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沾了些書生意氣,便只好囿于囊中羞澀的困境。因而,雖有“讀萬卷書”的雄心,卻絕無“行萬里路”的資力,這有悖于我酷愛山水的性情,實為人生的無奈和大憾。
然那日讀得清代張潮一言時竟欣喜萬端。張潮曰:“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贝搜砸唤浫肽?,即如醍醐灌頂而使我茅塞頓開。原來我有萬里之資也!想那歷代圣賢文豪,哪個不是歷盡名山大川,擷以山水之靈性,鑄就了千古之絕唱?我只消徜徉在他們的詩詞歌賦之中,便可足不出戶而飽覽古今之鐘靈、萬里之綺秀了。
于是,再捧書卷之時,那心感靈應就與往日真的不同。只覺那書案上的書,皆為層疊之青山、瀲滟之綠波了。細細品味之,便有滿目的芳草萋萋綠樹颯颯,便有滿懷的煙嵐繚繞云虹燦爛。如聞淙淙泉聲清清松風,如臨奇峰峻巒古道邊關,而胸闊懷廣心潤目麗,擁“落霞與孤鶩齊飛”之美意,入“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大境,使我靈魂的天地為之豁然開朗。
最妙是月色初上疏影橫斜之時,擰亮那盞臺燈,躬身那張書案,以茶代酒,在暢游墨香中,去傾聽晨鐘暮鼓的悠遠,去品味春江花月的纏綿,去領略小橋流水的古韻……那種心曠神怡的明媚與絢麗,那種靈魂如羽的輕盈與釋然,更會自千景萬色中翩翩地逸出,裊裊地包融我的身軀,也包融我的靈魂。于是,雖肉體尚在書齋,但靈魂已飛臨遠方,飛向了精神的永恒。
我在李白、杜甫的身后尋覓,我在王勃、蘇軾的履痕上沉思,我在白居易、陸放翁的吟誦里屏息,我在一個個圣賢的睿思哲喻里凝眸。那是對生命的詮釋與修煉,那是對人生與自然的品味與體悟。“春游芳草地,夏賞荷花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是怎樣的意趣,怎樣的人生境界!“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又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壯觀!那天地間的一景一物、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無不在那淡墨濃彩之中,磅礴雄渾抑或寧謐幽媚,形神靈動抑或奇光異彩,恣肆揮灑抑或精雕細琢……皆以天成妙思的繪形與造色,別創洞天的體驗與參悟,把我帶入斑斕奇詭的境界,讓我觀其色勢,聞其聲韻,悟其真諦,而心翔寰宇,魂舞山川。
心是一塊風動石。只要心不沉淪,心不蒼老,捧卷在手便是“出門有功,行地無疆”之大氣?;蚴恰疤一ㄔ础崩锏牧鬟B、“赤壁賦”中的沉醉,或是“岳陽樓”下的凝思、“騰王閣”前的冥想,或是“秦月漢關”間的感奮、“大漠孤煙”里的悲壯……皆為畫魂詩神意趣雋永,讓人放眼歲月嘯吟長天。
陸游有言:“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簾昏黃送流年?!奔o曉嵐又詩云:“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惫录诺臅S歲月,自然根基于品性修養人生信念,但這讀書的時光一經案頭山水的點化,便有了空靈之魂晶瑩之彩,便有了芳香之味清冽之韻,便有了閱盡山川造化、洞穿歲月之神力。如斯持之,雖置身物欲橫流之岸,亦可保高山流水之貞操;雖途經名利泛濫之畔,亦可持明月春花之節守。任它名韁利索,也不能奈我何;任它漆黑之夜,心中也亮一扇燭照之窗。
開卷走山川。卷中有石上清泉,可洗濯我心中的塵埃;卷中有綠湖白蓮,可賦予我高潔的品德;卷中有奇峰峻巒,可賜予我挺拔的人格;卷中有黃河入海的磅礴,可鑄就我遠大的追求。
開卷走山川,不僅是墨香中浪漫的神游,更是人生高度的提升。 (編輯 一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