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腳步

一

心中那一抹溫柔和神圣停泊在了姚安的龍華禪寺，停留在了徐霞客夜行時那微弱的燈光里，也將我某個時刻的記憶定格在了遙遠的西南邊陲小鎮(zhèn)。我想我離它并不遙遠，只是沒有機會將一些后知后覺的故事重新演繹，它和我終究是隔著一個時光的距離。

當(dāng)陽光漸漸猛烈起來的時候，我來到了這個遠在3000多公里外的千年古寺，這里的一切對于初來乍到的人來講都是陌生的，可是恍惚間卻又是那樣的熟悉。山泉流水的縫隙間，那苔痕斑駁的一塊塊青石，映著天藍的水色，山上的薄霧和遠處觸手可及的云朵，它們的表情在這山中顯得非常的沉寂。“佛生極樂世，山壁大唐年”，橫批寫了四個古體的大字“龍華古剎”。這是山門的楹聯(lián)，似乎在它們的間隙可以聞到久遠之前燃燒的檀香。

我被寺院的常住居士印心師姐和法興師安排住在二層閣樓的最里一間。推開老舊的木窗便能看到院子里千年的古樹，窗子的結(jié)構(gòu)布滿了歷史的痕跡，是那種需要一塊木板支撐窗框才能打開的紅木窗。半山腰三豐祠旁邊有一泓清泉，是從山頂流至山下的，泉水甘甜，遠處還有幽深逼仄的碎石鋪就而成的街道從往事歲月的深處蜿蜒而來，安然的靜臥在蒼茫的煙雨朦朧中。年復(fù)一年被時光撕掉的民族風(fēng)情小鎮(zhèn)在龍華山腳還殘留著顯示它曾經(jīng)光輝的最后一頁，這里應(yīng)該有太多招引文人墨客懷想的地方:古街轉(zhuǎn)角的黃昏和水流聲漸近的黎明;清晨大雄寶殿里誠摯的念誦;佛前青燈的投影，以及燈影下老和尚的步履……

但是這些懷想大都是與我無關(guān)的，我不是云南人，確切地說，我不是姚安人，更不屬于這個偏遠的光祿鎮(zhèn)，我的家鄉(xiāng)遠在河北。在外漂泊的時間久了，跋山涉水走過許多地方，但是最終需要的，確是這樣一份寧靜，我相信這樣的寧靜是屬于我的。

2008年7月24日，我離開了龍華禪寺，離開了光祿鎮(zhèn)，收拾行囊，下山經(jīng)過山門兩旁沉默的佛像，然后低頭走過小鎮(zhèn)上家家寂靜的門庭。記得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低頭走過沉默的山野小路，背上是一個大號的背包，很多個日夜過去了，我卻帶不走彩云之鄉(xiāng)的一片云彩，甚至連一聲再見都顯得那樣輕薄，唯有龍華山腳的幾個小孩子，在望著我被燈光牽得很長的背影，逐漸遠去，消失。

二

我其實很想再回到龍華寺和莫雪小師妹、法興師認真地說聲謝謝和再見的，只是她們可能都沒有機會再聽到了。

在我走之后，法興師就去了大理，而她那間房間里剩余的也只是一地輕塵罷了。莫雪小師妹則全家搬遷到了楚雄，在那里讀書生活。

龍華寺閣樓二層的倒數(shù)第三間是法興師的房間，和我臨近。她的空間還算是足夠?qū)掗煟湛盏囊婚g房，只住著她一個人。我曾經(jīng)問過法興師為何要來此常住，她說這就好比飛鳥各投林，這一投便在山上住了三十七年，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院中侍弄著自己那幾盆漂亮的花草，臉上平靜的表情好像這三十七年的時間與她毫不相干。

這個數(shù)字著實嚇了我一跳的。三十七年，就算當(dāng)初是一棵小樹和她作伴，如今卻也應(yīng)該是藤葛交錯、青苔上身了。法興師確實瘦得像一棵大樹的枝干，但是并不顯得衰老，手腳很靈活，每天精力也很充沛。 我初來的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像閉關(guān)似的，塵封在自己的世界里，同常住及其余的居士之間是寂寂無聲的，唯獨法興師和莫雪小師妹愛到我門前和我扯閑話，法興師喜歡東扯西聊，期間不時夾雜些屬于她個人的陳芝麻爛谷子，絮絮叨叨的云南方言讓我這個千里之外的北方人似懂非懂。一開始的時候以為她對我的來歷好奇，就努力地去聽仔細，也會應(yīng)和幾句，后來發(fā)現(xiàn)她其實跟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而談話內(nèi)容卻一點新意都沒有，因此，在這里，是沒有幾個人愿意理睬的。其實，我也不想理睬，只是我擁有的空閑時間太多，手輕輕一抓便是一把，總有躲不過的時候。

