她身上爬了過去。
整整一天,梅子將盒子放在書包,卻像放著一塊燙手山芋。她沒有去上學,而是直接坐車去了那有斑馬草坪的療養院。她在門外的大樹后面坐了整整一天。她一共看到三次黑色奧迪車進進出出。中午,她又看到了那漂亮的女人牽著小女孩的手。梅子呆呆地看著,仿佛聽到了小女孩的歡笑,聽到了那女人溫柔的聲音。她們像在天堂里生活,她們是那么地幸福!梅子終于站起身,坐車回市里。
梅子直接進了公安局。
斑馬在流淚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月,梅子每天按時去上學,老老實實地坐在課堂里。至于老師講的什么,她卻全然不知。她的心忐忑不安。
終于,就在梅子送出盒子的第35天,她回到家,卻看到母親驚慌失措,正在翻箱倒柜。看到梅子,母親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問她是否看到了木箱中的盒子?梅子沒有說話,母親呆呆地看著她,呆呆地,終于明白了什么。她突然捂住臉,肩膀抖動著,哭了起來。
“我知道他在哪兒。我恨他。”梅子緩緩地說。
母親怔怔地抬起頭,抹一把淚水:“那盒子里,是他發家時賄賂別人的罪證!是他的罪證!你,你怎么能這樣?他是你爸爸!”
梅子身子一抖,但很快便鎮靜下來。
過了半年,梅子又一次去過療養院。療養院的董事長被刑拘,再看不到那輛閃閃發亮的黑色奧迪車出出進進,也看不到那漂亮小女孩和優雅女人。梅子恨她們,是她們奪走了本該屬于她和母親的一切。她得不到,也要讓她們失去。
可自從父親被拘的那天起,母親變得格外沉默寡言。她幾天不跟梅子說話。當梅子再也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要逆來順受?為什么父親那么有錢卻不肯撫養她?母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都是我的錯。我愛他,他卻不愛我。起初只是不愛,后來便是瞧不起。他是研究生畢業,我只是高中,我們是被你奶奶撮合的。可是,我不甘心就這么失去一切。他上訴到法庭要離婚,更要帶走你。他說將來要把你培養成碩士,博士,跟著我,你將來不會接受很好的教育。我不給,盒子里裝著他淘第一桶金時賄賂高官的罪證,我一直都捏著它,要他離你遠點兒,我會一個人把你養大,還要把你培養成材。如果他敢靠近你,我就把這些罪證公諸于眾。我要爭這口氣!我要讓他看看,沒有他,我一樣能把你送進最高學府,沒有他的臭錢,我們一樣過得很好!”
梅子呆住了。
就在那天,母親完全敞開了木箱。梅子看過里面的照片,所以才知道他的名字,才知道她的親生父親現在是億萬富翁,當著一家頂級療養院的董事長。但有一張照片她沒看到過,那個風流倜儻的男人雙手高高舉起只有四五歲的梅子騎在一尊斑馬雕像上。她的手拍著斑馬的頭,看上去,兩人都笑得那么開心。
那天晚上,梅子做了個長長的夢。她夢到了一尊又一尊斑馬,夢到自己高高興興地跑到了斑馬跟前,卻看到斑馬正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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