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歲月中的親情
在戰火燃燒的年代,也有生活,也有激情。革命隊伍中,像我父親一樣的許多干部,經過長征到達陜北,有了穩固的根據地,生活安定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于是組織上開始關心團以上干部的婚事,幫助他們組成家庭。1937年,警備三團駐清澗縣高杰村,警備三團團長閻紅彥和時任政委的我父親感情特別深厚,閻團長是陜北人,已有家室,于是親自為政委做媒,他為我父親介紹了當地姑娘高翠云,她聰明漂亮,因為她是初中文化,父親很滿意。這年初秋,在閻團長和后勤股長惠時恭的操辦下他們結婚了?;楹笠荒甓?,1938年中秋,閻紅彥和父親到延安開會,會議間隙時間兩人一塊到書店買書,正遇到日寇飛機偷襲延安,一顆炸彈在兩人拴馬的地方爆炸了,兩匹馬受驚飛奔而逃,自顧自地跑回了高杰村。馬回來了,卻不見人回,當地原國民黨的地方官,幸災樂禍,編造謠言:日本人轟炸了延安,你們的團長和政委都被炸死了。那時候通信落后,短時間難辨真假,高翠云頓時驚呆,她不愿相信,可是幾天過去了,仍不見丈夫的身影,她痛斷肝腸,認為一切都是真的了,她認定她失去了一生中的最愛,也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她奔向無定河畔的一座山崗,這位深受溫良恭儉讓熏陶的剛烈女子,絕望到極點,投向無定河水,以殉情來回報丈夫對她的愛。當丈夫回來時,見到的只是人們在河水中找回的冰涼的尸體,他撫尸大慟,悲痛不已,感翠云之癡情,恨日寇之猖獗,面對再也喚不回的愛妻,只能厚葬了她。1938年冬,他寫下了這段情《高杰村》:
日機轟炸延安城,
邁出書店得幸存。
癡情少婦信謠傳,
悲恨跳崖作忠魂。
這真是一段令人感到凄婉的感情,至今想來仍讓人唏噓不已。
1938年9月,父親的六弟,我的六叔杜萬水(杜延年),從江西老家千里迢迢來到延安,投奔革命,參加了八路軍。原來,國共合作抗日之后,郵路通了,父親寫了一封家信,捎去對親人的問候,報告了自己的近況,還寄去了高翠云的一張小照。多年失去音訊的家里,一時間沸騰了,祖母見到信,真是樂開了花,她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執意要去看兒子,但她年邁體弱怎經路途艱辛,最后全家決定派人替她去。這個重任自然落到了尚未成家的我六叔身上。當年紅軍打文家市時,父親曾回過家(唯一一次),那時六叔就鬧著要跟哥哥去革命,終因年齡太小作罷,如今六叔已是血氣方剛的熱血青年,于是義無反顧地奔向他早就向往的延安。正值中秋佳節,兄弟倆重逢,透過喜悅的淚水,父親見到他時時惦念的親人,徹夜長談傾訴著多年的思念,情深意長。六叔被分配到警三團供給處,在軍人合作社負責保管軍需物資,他終于實現了與哥哥攜手并進,共同革命的夙愿。
1939年11月9日,由肖勁光夫婦做媒,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劉教湛結婚。他們的婚禮是在留守兵團后勤部所屬最大旅社——延安西北旅社舉行的,當時的后勤部長邱會作代表組織送了一份賀禮:一套鋪蓋。我的父親和母親,雖然不是初戀婚姻,但從此伉儷情深,白頭偕老。
我的母親劉教湛(劉教杰),1916年1月(農歷生日為12月27日),生于河北省博野縣大西文村一個貧苦農民家里。外祖父劉成章靠種田和打短工為生,外祖母操持家務,家里子女很多,但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女兒,我母親最大。母親有個哥哥,15歲時病亡。外祖父為救治兒子,典當了家產,生活無以為繼,于是帶領一家五口去闖關東,最后落戶于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外祖父在城里做泥瓦零工,難以養家糊口,把兩個稍大的女兒送進了孤兒院,當時我的母親7歲。