莫雪小師妹的年紀不大，14歲，很可愛，是個知道疼人的孩子，經(jīng)常幫助寺院的常住居士做事，她家就在山下的光祿鎮(zhèn)，平時喜歡和我聊一些心情故事，也喜歡問東問西的，也許她對我來此地也是覺得好奇吧。

莫雪的房間每天上午都是關(guān)閉著的，那是她讀書的時間，現(xiàn)在她大概已經(jīng)行走于楚雄明凈的天空下了。

第一次見到她，她恭敬的合十問訊，然后禮貌地同我握手。

你的手好涼，像個小女孩。

為什么像小女孩?

奶奶說的，女孩子寒氣重。

我不禁一笑。

印心師姐說，別看莫雪年齡小，她也同樣是這里的居士，而且很喜歡讀書，你們沒事可以聊聊，有什么事情對她講就好了。

這讓我覺得在這里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三

清晨，在大殿做完早課后，我喜歡回去睡個回籠覺，每次小師妹都要敲那扇老舊的木門，把我從床上鬧到床下，待我開門后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在外，隨即院子里便會傳來喚我下樓的聲音，踩著木梯向下探頭望一眼，會看到背影輕盈的莫雪已經(jīng)為我備好了早餐。

早餐過后法興師就又來找我聊天，她說她院中的花草很嬌慣，是不能吃自來水的，問我能不能在山下的溪流中幫忙打一桶澆花的水。小溪流兩旁的石頭由于常年流水?dāng)€足了青苔，確實很滑，我總不能看著上了年紀的法興師跌進水里吧，每次幫忙打水后她都要逮住我聊上一陣子。很快，她便探明了我此行的目的，家庭的背景，也知道我這次是來修心養(yǎng)性的，更重要的是每當(dāng)?shù)搅讼募疚冶阌袣夂蜻^敏性咳嗽的癥狀發(fā)生，間歇性地咳個不停，相對來講在云南這個氣候適宜的地方會好很多。法興師是個酷愛干凈的老人，原以為她對這種病癥會避之不及，可是她反倒付給我六十塊打水的“跑腿費”，說這種氣候過敏的病癥治療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靜養(yǎng)，讓我拿這點錢買些潤肺清熱的涼茶。我反復(fù)推托禮讓，終究執(zhí)拗不過她的嘮叨，有一次和莫雪小師妹聊天時，她說正好缺少一串菩提子念珠，便用那錢買了一串送她。法興師知道后有些不高興，說錢是給我“養(yǎng)病”用的，結(jié)果卻用作別處。

我也有些不高興，覺得這老太太實在是摳門，另拿出錢追著還給了她。這六十塊錢大概讓她有些許難過，不過卻是讓她安靜了好一陣子。陰歷六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成道日法會的那天她讓莫雪來敲門，喊我到廚房幫忙。到下面一看，不大的房間里居然擠滿了人，歡聲笑語熱火朝天，幾乎寺院的居士和法師們都在給法興師打下手。她吩咐我去淘米，自己則調(diào)配做菜所需的配料，還做了一種類似涼糕的東西，一個個精巧玲瓏的白色團子從她手底跳蕩而出，動作嫻熟到讓人眼花繚亂;云南的特色餌塊;牛肝菌做出的素湯;當(dāng)?shù)氐囊安恕?/p>

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原來常用的素食竟然可以做的如此美妙。

“這可是正宗的齋堂素食。”寺院的住持傳證師操著姚安話激動地對我強調(diào)。他說法興師曾經(jīng)為一批來此地朝拜的廣東居士精心配制了一桌素齋，居然讓眾食客魂牽夢繞數(shù)月而不識肉滋味。如今她年事已高，親自下廚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因此一些精致的素齋已成了絕響。 記得那天她一個人忙到了很晚，剩余的團子和素齋被居士們瓜分一空，只有我空著手回去了。晚些時候她給我送來一碗蓮子粥，剛熬出鍋，升騰的熱氣讓人的心里布滿了溫暖。我從沒喝到過那么好的蓮子粥，鮮香清新的味道，這是難以形容的。開始還是用勺子喝，后來等粥稍涼一些干脆直接端起碗來仰面倒了進去，她看見我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非常高興，嘴里念叨著蓮子粥還是不夠營養(yǎng)以及叮囑我要多喝牛奶、多吃些營養(yǎng)豐富的水果。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聽她云南方言的絮叨并不心煩。

