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基于漢畫像石在全國范圍內的大量發掘,為使這種藝術形式的研究更加深入和系統化,本文通過對陜北神木大保當漢畫像石在特殊地域環境中產生原因的分析,闡述該地區畫像石造型藝術的特點及其精神實質,進而說明陜北神木大保當漢畫像石在我國同類畫像石藝術中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和研究價值。
[關鍵詞]大保當;漢畫像石;地域環境;造型藝術;漢代精神
[中圖分類號]K879.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20-0017-05
一、引言
兩漢時期是中國古代農業文明發展的一個高峰期,也是中原文明向周邊地區高速輻射的一個時期,各種藝術門類在這個時期均大放異彩。其中,地處陜北神木大保當的漢代畫像石以其特殊的地域環境、歷史背景及其造型藝術特色和精神風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此類畫像石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研究價值。
二、大保當漢畫像石所處的特殊地域環境及歷史條件
大保當漢代城址位于陜西省北端神木縣西南隅大保當鎮任家伙場村老米圪臺附近,東距大保當鎮約1公里。漢畫像石墓群位于城址南部約2公里的榆神公路(302國道)兩側。在對該漢畫像石墓群的兩次考古發掘中共出土畫像石60余塊。此墓群是目前所知此類墓葬分布的最北端,擴展了陜北地區畫像石的版圖分布范圍。
大保當漢畫像石墓群所在區域,地處陜北黃土高原與毛烏素沙地過渡地帶的東段。地理地貌屬于風沙草灘地,為禿尾河流域范圍。發掘報告稱:禿尾河從大保當北側流過,原屬禿尾河支流的野雞河。由于沙浸,已經基本成了內流河,水量雖小但長年不息。其兩側平緩的灘地是大保當最為富庶的地方,適于農耕和放牧。①見(圖1)對大保當漢代城址試掘時發現,每個夯層之間都夾一層細沙,城壕內漢代堆積層下發現了間歇成層堆積的沙層,并且在第三層堆積中發現有大量的含沙。在畫像石墓的部分發掘中,也發現了第三層是風成沙層,為純凈黃沙,且在封土之上。說明在修筑墓葬時這一帶地表可能有積沙,最起碼局部地方存在這種現象。②可見當時該地區已經沙化,自然生存條件相對較差。由于政治軍事的需要,漢朝在此地建城駐軍,并且大量移民。據《漢書#8226;食貨志》記載,衛青奪回“河南地” 以后,“又興十余萬人筑衛朔方,轉漕甚遠,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十百巨萬,府庫空虛”,將這里的游牧經濟短期內改造為農耕經濟。為解決邊防的糧秣需求,漢政府只能在這里筑城戍邊、墾荒種地、興修水利等,客觀上肯定會加劇對該地區本來脆弱環境的破壞。③再者,該地區長期為漢、匈等多民族聚居地。據文獻資料記載,大保當所屬地區在春秋戰國時期是林胡部族居住地,秦時屬上郡,并處于為防御匈奴入侵而修筑的秦長城以外的區域。西漢惠帝五年(前190),在禿尾河北岸、今神木南部設圜陽縣,在禿尾河南岸、(今佳縣境內)設圜陰縣。武帝元鼎四年(前113),設西河郡、治所富昌(今府谷境內)。由于匈奴等族的侵擾,至順帝永和五年(140),東漢政府被迫“徙西河郡居離石,上郡居夏陽”。東漢政府基本失去對這一地區的統治。④另據榆林市文化文物局網站《大保當漢代城址及墓葬》一文稱:“考大保當所在地當為兩漢西河轄域。近年來陜北出土的畫像石上的文字即是證明。”
考古專家認為,在東漢和帝永元元年(89)竇憲大破北匈奴之前,陜北地區一直為漢朝與匈奴等少數民族進行爭奪與廝殺的戰場,并不具備畫像石產生所需要的安定、優裕的精神土壤。而順帝永和五年(140),隨著東漢政府對這一地區的監管被迫改變,使陜北漢畫像石墓賴以存在的短暫的安寧與富足化為烏有。⑤正是這短短的幾十年間,為畫像石在該地的產生和發展爭取了時間,營造了特殊的生存環境。因此,大保當漢畫像石具有極為特殊的地位:在地域環境上,它處于游牧區與農耕區的過渡地帶;在時間上,它僅存在于一個特定短暫的歷史條件下;在文化背景上,它處于多民族文化碰撞交流的環境中。這些因素使得大保當漢畫像石較之其他地區的漢畫像石更具有特色。
