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精神的追溯

［摘 要］對希臘人來說，作為哲學的“智慧”指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永恒無限的理想境界，人只能愛智慧而不可能擁有智慧。因此，希臘人以“懷疑”的方式踐行著他們對“智慧的愛”，即對智慧的追求不僅包含對世界的理論說明，而且還含有對人生一定的實際態度——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自由。因此，肇起于驚異的希臘哲學，是西方傳統懷疑精神的淵源和具體體現，并且在希臘哲學的發展演進中表現出了不同的發展趨向。

［關鍵詞］懷疑 古希臘 邏各斯 辯證法

［中圖分類號］B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08－0148－02

在一定意義上說，哲學思維方式的轉變與哲學方法的演變有密切的關系：誰找到了方法這把鑰匙，誰就掌握了解決哲學問題的關鍵，但是實際上誰都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方法問題。因此，西方哲學中自始至終都存在著方法問題，而且越到后來越受到哲學家們的重視。縱觀近現代西方哲學的發展歷程，有兩種哲學方法使我們不得不記憶深刻，即笛卡爾的“普遍懷疑”的方法和胡塞爾的“現象學”的方法，它們所導致的思維方式的轉變在形成蔚然大觀的西方文明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經過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在兩種方法的內蘊中都包含著一種西方傳統的精神：懷疑。是不是單就笛卡爾開始的呢？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對西方精神的搖籃——希臘哲學，從懷疑精神及其旨向的變化的角度進行一下分析性追溯。

一

亞里士多德指出，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人是由于好奇或驚異(thaumazein)而開始哲學思考的，開始是對身邊所不懂的東西感到奇怪，繼而逐步前進，對更重大的事情產生疑問。對希臘人來說，作為哲學的“智慧”指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永恒無限的理想境界，人只能愛智慧而不可能擁有智慧。因此，希臘人以“懷疑”的方式踐行著他們對“智慧的愛”，即對智慧的追求不僅包含對世界的理論說明，而且還含有對人生一定的實際態度——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自由。按照策勒爾的話說，就是他們“系統地表述了哲學地所有理論和實踐的基本問題，并以希臘人所特有的透徹的清晰去解答這些問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為自然科學，構成了基本的概念，后來整個歐洲的哲學和科學，都是在這些基本觀念之內活動并至今仍在運用它們”。因此，肇起于驚異的希臘哲學，是西方傳統懷疑精神的淵源和具體體現，并且在希臘哲學的發展演進中表現出了不同的發展趨向。

“懷疑”的本真意義時期，主要體現在前蘇格拉底哲學時期的懷疑精神，我們稱之為“素樸的懷疑”。在這一階段上的懷疑精神仍是基于驚異意義之上的，即出于對原始神話自然觀解釋的懷疑，使哲學從神話、巫術的迷霧中獨立出來，開始思考更為根本的本原問題，并設置一個憑借獨立的人類思想、即邏各斯的力量建立起來的觀念世界，以代替神話世界。這一階段的懷疑對象，主要是自然之中的本原，即懷疑的旨向在天空中，也就是“一切存在著的東西由它而存在，最初由它生成，毀滅后又復歸于它，萬物雖然性質多變，但實際卻始終如一”。在此意義下，“素樸的懷疑”旨向下的方法主要是通過一般的觀察對自然的觀念與想象基礎上的類比與宣稱，雖已使用邏輯論證，但并不普遍，更不嚴格與精密。哲學在這種旨向下的顯著特點就是哲學和科學的完全融合，在思辨與經驗研究之間不作任何區別，不對人類認識的可能性作任何探討，如策勒爾言，這一時期的哲學是“純粹的獨斷論”；而正是基于這一點，尼采和海德格爾等現代哲學家卻對這一時期的哲學推崇備至，雖然是從不同角度。

由于對萬物的本原產生了不同的認識，便形成了有形本原與無形本原、一本原與多本原、動本原與靜本原等等的分歧和對立，從而區分出不同的派別。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對于解決本原及衍生問題所作的兩種針鋒相對的努力為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薩戈拉和原子論者這三種折衷體系所接替。他們都否定一種絕對的生成與消逝，并假定了一些永恒不變的基質，而后他們致力于從這些元素的結合與分離中去解釋生成與消逝。而這一解釋必然會引起第三個問題，即感覺——知覺的可靠性，以及它們與思想的關系的問題。正是在這里，我們發現了認識論的端倪。以上的早期哲學家們在本原問題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時，從而動搖了人們對獲得知識的信心，而智者們的出現把這種局面確定下來了，將個人的意見看作決定一切的基礎，而蘇格拉底正是與他們處于同一時期。

二

“懷疑”的意義演進時期，主要體現在蘇格拉底之后的哲學發展中。而希臘哲學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發生了根本性變革，這種變革是隨著前蘇格拉底哲學的衰落開始的。就內容而言，一方面是懷疑的旨向從作為整體的宇宙萬物擴展到了人和社會，社會公正、國家本質、人生意義等問題從正面進入哲學家的視野；另一方面是懷疑旨向的重心從“自然”意義上的phusis轉向了“本性”意義上的phusis。哲學家們爭論的焦點從追問萬物的生成演化的本原轉變為追問萬物存在根據的本質，從宇宙生成論轉向了形而上學或本體論。與此相適應，懷疑的旨趣發生了變化，我們在此只探討作為方法論原則的懷疑的嬗變，即是從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的“辯證法”開始的。