從此，我便會經(jīng)常吃到她做的菜。她似乎知道我性格中的一絲孤傲之氣，往往是借著打水的名義慰勞我一下。

法興師還有一只花貓，她非常的疼愛，大概已經(jīng)陪伴她度過了很多個日夜，有許多次我都見她獨坐于殿前的院子里，寂寞地穿著一串串蓮子，只有花貓溫暖地臥在腳邊。偶爾我也會陪法興師坐坐，這時她就顯得特別的高興，話題開始活絡(luò)起來，會教我怎樣做素雞和素丸子。我問你殺過雞么?

她趕緊搖頭，我是出家人哦，阿彌陀佛。

四

我最后一次吃到法興師做的菜是在臨行前的一個星期。不知那天是否是吃壞了東西，吐得翻江倒海，莫雪師妹和法興師得知后便招呼居士們下山找車送我去醫(yī)院，兩人在院子中的驚呼如今想來就像是歌者在變調(diào)的吟唱，為了不麻煩大家，我強裝鎮(zhèn)定說沒事，吃了藥就躺下了。

午后，莫雪小師妹和法興師來看望我，提來一個保溫瓶，里面裝的是三七藕燉蛋羹，這讓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剎那間無語，要知道在法興師的世界里，一個雞蛋就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難以想象她會為我親手敲破一個生命。她說這個時候做蛋羹不是最好的時節(jié)，春天最好，山上有種野菜是春天長成的，做蛋羹是要添一些進去的，燉好的蛋羹嫩黃夾碧綠色，既爽口又養(yǎng)胃，可惜的是現(xiàn)在是夏天。

再過7、8個月野菜就會長出來了，我隨口說道。

我沒料到的是，在我下山后法興師就離開了她所熟悉了三十多年的龍華山，莫雪也同樣沒有等到來年春天野菜遍地的時日就去了楚雄，也正是在她和法興師探望我的那天，她給我一個盒子，里面是滿滿的千紙鶴還有自制的當(dāng)?shù)靥赜械氖止に嚻罚f，這些滿滿的，都是祝福。

印心師姐說法興師的貓在她走后也失去了蹤影。而我只記得臨行前的傍晚，法興師在晚殿上那瘦弱卻又溫暖的背影，還有莫雪在院落中忙碌的樣子。印心師姐在郵件中提到，法興師和莫雪是同一天下山的，那天她們下山時，山澗的清泉如注，遠處涌現(xiàn)了一道彩虹。

五

2008年7月24日

我確定是在晚殿的一片暮鼓梵音聲中，離開的。

當(dāng)天空擦黑的時候，并沒有一聲明確的再見，我是悄悄告別這沉默的古寺的。

夜幕把繾綣的云之南端深深地掩埋于其中，唯有佛殿的神像駐守在我回程的路上，挽著小溪脈脈的流水也挽著一個千里外的異鄉(xiāng)人在西南邊陲小鎮(zhèn)所留下的思緒。

我低下頭盡量把腳步挪動得輕盈一些，唯恐驚動了山上剛剛升起的那顆屬于后唐天佑年間的月亮以及聆聽梵唱課誦的三世諸佛……

一年后

2009年7月9日19時19分13秒，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縣發(fā)生6.0級地震，本次地震已致千年古剎龍華禪寺的寶殿傾斜，墻體出現(xiàn)大面積裂縫，搶救工作迫在眉睫。(京華時報)

時隔一年后，我遠在河北的家鄉(xiāng)，坐在空調(diào)房里看著網(wǎng)絡(luò)及電視新聞中一條條關(guān)于姚安地震訊息的播報，那些熟悉的地方有的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大量的人員傷亡，我只希望那里仍舊會回到那些屬于寧靜祥和的日子。

在一年后的千里之外，我隨著記憶的腳步回憶著一年前在彩云之鄉(xiāng)的姚安所發(fā)生的故事。

謹以此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