三、特殊地域環境下生活化、時代性的表現內容
從陜北畫像石的分布情況來看,大保當處于陜北畫像石發掘地的最北端(秦長城以外),且是陜北地區集中發現畫像石最多的一處。相對于米脂、綏德等漢畫像石分布區更接近于當時的匈奴人生活地區,在大保當漢畫像石所顯現的畫像內容中,不乏有體現所處特殊地域的形象出現,這是對當時社會大背景與自身小環境下的真實呈現,同時也成為其畫像題材上的一大特色。
大保當漢畫像石中有傳奇歷史英雄與名士題材的出現絕非偶然。由于該地地處“河南地”,兩漢時期長期為漢朝與匈奴的正面戰場,戰事頻發。英雄題材的出現正是該地區在特殊歷史時期和特殊地域環境的再現。此類內容的出現映射出人們在歌頌英雄英勇作戰的同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如M1、M23門楣畫像石右下端的“李廣射虎”圖。(見圖2)畫中飛將軍李廣乘于一疾馳駿馬之上張弓射虎,英姿颯爽,表現出其驍勇善戰、戎馬一生的英雄氣概。
還有一部分畫像表現了世俗生活的題材,如狩獵、車馬出行、門吏、舞樂百戲等,是漢代當地人民生前生活的真實反映,體現了當時人們“視死如視生”的思想觀念。以狩獵圖為例,結合康蘭英對上郡狩獵活動的研究觀點,⑥根據畫像石上緊張大氣的捕獵情景,將這一活動在當時盛行的原因總結如下:第一,狩獵得來的獵物可供人們食用、飼養;第二,由于地處邊塞之地,因邊關戰事的需要,平時的狩獵行為可作練習之為,正式對外作戰之備。同時,牲畜也更容易轉移和遷徙。《漢書#8226;地理志》載:“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另外,由于所處漢、匈長期雜居之地,受到匈奴人 “寬則隨畜田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的影響。可見,大保當畫像石所表現的內容是當時該地區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見圖3右半部分)。因大保當畫像石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狩獵在當時仍為這里經濟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M24的門楣中央有一例以馴象為內容的圖像。構圖中象體呈正側面,下耷長鼻與嘴眼眶涂紅彩,象身涂白,垂尾靜立。其前方站一象奴,頭戴胡帽,左手持長鉤,面朝白象,表現馴調場面。在陜北的漢畫像石中出現此類題材的,目前這還是惟一的材料。作為佛教中的重要瑞獸,白象見于地處漢代中西交通要道上的榆林地區,加之象奴為一少數民族形象,就更具有其特殊的意義,(見圖三左半部分)⑦在漢畫像石中出現此類題材,是佛教廣為傳布、在人們心中有所影響的體現。
另一帶有異域色彩的圖像為M3門楣上的牽駝圖,(圖4)圖中頭戴胡帽、身著異服的北方少數民族人物形象的顯現,印證了大保當漢畫像石當時所處地具有異域風情的特殊地理環境的人文氣息。有史料記載,西漢昭宣以降,“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畫像石中這種特殊藝術內容的出現,進一步形象地再現了當時漢、匈兩族人民文化相互交融與滲透的真實畫面。這種帶有匈奴等少數民族人物的內容題材,不僅反映了當時的人居環境和社會生活狀況,更進一步印證了這里特殊的地域環境對其文化習俗的影響。大保當漢畫像石以其特有的表現內容真實地再現了這一歷史過程,成為研究漢匈關系中不可多得的直觀史料。
四、大保當畫像石在特殊地域的藝術表現手法及造型特色
根據劉宗超先生的觀點,漢代的造型藝術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漢代造型藝術的初期(西漢初期70年左右),第二個階段為漢代造型藝術的建立與發展階段(西漢武帝時期至東漢章帝時期),第三個階段是漢代造型藝術風格的完善期(東漢和帝時期至漢末)。其中第三階段是漢代造型藝術完全成熟與高度發展的時期。⑧從大保當漢畫像石正處于第三階段,即漢代造型藝術的完善期,屬于漢畫像石發展的成熟與高峰時期,無論雕刻手法還是彩繪技術,都達到了較高的造詣。
