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溪尋夢

今年春天，家人正議論、抨擊貪贓枉法、吸毒嗜賭等惡習，情緒頗為激憤，剛屆十歲的孫兒猛地甩出一句話來:“他們要錢干什么?”

多古老、稚嫩的問題。但這寥寥數字卻勾起了我同樣是這樣年齡的一件往事。六十多年前，那古溪老人用那蒼老沙啞的聲音，連續兩句頗含哲理的俚語俗話又在我耳邊鳴響!人愈老，愈易思舊懷古;剎那間一件往事被提起、想起、觸起，便睡也想、醒也想，心不安、神不寧。為了安寧心神，平靜心態，便有了古溪尋夢之行!

古溪，一個多么美好而誘人的地名啊!既有時間的歷史蘊含，又有空間的碧水留存!但在我的童年，卻在溪邊遭遇到一次震撼靈魂的驚駭，差點送了小命!

這是泰興市的一個古老鄉鎮名。地處姜埝、海安、如皋和泰興的接壤處，在歷史上曾經是抗日戰爭的根據地，好一陣輝煌。在我印象里，那兒并無山川之美，有山方有溪，怎么叫古溪這么個秀美的名字呢?臨行前，查了《辭?！?，方知河溝亦可叫溪。只知一，不知二，孤陋寡聞，平添了幾許煩心。古人不早就有“春在溪頭薺菜花”的描述嘛!為熟悉古溪，我又查閱了《泰興志》:古溪有兩條河，一是私鹽河，這大概是昔日販私鹽的船只通行之水道吧!一條叫古馬干河，長達四十余公里。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歷史上可能有一位文人，以河為溪，與馬干河的古字相合，是為古溪。這種推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作了一切準備，尋夢之行開始了。那天，一早從泰興上了中巴車直奔古溪。一下車便匆匆走出鎮外，沿著一條小河，開始了尋夢之行。

我要尋什么呢?要尋一條小河，河上平鋪的木橋，半架河面的茅屋，屋前懸在河面上的漁網，和河里一團濃濃的、散發著血腥氣的嫣紅，以及當年奉命等待“公審”蹲坐的田埂……不，終極的愿望，還是去現場追思那賣菜老人，和他說的那兩句話的深刻蘊含!我獨步而行，放眼四尋，只見座座水泥拱橋橫跨河上，望不盡的田野里麥苗青青，和夾處其中的無數塊金黃的油菜花田，滿目的剛出新芽或已長出新葉的柳枝雜樹，顯得生機盎然，配上雞鳴犬吠、炊煙裊裊，一派城市人難得一見的田園風光，心胸為之一暢!

心頭剎那間的暢快，壓不住那股尋夢的渴念，仍急急而行。

猛然間，眼前出現一座水泥橋，橋的一側、濱河一間茅屋，屋前懸有一張四角漁網，不由心頭一陣驚喜。匆匆走近，蹲坐田埂邊喘息，品味這兒是否為當年“夢”之所在?一個人對某一事物思之過切，易起幻覺。由于累，我抱腿而坐，閉目養神，畢竟古稀之年的人啊!稍停，我微抬雙目，迷蒙間，眼前水泥橋幻化成小木橋;橋上似乎正有兩個手執長槍的人，押著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走來……我的思緒一下回到了六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那個清晨……

那是抗日戰爭晚期了，大概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我才十歲吧。我的大舅母要從泰興回海安娘家，攜我與表妹同行。先到黃橋，然后一輛獨輪小車，一邊是舅母，一邊是我和表妹相背而坐。一路顛顛簸簸、吱吱啞啞、緩緩而行。午后，車過古溪鎮，沒行多遠，被兩個腰系皮帶的男子攔住，進行了搜查，呀，竟從我口袋里搜出了一個口罩，口罩呈黑色、菱形、皮制，日本鬼子專用品，是我在藥店服務的大舅送給我的。本來進入根據地就惹眼，這一下更惹眼了，我們被帶到一個堆滿草的茅屋里關了起來，舅母則被帶出單獨問話。

次日清晨，來了兩個手執長槍，威風凜凜的大漢，押著我們走過小木橋，來到河邊茅屋旁，命令我們老老實實坐于田埂上。十歲的小孩哪知當時形勢的嚴峻，不安分地東張四望起來，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呀，血!血!原來河里浸泡著一具不知是人是狗的尸體，鮮血染紅了半邊河。民兵斥責說:“別叫，那是狗，和你們這些特務一樣的害人。半夜狂叫，暴露我們的行動，殺……”至今我還記得，他的巨掌猛地斜劈下來，做了個殺人的動作，嚇得我一頭鉆進舅母懷里，好久不敢抬頭。

稍停，耳邊響起一陣蒼老沙啞的聲音:“聽說鬼子從如皋派來特務，都是婦女帶著孩子，好騙人?？龋裉旃珜彉寯廊耍撬麄儐?”槍斃的意思我和表妹都懂，嚇得抱頭痛哭起來。舅母拍拍我們背脊抽泣著說:“不會的，別哭，別哭!”

