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被貶黃州是蘇軾政治生涯中的沉重打擊,詩人經歷了由痛苦彷徨到從容淡定的心路歷程。這一心理的轉變過程反映在他這一時期的大量作品中。《定風波》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篇,體現出詩人平淡中的豪邁與曠達。
[關鍵詞]苦悶 曠達 淡定 自由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08-0095-02
詩歌是來自詩人心底的聲響,游弋于詩境可以穿越時空的阻隔,窺探詩人的世界。偉大的詩歌往往是偉大人格的折射,又像是在生命遭際的底色上開出的才情的花朵。承載詩人生命的那段時光再也不會重來,卻可以如品茗般在文字中靜靜重溫那些永恒的文化的積淀。
似乎是一種注定的悖反,成功的文人與成功的士人往往不能兼得。不是過于成功的文人仕途坎坷,就是官運亨通的士人不具備或喪失了會歌唱的心靈。
北宋元豐三年,四十五歲的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這不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貶謫,而是首次浩劫和數次謫遷的序曲。在此之前的東坡正意氣風發的踐行著他“致君堯舜”的遠大抱負。然而為國為民的忠心、耿直剛正的美德卻恰恰成了政治打擊的目標,使他一下子從理想的云端跌落到人生的低谷。但這種磨難也正是上天對他的獨特眷顧,開闊了他的心胸,激發了他的睿智,從而煉就出標榜后世的曠達境界。被貶黃州時期,東坡經歷了心理和思想的雙重轉變。一個平步青云的官吏在濃厚的儒家思想基礎上涉獵了更多的黃老思想,一個個性中不乏兀傲的詩人愈加趨向淡定從容。這些都源自命運與心靈的碰撞。這種碰撞給世人留下了大量優秀的詩詞作品。蘇轍在其所作的《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贊嘆到:“(兄蘇軾)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目不能及也。”
理想受挫之初,東坡也曾苦悶彷徨,找不到平衡的支點。有一篇《初到黃州》寫道: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詩人的自嘲和諷意躍然紙上。有人將這種詼諧直接解讀成東坡面對打擊依然毫不消沉,樂觀放達。東坡生性豪放樂觀不假,這是他的個性因素和傾向,面對遭遇和打擊,這種個性和胸懷無疑會幫助他最終走出人生的陰霾。但不容忽視的是,東坡的放達是逐步煉就的。是身在磨難之中,參透了磨難以后才達到的精神境界,沒有豐富的人生經歷和深廣的思想是不可能達到真正的曠達的。面對由天入地般的人生巨變和理想的慘痛觸礁,還未痛定思痛怎能欣然釋懷。參看東坡同時期的其他詩作,不論是那形只影單飄渺無定的孤鴻,還是那蕭瑟秋風中對人生如夢的愁思,無不顯示出詩人當時的孤寂憂憤之情,世事無常之感。自嘲只是故作詼諧之態,恰恰是處于困頓之境想要放達卻還無法真正放達的真實寫照。在自嘲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對痛苦的遭際和不公的現實憤懣不已的東坡。
然而東坡終究不會在苦悶哀怨中了此一生。首先是家學淵源早已使積極進取的儒家思想和精神在他身上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成為他一生中的主導思想。這種思想使其一生都“奮勵有當世志”,即使被“廢棄”,也“未忘為國家慮”。不難理解,當一種信條深深植入血液與骨髓中時,只要生命還在,這種信條就不會被放棄,即便在潛意識里也會激蕩人的心靈。東坡的一生跌宕起伏、低谷常在,卻從沒有因此萬念俱灰、歸于消沉,根本原因在于信奉積極用世的儒家思想和精神。同時,東坡年少時便開始體悟《莊子》,并感嘆:“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可見“齊物志”和“濟時心”東坡是兼而有之的。特別是莊學超越世俗、超越有限生命,追求精神絕對自由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東坡的視野和思想的深廣度。當用世心切的東坡遭遇波折打擊時,能轉而自處,從容自適,不至于覺得喪失了人生全部的意義和價值。貶至黃州以后,他“佛書舊亦嘗看”,并沒有因自身的遭際陷入“懶”和“放”的弊端,而是借助佛老實現了“靜而達”的精神境界,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進一步提升了自己的人生境界。
元豐五年,是東坡在黃州度過的第三個年頭,他遭遇打擊的心靈至此也已沉淀了三年。在由黃州前往沙湖的途中,這顆內容更為豐富厚重的心有感于一場春雨,寫成了詞作《定風波》。