大保當漢畫像石表現手法具有以下突出特點:
大保當漢畫像石中的物像以外減地,物像細部不用刀刻,而用墨線勾勒的手法較為少見。裝飾剪影式的物像造型方式與墨線細部勾勒,再加上保存較為完好的施彩藝術的運用,三者相輔相成,互為補充。每一種藝術表達形式又因其他兩者的渲染效果,而顯現出各自技巧運用上的再升華,使我們看到了帶有靈活性與簡約意味且富有獨特藝術魅力的作品。如圖5中以對比形式出現的二者均源于同一朱雀圖,但因不同的藝術捕捉手法,使其呈現出相異的藝術效果與信息含量。拓片雖為通常再現石刻作品風貌的藝術手段,但在針對大保當畫像石時卻成為了一種粗線條的概括與凝練,無法將其豐富的細節與艷麗的色彩真實顯現。這也正說明了其藝術表現形式的多樣性與綜合性。
彩繪與墨線的使用,大幅度縮短了制作時間,提高了工作效率,順應了所處生產力水平進一步提高的歷史現狀,巧妙地避免了物像使用模板后的重復性與單一性。如M23左右門柱畫像石二、三欄上的舞伎物像,由于出于同一模板,造型上形成單一鏡像模式,不免顯得呆板,而在物像的施彩方面充分注意到了這一不足,在對應模板人物圖像的衣服上施以互為相反的顏色,這就使二者在感官上產生了視覺差異,使其形態相互呼應又各具特色,避免了完全雷同,使畫面更加的生動、靈活。(見圖6)這種樸素的構圖和利用色彩的再創造,不僅體現了畫像石和畫師的藝術造詣,也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普遍審美觀及雕與繪的完美結合。正是由于大量的移民和屯田政策,使該區域的生產力和科技水平進一步提高,畫像石的制作工藝有所改進,表現在現存的彩繪上尤為突出。這一點也是在順應時代發展的過程中特殊歷史和地理條件下顯現出的獨特風貌。
在施彩的方式上,講究對比與諧調,利用對比調和的色調關系表現出生動的物像形象和沉雄大氣的藝術效果。施彩的濃淡與平涂的技法,以及在色彩對構圖均衡性的補充上,都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在構圖方面,畫工運用了不同于現代構圖設計中所講究的留白方式,而是采用了“填白”的藝術手法,并無喧賓奪主之意,反而使得畫面主題更加明確。如M1左門扉上畫像(右門扉基本成殘塊),其圖像分為三部分:上為朱雀,中為鋪首銜環,下為獬豸。畫工在三個主題的周圍增添了六個鸛鳥、猱等形象的圖案,并施以色彩,講求整幅畫面的生動、和諧、統一。(見圖7)
一個時代整體藝術水平的提高,對特定藝術品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藝術表現力的提升才真正意義上說明了時代的進步與發展。這種進步和發展不僅是社會和歷史的反映,同時這種時代性藝術品藝術成就的輝煌,與該地特殊的自然地理以及人文環境是緊密相連的。另外,大保當地處偏遠的毛烏素沙漠,如此精美的集雕繪于一身的漢代遺珍在這里出現,不禁讓人感嘆。
五、大保當畫像石所反映的社會文化和精神
西漢建國之初,因長期戰亂,社會經濟凋零。漢高祖直至文景時期,均極力致力于恢復社會生產,實行無為而治、予民休養生息的政策,積累了空前的社會財富,為武帝時期所興起的厚葬之風提供了豐厚的物質基礎,也為作為墓葬藝術品的漢畫像石在各地的大量出現創造了特有的時代土壤。首先,地處漢朝北部邊境荒僻邊郡的大保當乃至整個陜北地區,經濟、文化發展相較其他漢畫像石分布區域較為緩慢。但該區域在順帝永和五年(140)以前一直是漢政府的軍事重地,且是西北的交通貿易要道。大量的駐軍和移民改變了邊郡地區的居民結構。由于接納了各地區的民風民俗、文化信息和先進的生產技術,邊郡地區處于一種開放、包容的狀態。⑨這或許也是該地區畫像石具有豐富內容題材的淵源。其次,西漢時期冶鐵技術的進步,為石材的大量開采和雕刻提供了可靠的生產工具,⑩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畫像石這種墓葬附屬品流行。另外,榆林地域范圍內有一定的石灰巖、砂巖儲量,為畫像石提供了原材料。再次,漢民族與少數民族多種文明相互碰撞,漢、匈文化相互滲透,為大保當地區及整個現存漢畫像石的第三分布區(陜西省北部和山西省西部地區)漢畫像石藝術的興起。奠定了必要的精神土壤與物質基礎。
