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一些作家、評論家、文學刊物、媒體副刊,以不同的方式對新中國60年文學作出評價。如何實事求是地評價新中國60年文學,還60年文學的本來面目,在文學界取得共識,該是文學界慶祝新中國成立60年時需要解決的大問題。
在評價60年文學時,有兩種傾向是必須反對和防止的:一種是全盤肯定60年文學的傾向。因為是國家60大慶,于是便對60年文學只講好話,只唱頌歌,而對60年文學走過的曲折道路避而不談。另一種是基本否定60年文學的傾向:對“文革”前的17年文學(更不要說“文革”文學),一概歸結為“左”;對新時期的文學,特別是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期的文學,一概歸結為“糟”。于是,新中國60年文學竟一無是處。這兩種傾向,雖然可以為某些人稱快于一時,但絕不會得到文學界的普遍贊同。
新中國60年文學所走過的道路,是十分特殊的。它既不同于1919年至1949年間的中國文學,也不同于1917-1991年的蘇聯文學,更不同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今的西方文學。
新中國成立后,實現了國民黨統治區和解放區兩支文學隊伍的大會師。這兩支文學隊伍的會師為發展文學生產力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土壤和條件。一方面,來自國統區的文學隊伍,他們繼承和發揚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又有豐富的創作經驗和表現生活與歷史的技巧,只要讓他們充分施展文學才能,他們就能為新中國文學作出新貢獻。另一方面,來自解放區的文學隊伍,他們有著深厚的對人民生活的體驗。飽含著對生活的激情,對新中國無比熱愛,他們在表現新的時代、新的人物方面,更積累了一定經驗。因此,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領域朝氣蓬勃,好作品迭出,是十分自然的。
但是,時過不久,文學領域里就開始出現不正常的現象。一是以搞政治運動的方式領導文藝。從批判《武訓傳》到批判《紅樓夢研究》,從“反胡風”到“反右派”、“反右傾”,到“文藝整風”,一直到“文革”,都是通過政治運動來規定文學的方向。二是搞一“花”獨放。只準放解放區文學這朵“花”,不準放其它“花”。在“可不可寫小資產階級”的論爭中,以茅盾為代表的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寫生活的現實
義被打下去了。在反對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文藝思想的斗爭中,以胡風為代表的強調在反映現實時高揚作家主體性的戰斗現實主義,也被打下去了。而對來自解放區的作家和新中國成立后新出現的作家,又只允許他們寫新生活中的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種思想之間的斗爭,于是這朵“花”開得也并不美麗。三是對不聽話的作家搞放逐。“反胡風”中,不聽話的胡風派作家被放逐了,或被關進牢里,或被管制。“反右派”中,數以萬計的“右派”作家被放逐了,或去北大荒,或到農村、工廠去勞動改造。上述“三斧頭”劈下來,文學界能不傷筋動骨?!文學生產力的發展能不受到影響?!
然而,中國的作家是可愛的,即使在這樣的政治氣候和氛圍下,他們還是努力創作他們認為應該歌頌、應該暴露的作品。《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保衛延安》、《山鄉巨變》、《紅日》、《紅旗譜》、《紅巖》、《青春之歌》、《創業史》是這樣創作出來的,《李自成》第1卷是這樣創作出來的,《布谷鳥又叫了》、《柳堡的故事》是這樣創作出來的……因此,盡管“文革”前17年的文學,陰霾重重,但仍然掩蓋不了它的熠熠光輝。發展文學生產力的力量與扼殺文學生產力的勢力同時存在,是“文革”前17年文學的顯著特點。不過,文學創作的成就仍然是基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的17年篇章,分量還是沉甸甸的。
“文化大革命”一來,除了《金光大道》、《西沙之戰》和“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外,幾無文學可言。但是,也還有一些文學作者,能夠逆“四人幫”的“三突出”、“主題先行”文學潮流而動,在“地下”創作出了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作品。如張揚的長篇《第二次握手》,把知識分子作為主要人物,寫出了三個科學家的內心世界、命運和際遇。盡管藝術上還不成熟,卻產生了廣泛影響。小說起初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全國各地流傳,作者也曾因此而遭到迫害,被抓捕關押達四年之久。至于1976年“天安門事件”前后出現的“天安門詩抄”,對其后的粉碎“四人幫”,更起到了輿論準備的作用。所以,即使對“文革”時期的文學也要作具體分析。
新時期到來,與以往不同的新時期文學應運而生。僅僅從1977-1986年,十年間,新時期文學就經歷了十大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懷念和歌頌老革命家的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傷痕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反思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新的反封建的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人的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改革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開放的現實主義思潮和創作潮流;“中國式的現代派”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尋根”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通俗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這十大文學思潮和創作潮流并不是單線直進,而是相互交叉遞進的。這十年的文學創作成果,超越了“文革”前的十七年,稱得上是新中國文學發展的黃金時代。
這個黃金時代來之不易。“文革”結束后,撥亂反正。有人把反正理解為就是回到“文革”前的十七年的“正”,因此對“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不滿。而多數作家和評論家則認為,“文革”前的十七年,既有“正”,也有“左”的東西,因此,不能簡單化地回到十七年文學,而是要認真反思十七年文學中“左”的東西,反思十七年文學何以不受阻礙地蛻變、異化為“文革”文學。正是在這一反思中,將“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從屬于政治”的提法,改為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文藝為階級斗爭工具論”改為“文藝多功能多效應論”;“文藝只能歌頌人民,不能暴露人民,暴露只能暴露敵人論”改為“文藝既要歌頌人民,也要暴露敵人,也可暴露人民內部缺點,只要對社會主義有利論”;等等。沒有對“文革”前十七年文學的深刻反思,也就沒有新時期文學十年的光輝成就!