那邊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仍然是那個蒼老的嗓音，長嘆一聲后說:“嘿，養兒勝似父，要錢干什么?養兒不如父，要錢干什么?”這話多玄，我微微抬頭斜眼一瞄，那老人沒說完話，挑起滿滿裝著青菜的大竹筐，咯吱咯吱立起身來。那語氣，那神態一直鑲嵌在我的腦海里，消不了，也抹不去，且與日月同生同長，直至于今。他這兩句要錢干什么的問題，也一直與我同在。每憶及此，我都企圖尋求一個“要錢干什么”的完整的、眾人認同的答案，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大千世界，萬千氣象，哪里能定于一格?何況，何況——呀，我記起來了，唔，果然現場能發掘出深深埋藏的記憶。六十多年前的那個清晨，老人吃力地挑起菜擔來，那位正慢慢拉起漁網，身穿補丁服的老漢問道:“你的兒女……”老人搶口說:“誰知道哩?！蹦侨艘贿呌镁W撈起魚蝦，一邊說:“你勞累一輩子，背都駝了，何必……”話未完，被老人一聲長嘆打斷——

這時，迷蒙的目光中，現實中一位身穿夾克衫，足蹬旅游鞋的年青人映入眼簾，他也正在起網，啊，奇妙的巧合，于是這一聲長嘆，便穿越時空叩擊我的耳鼓、心扉，吹去我眼前迷霧。似乎在告訴我，他所說的話，重點是對兒女的期望、憧憬和不穩定的前途思慮?，F在的我，明顯地感到老人那聲長嘆含有消極、無可奈何的怨尤、苦澀，不愿為兒女苦掙扎，又不得不盡父親之責的矛盾心理。我在田埂上暢想開了。兒子勝過或不如父親，這要到成人自立以后，在這之前，父母有責任把他(或她)們撫養教育成人。老人話里沒有為自己改善生活的意思，充溢著對兒女前途的期望、擔憂。盡管態度消極，但行動上還是堅定的。彎著佝僂的身子，挑起了沉重的菜擔，苦苦地調制“春泥”，培育幼苗。老人的喘息聲和扁擔的咯吱聲交匯成一支感人的樂章，呀，老人屬于可憐天下父母心中的一員呀!

我坐在二十一世紀，可能是六十余年前坐待“公審”的田埂上，思緒紛飛，固執地瞪著已經左目失明、右目視力微弱的雙眼，搜尋當年老人那佝僂、吃力的身影，重新品味童年無法理解的老人心態，我努力，不，是吃力地挖掘心底的記憶……啊，我終于記起一件珍貴的細節來:老人挑著擔突然停立在我們面前，伸出那粗糙的大手在我小臉蛋上摸了幾下，剎那轉身重重地向舅母“哼”了一聲:“你賺黑心錢還要帶累孩子?！边呎f邊邁起沉重的腳步走去?，F在回想起來，老人的一摸一哼，飽含著對無辜小兄妹的愛和對漢奸的恨!憶及這一摸一哼，不禁心頭一亮。在解答這個要錢干什么的問題時，應該有一個共識:每個人回答這個問題時，都自覺不自覺地與自己的思想、道德、人生價值取向緊緊聯系在一起，和個人對家庭、對社會、對民族、對國家的責任聯系在一起，不可回避，也無法回避!功罪、是非，在這里得到清算!

領悟及此，毋論是非，身心為之一振，思緒重又飛回到六十年前。我記得曾經用小手摸著那微痛、又微癢的嫩面頰，雙目盯著老人肩上那像彎弓一樣的扁擔，是新奇?是同情?想不起來了。

當年，目光盡處，卻意外地迎來兩位腰插短槍的人，在灑滿春陽的河邊小道向這里疾步走來，來到我們身邊，一人打著哈哈十分親熱地對舅母說:“我們按你的介紹，去胡家集了解過，證明了你的身份。你堂兄已去軍分區開會，不能來看你，要我們代為問好!吃過午飯，你們就可以走了?！?/p>

一場有驚無險的遭遇就這么化險為夷了。依稀記得，我曾要求舅母索還口罩，被舅母在我臀部猛捶了一拳，發泄她對我攜帶口罩的惱怒，痛雖痛，六十多年前的我，和古稀之年的我，越過時空隧道，幾乎同時歡樂地從田埂上躍身而起。啊，六十年，一個花甲子的變遷啊!山河重組，人世滄桑，那幾位(打魚人、民兵、賣菜老人和那兩位干部，我的舅母)大概都先我而去了，原先那小橋，漁網……也已不復存在了。難得的是，六十多年后，我重訪過它，接近過它，甚至腳踩過那塊土，這田埂有可能就是我當年“候審”時坐過的……我用手撫摸著被春風吹亂了的白發，一番感慨后，便是一片怡然自得之態，向古鎮走去。愈行愈遠，猶屢屢回首看著那茅屋、漁網、小河、田埂……然而賣菜老人的沉重身影和那說兩個“要錢干什么”的語調、音容仍頑固地在我眼前、心中閃爍著、隱沒著，頻頻出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