孤兒院掛牌“齊齊哈爾市北關女子教養院”,專門收留無依無靠的貧窮女童,屬慈善機構。母親姐倆剛進去時,院內管理混亂,女童遭挨打體罰,甚至病死餓死。我母親曾和幾個女孩因饑餓偷吃地窖里的蘿卜,被罰跪一夜。后來,換了受過新式教育的院長,按正規小學校管理,以高小制編班上課,女子教養院的生存環境大為改觀。我的母親特別珍惜這難得的學習機會,她滿懷學好本領養活全家的志向,起早貪黑,連休息玩耍的時間都用功讀書,因此她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連手工刺繡、清潔衛生也數一數二,是教養院出了名的好學生。母親讀完高小,經教養院挑選,考取公費的女子師范學校??上е蛔x了半年,1931年日本侵略者占領了東北三省,她被迫失學。教養院為使優選出來的母親能在本院執教,又送她到北平,1933年9月,她進了河北省女子職業學校(收費少)半工半讀。
這所女子職業學校,在北平沒有一點名氣,但其教師中卻不乏進步青年。為反對教育局某高官把不學無術的姨太太任命為新校長,全校師生開始罷課。他們成立了自治會,組織學生請愿,甚至把前來上任的姨太太校長用雞蛋砸了回去。我母親和另一同學擔任了自治會的宣傳和對外工作,發表宣言,接待記者,參與談判。這一學生運動驚動了京津輿論,各報刊紛紛登載,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也以記者身份前去支援,于是母親結識了共產黨員郭敏秋(到延安后成為要好的朋友)等人。后來,當局另換了新校長,并保證不秋后算賬,師生才恢復上課。正是這40多天“動人的學潮”(當時報刊語)中,母親在斗爭實踐中接受了革命的洗禮。但是,新校長一進門,馬上推翻承諾,開除全部“鬧事”的頭頭,母親也在其中。教養院為不惹麻煩,也與母親斷絕關系。母親無家可歸,又面臨被捕的危險,經老師幫助,她帶上師生湊的一點路費,大約在1934年,流亡西安。母親曾寄人籬下,還到過臨潼教養院當小學老師,但院長是基督教牧師,母親不愿信教被取消任教資格。后來,母親考上了公費的陜西省立助產學校(省主席邵力子夫人辦)。在西安的這段日子里,《秦楓日報》進步記者劉炳吉等人在經濟上、政治上給予母親多方幫助,使她能在思想上不斷追求進步。1935年12月,北平爆發了著名的“一二·九”學生運動,聲勢浩大的抗日救國游行集會,迅速遍及長江南北黃河上下,這勢不可擋的群眾運動猛烈地震撼了母親的愛國之心。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對母親有極大的教育,她對紅軍、對共產黨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經多方打聽,她孤身一人,毅然步行90多里,找到三原紅軍辦事處,成為最早一批奔赴延安的青年學生。母親屬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后來被人們稱為“老紅軍”。
1936年12月,母親在延安進入紅軍大學,抗日戰爭開始改稱抗日軍政大學,她是第二期學員,編在第二大隊女生隊。從此,母親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她如饑似渴、專心致志地學習新思想新主義,她朝氣蓬勃、精神煥發地活躍在各項社會活動中。1937年9月畢業分配到抗屬學校任文化教員,1938年3月入黨,同年8月進中央黨校,是39班的學員,1939年9月畢業留校任教育干事,1940年春又調到中央馬列學院學習。母親在黨的關懷和培養下,不斷學習、不斷實踐、不斷進取??上Ш髞硪驗樯⒆?,不得不中斷繼續深造的學業。