我們就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辯證法”的線索進行下去。西塞羅在談到蘇格拉底時說，“他把哲學從天上召喚下來，把它安置在城市中，引進家家戶戶，使它成為探索生活和道德、善與惡所必須”；而蘇格拉底“召喚”哲學方向轉折的發生，一方面是與當時的早期自然哲學家的衰落和智者思潮的興起密切相關的，而另一方面是與“素樸的懷疑”的意義的擴展有關的。換句話說，就是蘇格拉底把“懷疑”的旨向由天上拉向人間，在尋求人自身善的同時，懷疑的意義得到了進一步的推進，具體表現就是“辯證法”(dialektike)的出現，這是希臘懷疑精神的完美體現。色諾芬指出：蘇格拉底注意到dialegesthai(辯證)這個詞導源于人們的一種活動，就是聚在一起討論問題，按對象的種屬加以辨析。因此他認為每個人都應當下決心掌握這種藝術，下苦功去學習它，因為每一個人憑借著它的幫助，就會成為最有才干的人、最能指導別人的人和討論時見解最深刻的人。對于“辯證法”的真正建立者是柏拉圖還是蘇格拉底，筆者贊同楊適先生的觀點，那就是“沒有蘇格拉底的方法，柏拉圖的‘辯證法’就是不可想象的。在蘇格拉底的方法中已經包含著后來柏拉圖‘辯證法’的核心和許多最基本的要素”。

因此，“辯證法”最初的含義是由蘇格拉底踐行的，即通過發問與問答的形式不斷地追問與懷疑，運用比喻、啟發等手段，使對方對所討論之問題的認識從具體到抽象、從特殊到普遍，一步步逐漸深入，將普遍的東西提到首要的地位，追求一種絕對的、永恒的共性，追求最高的德性——善的最終把握，并把它看作比個別的、特殊的東西更加真實的存在。這無疑為柏拉圖理念論的產生奠定了基礎，指明了方向，亞里士多德說過，“蘇格拉底通過他的定義推進了理念論的產生”。但蘇格拉底強調的是辯證法實行的過程，而且也預示著哲學問題是永遠無解的，故如海德格爾所言的“思永遠在追問的途中”。

柏拉圖懷疑精神的體現主要在“辯證法”理論的踐行中，即“從概念上把握存在者的藝術”。也就是說，辯證法成為一種科學理論，一種認識事物的真正實在的手段，而懷疑就是“在此過程中必須拋棄和排斥一切感覺和感性事物，因為關于這些，人們只能有‘意見’而決不能有‘知識’”。而柏拉圖稱實在為理念，“當我們給眾多的個別事物取同一個名字時，我們就假定有一個理念存在”。因此，在柏拉圖看來，事物的非感覺的本性是惟一真正的實在，這一實在要與事物的感性現象區別開來，并且存在著一切可能有的事物的理念。理念形成一個自在的世界，它是永恒的和不變的，并且只能被思想所理解。一切學問和知識都在于靈魂看到感性事物時對理念的回憶。人間各種可以感知的事物只不過是對光明的理念世界的“分有”和“模仿”，只具有模糊的影像。柏拉圖運用“辯證法”的懷疑劃分了理念世界和事實世界，使兩重世界對立起來，兩個領域發生斷裂，引發了一般與個別之間的關系問題。亞里士多德試圖將自然哲學與本體論結合起來，以深入縝密的分析推理來消解這種斷裂和矛盾。但是因為認識論的缺失和自然科學知識的匱乏等局限，因而不能解決問題，使希臘后期的哲學家，乃至到中世紀的基督教哲學都在為彌合這種斷裂而不懈努力。

但是另一方面，柏拉圖的這種“二分法”使哲學真正從人自身出發，以追求終極真理為人之本性，從而奠定了理性主義發展的基礎，劃時代地實現了西方哲學發展進程中的一次重大轉折；為人作為主體性的存在的確立創造了一個契機，這也是希臘懷疑精神的偉大體現之一。正是基于此，黑格爾指出：“柏拉圖是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人物之一，他的哲學是具有世界歷史地位的創作之一。它從產生起直到以后各個年代，對于文化和精神的發展曾有過極其重要的影響”。

三

而在與蘇格拉底、柏拉圖所代表的“正統”懷疑精神相對立的“非正統”懷疑精神的演進潮流——由智者的懷疑主義傾向所導致的懷疑論的出現，是我們必須提及的。因為智者的興起不僅應和了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需要，也是哲學從對自然現象的驚異轉向對社會想象驚異的產物，但其結果是否定的：繼自然哲學家們通過懷疑精神動搖了宗教神話的自然觀之后，他們動搖了傳統的社會倫理觀念。他們的“求勝不求真”的觀念，把個人意見的基礎作用更向前推進了一步，雖有一定的啟蒙作用，但最終逐漸蛻變為典型的相對主義，乃至導致了懷疑論的出現，而詭辯和“否定的懷疑”為其表現形式。