詞前小序本敘緣起,卻也不失為一幅小小的“眾生遇雨圖”。面對無防之雨,同行者的神態是“皆狼狽”,東坡的反應則是“獨不覺”,遂使得這個“不覺”的人從一片狼狽的背景中凸顯出來,令人感到了他的卓爾不群。
三月的陰雨天寒氣未脫,雨的來勢也較以前多而有力。驟降的硬冷的雨抽打著樹葉,聲音應該是極為有力和喧雜的。詞以此開端,就像剛剛拉開帷幕即是一場強勁的打擊樂一樣,突兀而有力。然而輕輕的一個“莫聽”就淡化了所有的喧囂,勁風疾雨也不能妨礙在林莽間悠然踱步、愜意吟嘯。讓人不禁想起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恬然自適的詩句。身在風雨之境卻如同無風無雨,這并不是覺察不到風雨的存在,而是心靈超脫了這種具體而有限的存在。這種超脫不是虛幻的超脫,是身在物中,對事物有著切身體驗而心在物外,不受物的羈絆而獲得心靈的高度自由。
如果說開頭兩句盡現心靈的超逸之致,那么接下來的一句則首先在感官上給人以裝束的自然輕快之感。竹和草均為再平常不過的自然之物,一次日常的徒步之游,順手攜過簡單的竹杖,隨意一雙適腳的草鞋,走在三月的林間路上,無拘無束,心境也歸于平靜和平常。自然覺得“輕勝馬”。而對于這樣一個消除了心靈負荷,淡定自持,超然物外的人還有何足以憂何足以懼呢?“誰怕”二字既是捫心自問也更意在顯示東坡對淡定之心的滿足和肯定。
緊接著心靈的叩問,東坡道出了無限蒼涼與灑脫兼而有之的濃縮的人生寫照。煙雨是其人生旅程逆境的象征,只有大雨如注時才能帶給人雨生煙的視覺感受,因此“煙雨”既切合眼前之景又合乎其所受到的巨大打擊。一蓑煙雨的意象讓人頓感蒼涼,那充塞天地間的大雨和煙霧使視線變得迷茫,既看不清前方,也無法回到原點。在這片巨大的蒼茫之中卻只有一領蓑衣,就如同滄海一粟,是那么的孤單和渺小。然而一個“任”字就完全改變了這種格調,使整個詞的境界、詞作背后詩人的人格境界全出。用一句話來概括“任”的境界就是:任由人生遭受任何境遇,個體生命均能處變不驚,泰然自若。這是何等灑脫和曠達的氣度!
雨過天晴,詞由上闕過渡到下闕。撲面而來就是一陣醒酒冷風,寒意使人恢復清醒,與酒未醒時的狀況相比,此情此景自然更為真切:大雨不再,要歸山的夕陽用柔和的光芒照著雨后的大地和走過風雨的東坡,恰好消解了微冷的感覺。回頭向走過的小路望去,剛剛還是一路的風雨,現在卻如此平靜,既沒有風雨的影子也找不到晴朗的蹤跡。這里風吹酒醒的意義并不是失意文人借酒消愁一醉方休,也不是“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式的借酒遣懷,而是象征著詩人在經歷人生風雨的磨礪與洗禮之后,對人生境界和人生態度的大徹大悟,是對逆境的深刻體悟帶來的心靈的覺醒。“也無風雨也無晴”便是徹悟以后的感言和心境。人生道路上的得意與失意,歡樂和痛苦,禍福或生死于一顆從容自適的心來說已消除了對立的意義,不再令人或憂或喜。韓兆琪在《唐宋詞鑒賞集》中評析后面幾句說:“好極了,說理警辟,氣力圓足,寫的是眼前景,說的是人生哲理,既有詩情畫意,又似乎帶有一些禪味。”,鄭文卓《手批東坡樂府詩》評道:“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事實上,晴雨皆無的至高人生境界是東坡受到佛學和莊學共同影響的結果。佛教認為“萬法惟心所現”,心中如若清凈,世界自然也就清凈下來。萬物本沒有分別,是心的差別才導致萬物相異,因而主張“無差別境界”。莊子哲學則從“通天下一氣也”的基礎出發,認為萬物齊同,主張人從偏執的自我中超脫出來達到精神的絕對自由。二者均是對心的高度修養和錘煉,使東坡站在超越一切之上的高度觀照世界和人生,因此也就不再固執于狹隘的幸與不幸,從而獲得心靈的安寧和永恒的通達,不論在多么險惡的境遇中也能無往而不適。
與《初到黃州》中故作詼諧曠達之語相比,《定風波》的語言平淡中透著豪邁和曠達。這種平淡不是被歲月銷蝕后的平庸,而是在閱世修心的歲月里煉就的平和淡定。經過歲月和磨難的淘洗,可以任由風風雨雨、升降浮沉。人格的底蘊越深,人生的態度就越寬容,人生的姿態就越坦然。被貶黃州的經歷給東坡的人生帶來了第一次巨大的沖擊,然而豁達通脫的東坡、寵辱偕忘的東坡、恬然自適的東坡卻由此而產生。在他以后的生命歲月中,即使又受到接二連三的攻擊誣陷,不斷被貶流放,甚至是更偏遠的蠻荒之地,他也始終保持著一顆既超然物外又生機勃勃的心。“也無風雨也無晴”既是東坡那高妙人生境界的傳神寫照,也是東坡留給我們的對于如何面對人生風雨的答案。
[參考文獻]
[1]范軍:《蘇東坡:曠達人生》,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2]林語堂:《蘇東坡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3]蘇東坡:《蘇東坡集》,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