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信今生不會被官司纏身,我也不想去認識什么律師。認識嚴國亞,完全因為他是老爸的朋友,他的大頭兒子又曾求學于我。
嚴國亞是個律師。律者,規則也。律師者,就是遵循一定規則行事的人。在常人眼中,律師又儼然是言談的師者,為當事人出謀劃策,出庭辯護,去訴說對方的一二三四。至于律師當庭自我批評,訴說自己的不是,在新聞界還從無所聞。律師者,律人也。這是我對律師的最初印象。
我帶著任務去采訪嚴國亞。我們曾經是熟人,采訪也許會順利一些。
嚴國亞,中等身材,外表結實,生就一副運動員般的骨骼。一張微黃的寬大臉龐,時時都帶著笑容。他并不善于言談,靜靜地似乎有點拙。他更像一個在讀的學生,一頭濃密的頭發,很難讓人想到大知識者應有的疏發寬額。但圈子里人卻多認為他是個文化人,他的兩本新書上市,多少印證了“文人武相”是有幾分根據的。
幾場秋雨后,讓我的心緒平靜了許多。今年天亦怪,剛過立秋,秋亦深也,連日的驕陽,被細雨澆得無影無蹤,從烏云深處吹來的風,帶著絲絲的涼氣。我如約來到律師樓。沒有客套,只有淡淡的一杯茶,長久的沉默使我感到空氣悶熱起來,往日的自信在沉靜中消失。我想,我不是個好作家,嚴國亞也不是一個好律師,語言本來都是我們共同的工具,但我們卻不擅長機變。是不是兩個語言學家在一起,也常常是啞吧對啞吧,默默無言。
采訪也像打仗,有時需要迂回。我建議出去走走。
離開律師樓,我們乘車來到了嚴國亞早年就讀的江蘇警官學院。他說,當年的同學,現在都是警官了。我問,你是羨慕,還是嫉妒。他說,都不是,只是有點懷念。在校時他最愛進圖書館,看書、買書、寫文章是他最大的業余愛好。他說,做警官,以后要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因此,知識面一定要寬,當時學院就是這樣要求的,我也努力這樣要求自己。
畢業前,他的法律心理學論文發表,一時轟動校園。
他說,當過警察的男人,一生無憾,遇到困難時就想到我曾是警察,難道在警察的眼里還有困難兩字嗎?一個人的意志就是這樣錘煉出來的。
后來,他脫下了警服,換上了學生裝。到南京大學法律系進修經濟法學。為了打開他的話閘,離開江蘇警官學院后,我們又乘車去了南京大學。這也是他曾經就讀的學校。從樹叢中伸出的小路,鋪著一粒粒的鵝卵石,已被雨水沖洗得晶亮,踏上去有點滑。遠處的教學樓,和更遠處的摩天大樓一比,顯得有點寒磣。在校園里,他向我講述了他處理的兩起案件。他說,當年處理的程維高女兒開辦的南京利德隆實業公司、房地產公司破產案為中紀委督辦案件。感到的是心在發抖、在發痛。程維高曾是南京市委書記,南京人對他比較熟,也為南京人做過不少好事,但走到今天這一步,真讓人感到人生的無奈,如果人生可以重走一次,對每一個人來說,也許會是一條錦繡大道。可嘆啊,一念之差,終成千古。他說,通過這個案件,我覺得我改學法律不后悔,社會需要公正,人人渴望平等,在人類構建自己的樂園時,我們律師承擔了道德的義務。我沒有打斷他的敘述。校園很靜,我仿佛聽到錄音器嘶嘶轉動的聲音。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你看我們學校多美、多靜。有時面對現實,心中也有欲望,我就想起校園的生活。我要嚴守一個學生平靜的心。
從這個案件我們又談到了當年被列為最高人民法院案例庫中的東方航空飛行員跳槽百萬元巨款索賠案。他沉重地說,誠信有時比金錢更重要。金錢是有形資產,誠信是無形資產,我們涉及的許多案件,都是因為誠信出了問題。讀書時,老師曾不斷告誡我們,要做一個誠信的人,但生活中做到這一點,卻是這么難,誰敢說,人的一生可以清白照人間,其實是沒有這樣的人的,人生誘惑太多,欲望太多。一個赤條條的人來到人世間,長大后他就知道要穿衣服,因為他要美,他要遮羞,而對各種欲望,誠信最重要。生活的道路有時會把人們引向懸崖,但往往還以為是上升的路,走到極頂,想退都沒有路,沒有后悔藥,就沒有后悔路,其中代價是很慘重的。
我知道,嚴國亞處理的這兩起案件,當時在社會上影響都是比較大的,但出自嚴國亞之口,除了沉重感外,卻沒有一點點的成就感。
順著校園的小路,七轉八轉又轉回了原路,話茬也從案件轉到了他的童年。他感慨地說,我的童年是很艱苦的。小時候,我母親身體不好,像所有孝子一樣,我希望我母親的病能夠得到醫療。翻看了許多醫書和名醫傳記,想從中得到啟示。我幻想有一天,母親的病能得到神醫妙方。有一次,一個朋友向我講述了古代名醫扁鵲的故事,扁鵲一生為很多病人治好了病,被周圍的人稱為“神醫”。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朋友問他,你醫學如此高明,因此得到了人們的尊敬,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呢?扁鵲無奈地說:正是由于我把許多生了大病的人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才是我當醫生真正的悲哀呀。我大哥把我引向學醫之路,他能治未病之病,卻得了一個小名。我的二哥從醫時間比我長,又專長醫小病之病,也只得了一個中名,我卻因能專治大病之病而得了個大名。為什么人非要等到生了大病才去醫治呢?我多么不愿意見到有大病的病人啊。
后來我當了律師,常常回想起我朋友給我講的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講了一個基本道理,就是一個好的醫生能防病于未然。我常想,律師職業和醫生職業有不少相似之處,那么,我是要當一名小有名氣的律師呢,還是當一名中有名氣的律師,或是當一個大有名氣的律師。是不是大有名氣的律師就一定對社會的幫助更大呢?