儒家學說從思想上和禮制上為厚葬之風的形成提供了依據、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家學說成為當時社會的正統思想。儒學的核心思想“仁孝”成為厚葬風俗的理論基礎,厚葬被看做“孝行”,成為禮制化、理論化的行為。其次,東漢時期任命官吏實行“品評”制度,將孝悌列為選拔、任用官吏的重要標準。這一政治上的舉措,從上至下的推動著厚葬風俗的發展,無論從儒學禮制思想上講還是從個人私欲上講,都使這種行為成為社會的潮流。畫像石從材質到藝術形式,在當時生產力水平下,已成為一種順應社會思潮和滿足厚葬風俗的墓葬構件。于是,作為孝悌觀念的重要體現手段——喪葬禮俗空前強化,厚葬之風極為盛行。再次,產生于周代的五行說,在漢代得到了全面發展。與五行相應的五色為正色,五行相生、相克得出間色,對當時人們造物活動中色彩的運用形成一定的指導與約束;倡導“天人感應”的讖緯之學,尤其是《白虎通》的思維模式,使制造者相信,如果墓室裝飾有大量的祥瑞圖像,也就是自己德行純洽的顯現,這也正是我們理解漢代圖像內容的重要線索。漢人視死如生,希望死后還能延續人間的生活,從而通過厚葬以求死者如生。以上的幾種漢代社會的通俗信仰是畫像石藝術產生的直接原因,造物過程中的形式規范,更是向前發展的推動力量,使畫像石藝術能夠真實反映漢代造型藝術的審美觀念及時代精神。
從時間上分析,大保當漢畫像石產生為漢朝藝術發展趨向鼎盛的時期。所以,無論是造型藝術的形式表現內容上,還是精神氣質的表達上,都已達到了應有的水平。因為有了各民族和睦共處的祥和環境,才能使陜北畫像石在這短暫的時期內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并得到迅速的發展。到東漢中晚期,在政治經濟上是東漢社會失控與分化瓦解的階段,大保當地區處于漢族與少數民族相互雜居的敏感地帶。但藝術品所傳達的精神思想依舊保持著大漢王朝的精神實質,是難能可貴的。
六、結語
只有在特殊的地域環境里,才能創造出極具特色的藝術形式。大保當畫像石以特殊生活情境和時態的藝術表達,真實地反映了漢朝邊塞人民的生活方式及心理情感,使人們清晰地感受到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與精神情感。更重要的是,它在研究漢代歷史發展進程和漢匈關系上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值得深入研究。
[注釋]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榆林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神木大保當——漢代城址與墓葬考古報告》,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
王煒林:《毛烏素沙漠化年代問題之考古學觀察》,《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5期。
石興邦:《陜北漢代畫像石#8226;序》,見李林、康蘭英、趙立光:《陜北漢代畫像石》,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康蘭英:《畫像石所反映的上郡狩獵活動》,《文博》,1986年第3期。
劉宗超:《漢代造型藝術及其精神》,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康蘭英:《陜北東漢畫像石綜述》,見中國漢畫學會、北京大學漢畫研究所:《中國漢畫研究》(第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信立祥:《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