懷疑論學派以懷疑主義為其哲學精髓，這種著眼于懷疑和懸置的認知方式起源于對人類本身理性認知能力的審度和探究，是對古希臘“愛智者”所崇尚的理性、理智、知識不能解決時代對哲學提出的問題——怎樣過幸福、安寧的日子的詰難。“懷疑主義的最初起因，我們認為是對達到寧靜的期望，那些有才能的人，被事物中的矛盾所困擾，對他們必須承認的變遷感到疑惑，而這些情況導致他們研究事物中什么是真的和假的，希望由于這個問題解決而達到寧靜”。懷疑論學派把自泰勒斯以來的幾乎所有古希臘哲學派別，特別是斯多亞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都看作獨斷論進行批判，認為通過各種論證可對一切命題找出相反的命題并加以論證，獨斷論必定陷入二難推理。他們懷疑存在本身，又懷疑種種道德倫理學說有否成立的必要性，更質疑人類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真理性，所以“只能對判斷懸疑”。在同時代的斯多亞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中還有一定地位的理性、理智在懷疑論論證的命題內容里蕩然無存。認識“存在還是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事物本身并無真假之別，對此不能作肯定的也不能作否定的判斷，只能“被帶到一種精神上的懸疑狀態”，然后被帶到一種“無煩惱的或寧靜的狀態”。認識是徒勞，理性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古希臘理性主義的光輝寶塔倒下來的斷壁殘垣已被懷疑論的懷疑主義清掃干凈。懷疑派使用“我什么也不理解”和“我什么也不決定”的哲學原則處世，強調人對任何言行不置可否，對一切事物漫不關心，無知無覺可以擺脫一切煩惱和錯誤，達到心靈的最美妙的境界——“寧靜”、“不動心”，使人們失去了運用理性去追求人類智慧的熱情和對過理性生活的熱愛。既然人憑有限的能力不能達到對真理的認識，信仰就成為一種更直接有效的認識方法，代替理智占據了人的心靈，懷疑主義使人對建立在信仰基礎上的宗教有一種親和感，基督教徒堅持不懈的努力更使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遵循基督教義的勸誡，信仰上帝較之理性更能使人擺脫痛苦、煩惱達到心靈純潔平靜的境界。

懷疑論為基督徒打開了通向信仰之路的大門。在漫長的中世紀《圣經》告訴我們，憑著虔誠的對上帝存在的信仰，聆聽上帝的教誨，遵照上帝給人的指導行事，人類就能洗去塵世間的一切罪惡、煩惱、苦悶，過上至善至美的生活。理性在信仰的統帥下，變成了基督教神學家們論證上帝存在、尋找上帝神性顯示的工具，這一工具在經院哲學家手中更是越用越精致，越用越鋒利。

至此，西方傳統的懷疑精神的旨向從天上到人間，從自然到倫理；懷疑的體現從一般觀察到辯證法，從詭辯到否定。懷疑精神的旨向和體現將何去何從？是不是離導致思維方式轉變的方法的距離越來越近？

思想的傳統只有在不斷地更新中才能成為真正意義的傳統，懷疑精神也是如此。在經歷了中世紀基督教哲學的“洗禮”和文藝復興的“喚醒”之后，正是在這種更新的歷史傳統中，笛卡爾吹響了近代哲學向主體性進軍的號角，而所采取的方式，正是“普遍懷疑”的原則。它卻是旨向了人自身，導致了思維方式發生了轉變，這可以說是希臘哲學歷史發展的必然。“普遍懷疑”不僅是笛卡爾哲學的起點，而且更是西方近代哲學的起點。對于笛卡爾而言，對一切東西進行質疑，就是對一切內在的知識和外在的事物進行考察，為知識尋求一種確實性，使西方哲學自柏拉圖始的本體論哲學轉向認識論的哲學。這一方面與近代西方社會要求發展科學、征服自然的時代潮流相適應，但另一方面，也使哲學從外索轉向內求，從不確定的東西轉向確定的東西，從可疑的東西轉向不可疑的東西。基于此，我們也必須面對由此而引發的問題。

“普遍懷疑”是作為追求確實性的方法論原則而確立的。這不僅是因為以理性精神為核心的懷疑被看作保障知識得以產生的手段，而且是被看成知識確定性的根本依據。因此，在近代哲學中，追求確實性與懷疑的進展歷程是一致的，乃至到現代哲學的胡塞爾那里仍有巨大影響。

［參考文獻］

［1］〔德〕E#8226;策勒爾，翁紹軍譯：《古希臘哲學史綱》，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2］苗力田主編：《古希臘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3］北京大學哲學系編：《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4］楊適著：《哲學的童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

［5］柏拉圖：《理想國》，(第7卷，第10卷)。

［6］〔德〕黑格爾，賀麟譯：《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

［7］塞#8226;恩坡里可.《懸凝與寧靜——皮浪主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