有人曾問我,當上律師后,你現在最關注的是什么?“法律風險防范和法律的社會責任”,嚴國亞毫不猶豫地說!“我更愿以自己豐富的工作經驗和工作經歷,為來自不同背景的客戶提供法律風險防范服務。與一些挑詞架訟的律師不同,化解矛盾、堵塞漏洞更是我的夙愿。作為江蘇省企業法制協會理事,企業風險控制專家,我經常會被邀請講授風險控制課程,同時配合江蘇省經貿委在全省積極推廣企業風險控制工作”。今年,嚴國亞就南京市城西干道“拆橋改隧”事件發函給市委書記朱善璐,提出:如果南京城東西交通干道均采用“隧道”方式,假如恐怖分子同時在東西隧道內實施重大破壞活動,則必將癱瘓全城交通,有關建設部門應該會同公安機關對未來的犯罪分子在隧道內制造重大破壞事故作出外置預案!同時指出,南京是江蘇省的經濟、文化中心,是省府所在地,是國共交流的重要城市,防止南京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城市應該是我們的共同期望。該建議受到朱善璐書記的高度重視,批示市委市政府四個部門與嚴國亞進行了討論溝通。對城市環境的關心,也時時牽動他的神經。他曾向市委建議要求“立法保留南京部分老城區作為‘生存濕地’”,這樣,不僅有利于保留南京“城市之血脈”,可以集中資金進行南京新區建設,又可以減少拆遷緩和社會矛盾,老城區充當起“廉租房”的作用,也有利于人才、移民的滯留。他娓娓道來,似乎有點激動,有點怨氣,顯露出中國文人易沖動的毛病。
我拾起路旁的石子,朝綠叢中扔去,幾只受驚的小鳥騰空飛起。天空很藍、很高。清新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我接著問他,你已經是很有名望的律師了,為什么還要苦苦去寫書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其實道理很簡單,社會上有錢、有地位、有能力的人很多,但不懂法的人也很多。醫生有醫道,律師有律道,我感到我只有在寫書時,才能給人以警醒。 醫生、律師、作家,是社會上受人尊敬的職業,又是容易出賣靈魂的職業。我曾經認識一位很有名氣的醫生,但他卻對我說,他更愿意教書立說。嚴國亞似乎和這位醫生的認識有些相近,他深深理解名醫扁鵲的悲哀,他不愿意自己是個悲哀的大律師。
我們時常愛聽愛看法庭上的刀光劍影、唇槍舌戰的場景;希望見到電影《流浪者》中麗達似的雄辯鏡頭;希望看到大起大伏驚濤駭浪的勝利。其實這些場面的背后都帶有血淚和悲傷。我們律師的責任是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去稀釋這些矛盾,還正義于人間。一個好的律師,更應當是個好教師,他能把官司作為教材,讓雙方當事人受到法的教育,讓人們分清是非曲直,分清善惡美丑。
我悄悄地撳下錄音機的按鍵。他后來還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也沒有去記。我覺得采訪應該結束了,因為在同嚴國亞的交談中,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律師者,律道也。律道之義,人道也,律道即人道,亦愛人之道。孔夫子曾說過:“仁者,愛人也。”律者和仁者,應當是近義詞,它不應當是別的什么意思。
又到了暗香浮動的時節,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的香氣。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也是桂花飄香的季節。一簇簇黃花羞羞答答地躲在綠葉中。濃郁的花香是那么的醉人。嚴國亞興奮地對我說,你聞到了花的香味嗎?我說我聞到了。我們沉醉在襲人的花香中。我忽然想起了《圣經》中的伊甸園,當上帝把愛施舍給人類,希望人人都能相親相愛,這應該就是人間天堂吧!
靜靜地似乎有點拙,不善言談卻蘊有平樸的思想,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嚴國亞。他更像文人,更像教師。他給當今社會律師提出了一個很好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