1941年春節,母親隨父親住在張村驛,生了大女兒,1942年元月,在鄜縣,生了二女兒,1943年4月,在馬欄,生了三女兒。接連出生三個女兒,父親自然十分歡喜,他用“延安美”三個字中各取一字為三個女兒起了名字,名字好聽、好記,又有時代感。但是,三個女兒卻讓母親為難,于是大女兒、二女兒先后寄養在當地老百姓家(延安也有保育院,但父親認為,那里的名額應留給前線將士的子女)。母親帶著三女兒,沒有奶水,養了一只羊“奶媽”(在大生產年月)。有位同事想當然地說我生在蜜罐里,他不懂,我們延安這一代,出生在缺衣少食、缺醫少藥的最艱苦時期。父親公事途中去看望寄養在老鄉家中的大女兒,見到她坐在地上抓土吃,父親曾為二女兒拍過一張照片,你看,站在黃土高坡上的,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娃嗎!延安一代應該不會忘記過去。1944年,部隊條件好轉,母親把寄養的兩個女兒都接了回來,母親更辛苦了,除了在警備旅當政治教員的工作外,她還養羊種菜、紡紗織布,給孩子們裁衣制衣,治病打蟲……當時和父親在一起的任榮叔叔告訴我:你媽媽手巧能干出了名,不但把你爸爸照顧得好,還把你們個個打扮得干干凈凈(戰火歲月,干凈就很不易)。母親剛直好強,堅持一邊工作,一邊撫育子女??墒俏以谒淖詡髦锌吹剿谧载?,總覺得孩子拖累她不能全身心為黨工作。現在真難想象,在那個年代,在戰爭環境中的母親們,真的有許多無奈,她們往往在最不情愿、最不適合的時間和地點,懷孕生子,在長征路上,在滿天炮火下,在過封鎖線中……哪能計劃生育!現在流行說做女人難,借用這個句式,應該說做戰火中的母親才更難,她們為了下一代付出的太多太多。我的母親辛苦操勞留下了嚴重的關節疼痛的病根。那時我的六叔曾有機會去山西敵占區采買物資。父親曾托他帶回麝香膏,為母親治痛。母親身體一直不好?,F在想來,我實在應該感謝我的母親,感謝在戰爭年代撫育過、疼愛過我們的所有長輩。
母親工作能力強,政治水平高。父親曾深情地對我說過:你媽媽很有水平,很有主見。那年延安整風,康生派人到我們旅搞“搶救”運動,在大禮堂開會,動員來延安的青年學生坦白歷史問題。我坐在臺上,真擔心你媽媽。禮堂門口一些被抱來的孩子也吵著要見親人,有些人頂不住了,想早點解脫,還想去看孩子,于是一個個站出來胡亂承認自己是“三青團”、“復興社”、“特務”,還拉你媽媽一起承認,可你媽媽不為所動,始終沒有亂說一句違心的話。母親也提起過延安整風,她說:當時我們的隊長認為我是隊里的“大家伙”(指投奔延安的有大問題的青年學生),可我那時坦坦蕩蕩,心里亮堂,不能瞎說,不能給你爸爸添亂,不能給組織找麻煩。母親政治上的成熟我也有體會,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中,她被下放到江蘇金壇勞動,條件相當差,睡在稻草上,母親因過敏引發全身濕疹,又全身關節疼痛,有人勸她參加一派群眾組織,以便有一派人保護,批斗也好過關,也可以不參加勞動,但她始終堅持原則:領導干部的家屬不參加群眾組織。正因為母親凡事要求高,對自己也常求全責備,因此,有時遇事她著急,她煩惱,她發火。這時候,父親總是讓著她,呵護她,撫慰她。父親和母親,在戰火歲月中走到一起,始終相敬相愛,相扶相伴。