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特別是1992年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1987年至今的23年的文學,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首先是創作自由度空前未有地擴展。寫什么和怎么寫,由作家自己決定。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什么題材,什么人物,都可以寫;什么技巧什么手法,都可以用。
與此相聯系,作家的主體意識從來沒有像這23年間那樣地自覺。無論是表現歷史還是反映生活,作家都有自己的主見、體認和感悟。“文革”前十
年的“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創作模式,早已成了歷史的陳跡。
文學隊伍的組成發生了變化。如今的文學隊伍由三部分人組成;國家包起來、養起來的作家(當然他們不是白養,其中不少作家寫出了好作品);大批的業余作者;一部分自由撰稿人和文學個體戶。自由撰稿人和文學個體戶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才成為一股創作力量的。今后,大批業余作者將長期存在;國家包養的作家會逐漸減少;作為自由職業者的自由撰稿人和文學個體戶,將會越來越多。
文學刊物的數量多得難以確切統計。除中央一級文學刊物外,各省、市、自治區,各地區、市,以至一些縣、市都有自己的文學刊物或文學報紙。總數約在兩千家以上。這么多文學刊物,促進了文學的普及和興盛。
創作方法極其多樣化。開放的現實主義、現代派(意識流、感覺主義、印象派、超現實主義、生活流、新歷史主義,等等)、傳統的寫實主義、浪漫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種種創作方法被我國不同作家所運用,他們彼此競賽,各顯神通。
網絡文學崛起。我國電腦用戶至今已達3.5億戶。據《文學報》2009年8月6日《如此之“多”的長篇小說》一文報道:“近年網上的長篇數量已經達到年產20多萬部的天文數字。”20世紀的作家固然想不到會出現這一情況,就是21世紀初成名的作家對此也感到瞠目結舌。
僅從以上六方面看,1987-2009年間的文學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這一大變化,發生于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以后,發生于現代科學技術(電腦、互聯網等)普及于千家萬戶之后,總的說來,是對新中國的文學起了促進作用的。正因此,這23年的文學在前十年文學的基礎上,有了發展、開拓、創新和提高。
不過,市場經濟和現代科學技術部是“雙刃劍”。它們既對文學創作的發展有利,但也對文學發展產生著負面效應:“當有了自動機械、鐵道、機車、電報的時候”,希臘神話“還可能存在么?”(馬克思語)
一是不少出版家、作家、評論家把“錢”、“利”放在第一位,只要有“錢”,只要有利潤,什么書都可以出,什么作品都可以寫,什么評論都可以拿出去發表。于是,肢體寫作者有之,以個人隱私招徠民眾者有之,以性描寫吸引讀者眼球者有之,胡編亂造者有之,“戲說”、瞎說者有之,當前文學市場上的混亂現象,已經達到了令人扼腕嘆息的程度。新時期前十年(1977-1986)間文學評論家的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在一些評論家中被拋在一邊了,他們也是“錢”字當頭,出現了“跟風評論”、“小圈子評論”、“紅包評論”。明明是一般性的、平庸的作品,動不動就被吹為“史詩”、“天才之作”;明明是一個謾罵魯迅的作者寫的包含有多首淫詩的詩集,竟被評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看不到本世紀以來文學領域里出現的消極現象、腐敗現象,還在一味地為當前文學唱贊歌,對我國文學的發展是十分不利的。
自然,在市場經濟下,文學藝術也要講經濟效益。但是,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在講經濟效益的同時,還要講社會效益。我們提倡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統一。
二是不少作家、評論家的社會責任感減弱了,作品的時代精神淡化了甚至湮沒了。由于文學刊物過多,“需”大于“供”,因此,只要粗通文字甚至文理不通的作品也能夠發表。無思想、無主題、無情節、無結構、無文采的“五無”作品,在文學刊物上大量出現。
三是某些主管意識形態部門的領導人,只求文學領域里穩定,不敢批評文學領域里的不良傾向。他們以“越批越紅”為“理由”,放棄了對文學領域里的導向責任。結果,誰要批評了某種文學領域里的不良現象,要么是不予發表,要么是被認為“左”。正氣受到壓制,歪風怎不抬頭?
四是網絡文學垃圾多,好作品少,精品更少。年產20萬部長篇小說(對這一數字,我表示懷疑,但網絡文學年產一萬部以上長篇小說,是可能的),只能是作品跟著手指(擊鍵)走,“碼”出來的大多數是“五無”小說,能夠有千分之一的好作品已經很難得了。
從上可見,自1987年至今的23年間的文學,
成就史無先例,但也不是沒有問題。
我們所期望于文學界同仁者,就是對新中國60
年的文學,取得共識:既要看到它所取得的重大成
績,也不回避它所走過的曲折道路。特別是對新世
紀的文學,既要看到它的新趨勢,也要看到它存在
的新問題,切實地予以解決。負責意識形態工作的
部門,更應負責地予以導向,引導我國的文學向好
處、高處、真善美處發展。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果真
能如此,下一個60年的中國文學一定能站在世界
文學的前列,為新中國的現代化,為新中國和全世
界的億萬讀者作出更多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