1945年10月,父親離開戰斗十年的延安,奔赴東北。1946年3月,陜甘寧晉綏聯防軍司政后機關及其家屬,從陜北的綏德集結出發,分兩路前往東北:一路由后勤部長徐林帶隊,向北,經張家口、赤鋒到哈爾濱;另一路由政治部宣傳部長肖向榮帶隊,向東,經山西省、河北省到山東省,再過黃海到丹東。我們屬政治部這一路,有幾百人,熊友剛是我們這一隊的大隊長,管一百多人。當時,我的母親抱著一歲的弟弟,帶著我們三姐妹。我的六叔,他已在瓦窯堡成家,當時他家中兒子即將出世,但他沒有留下,而是只身照顧我們母子5人(為此父親及全家人始終感謝他),跟隨大部隊拔營遷徙。局勢還很緊張,蔣介石一邊下令八路軍、新四軍原地不動,一邊在美國人的幫助下,從大后方急調軍隊來搶勝利果實。隊伍渡過黃河,來到山西省閻錫山的敵占區,我們白天宿營,晚上行軍。到了同蒲鐵路線上平遙城北的平家村待命。這時平遙城內還駐有尚未繳械的日偽軍,閻錫山正忙著調兵遣將前來受降,同時閻還利用日本人的碉堡、巡道車封鎖八路軍通過。當地武工隊決定趁敵對我情況不明時帶領隊伍沖過封鎖線。是夜,敵人果然不敢出城,躲在城里向外掃射,大隊長熊友剛為大家分發槍支,各自備戰。然后,人屏息輕聲、馬捂著嘴套,冒著突降的大雨,避開頭頂上飛來的槍彈,隊伍穿過了封鎖線。剛剛松了一口氣,又發現向導領錯了路,天快亮時,大隊人馬走到離敵碉堡不足兩里的地方,又急忙調頭急行軍……隊伍經過河北省進入山東省,過萊州灣到煙臺西面的欒家口。這時與父親通了電報,得知他在大連,于是父親派一小汽輪接我們渡過黃海抵達大連。就這樣,我們歷時三個半月,于7月1日,與父親會合。幾個月后,父親又帶領我們由大連繞道朝鮮到達哈爾濱、佳木斯。
母親來到東北,離齊齊哈爾不遠,于是母親托人找到了她始終惦念的兩個妹妹。由母親介紹,我的二姨媽劉教湘參了軍,經過軍校學習,分配到空軍的學校工作。我小時候見過她身著空軍服,英姿颯爽。二姨媽與母親姐妹情深,她一直把我們視為親生兒女,照料我們,疼愛我們。后來在母親病重期間,她陪伴照料母親,安慰體貼母親,直到送走母親。二姨媽的善良賢惠,贏得了我們的尊敬和愛戴,她始終是我們家庭中的重要成員。如今二姨媽已是九十高齡,與二姨父安享晚年。
1946年9月,我母親在東北民主聯軍任政治指導員,后來第四野戰軍南下時,母親在留守處任政治協理員。1949年春節后,熊友剛處長帶留守處人員南下,抵達武漢,我們姐妹三人陸續進入第四野戰軍的子弟小學上學。1950年7月,我母親在第四野戰軍十三兵團直政處任組織科長。10月,父親奉命入朝,母親便把兩個大點的孩子留在武漢繼續住讀,帶著兩個小點的孩子隨父親到丹東,送我父親出國征戰。此后,母親又單身擔起重任,一邊擔任東北軍區子弟小學的校長工作,一邊在艱苦條件下支撐這個家,直到父親回國,條件才好轉。1955年部隊女同志大批轉業,母親轉業分到遼寧省委基建部審干辦公室任副主任,后又到省建筑學院任副院長,1963年3月,隨父親調到南京,先在南京化工學院任副院長,后到江蘇省委監委任專職委員。母親像許多軍人家屬一樣,隨著丈夫動蕩的軍旅生活,走南調北,很難施展才華。這些老一輩,為了革命事業,真是做出了無私的奉獻。1970年5月,母親恢復軍籍,在南京軍區司令部辦公室任副主任,60歲離休。1979年11月,父親寫下《結婚四十周年》:
我倆結婚四十春,
子孫滿堂值慶幸。
妻過花甲父古稀,
越活越健越年輕。
母親本可安享晚年,不幸于1985年8月30日因病在南京去世,時年七十。母親去世當日深夜,父親揮淚寫下了挽聯:
老戰友我的賢內助不幸與世長辭悲痛哀悼
從紅軍黨的好女兒留下未竟事業子孫完成
母親走后,父親深深地懷念她,一直沒有再找老伴。有許多人關心他為他牽線介紹,更有勇敢者,登門自薦愿照顧他終身,但都被他婉言謝絕。我也曾表態愿他再找老伴照料他,但他說:“我不能忘記與我共同生活戰斗46年的你媽媽,也不愿意我的子女和我可能感情疏遠,我有組織關心,有身邊工作人員照顧,我知足了?!蹦赣H過世一年,父親寫下《教湛年祭》:
去年今日突長眠,匆匆永訣未留言。
墾祈病愈早出院,誰知默默赴九泉。
四十六載結恩愛,寄思銀河望云天。
慈祥音容宛然在,全家懷念拜靈前。
如今父親和母親的骨灰合葬于南京功德園中,永世相伴。
(選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父親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