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跡鑒定、含水率分析、C-14測年再加上樹輪校正,一切可能的科技手段都被用上。只為了證明2008年出現的“清華簡”古書比秦始皇更老。
伴隨一縷輕煙從試管底部升起,兩塊竹片瞬間化為烏有。這兩片竹片的年齡也許已經超過了2000歲。它們是從清華大學2008年7月購入的一批竹簡中取出的測試樣本,雖然有專家支持,然而其確切的年齡,要等到經過這次C-14測定之后才能知道。
經過了氣化之后,在C-14樣本制備系統中,它們被還原為黑乎乎的石墨粒。或許它們曾躲過了秦時的“焚書坑儒”,然而這次不免要在北京大學第四紀年代實驗室里粉身碎骨。這是為了得到關于總共2388枚的“清華簡”的確切年齡的證明。
含水率證明浸泡超過千年
在拿標本去做這次C-14測定之前,任教清華大學的歷史學家李學勤給化學系分析中心掛了個電話,請他們來人對竹簡樣片的化學成分進行分析,結果顯示:含水率為400%。這是曾經在水中浸泡數千年之久才會得到的結果。他深信,不可能有現代人能做到這一點。
曾擔任夏商周斷代工程的首席科學家李學勤對于能親眼讀到用戰國古文字書寫的《尚書》篇章,感到“強烈的震撼”。事實上,自從公元前212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后,用戰國古文字書寫的《尚書》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西漢時期從孔子家的墻壁里挖出來的經書,現在已散失;另一次是東晉時有人獻出,但在800多年后卻被學者公斷為“偽作”。今天所流傳下來的《尚書》是漢代博士伏生默寫的。而秦朝之前的版本,就再沒人見過了。據臺灣學者傅榮珂統計,在“清華簡”出現之前,中國已知的戰國竹簡全部加起來不足萬枚。新發現的“清華簡”數量幾乎有這一數字的四分之一,或許會帶來很多至今尚存在于傳說中的戰國古籍。對此,連李學勤都很奇怪:“我怎么就那么幸運呢?”
然而,這批竹簡的源流已經不可考證。追朔其流出的源頭,最早是2008年7月。《北京日報》稱,清華校友趙偉國從香港文物市場將竹簡購回后,捐給了清華大學。經過清華大學的初步整理,發現竹簡包括殘片在內一共2388枚,最長46厘米,最短僅有10厘米,以不同風格書寫而成。3個月后,它們接受了國內11位權威學者的集體鑒定:“應是楚地出土的戰國時代簡冊。”消息傳出,眾多未能一睹真顏的教師、學生和業余愛好者紛紛提出各種猜測,其中不乏對年代真實性的質疑。
原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的姜廣輝的懷疑最具代表性:“不能完全排除作偽的可能”。姜廣輝并非不相信經驗的判斷,而是認為,竹簡不同于字畫、瓷器這些文物,“后者是以整體呈現給鑒定者的,而竹簡文物往往是以批次計算的。一批竹簡文物經常有一兩千支竹簡,而由專家組成的鑒定會通常只開半天或一天,這樣一來,除少數樣簡經專家粗讀辨識外,絕大部分竹簡只是看看外觀和字體而已。”
“竹簡辨偽最主要的方法,還是根據文字內容、字體、書寫風格,以及竹簡本身的形制等來進行判斷。”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中心的劉國忠介紹說。但這只能依靠少數專家的“火眼金睛”,研究整理過程則更為漫長。在等待的過程中,外界逐漸開始對其年齡有了各種傳聞。看起來,“清華簡”需要一份富有科學性的證據,才能在猜疑中站住腳。
C-14取樣難題
2009年4月,對“清華簡”的C-14測年結果對外公布,結論是:該樣片產生于公元前305±30年,相當于戰國中期偏晚,和此前專家估計的基本一致。至此,“清華簡”的真偽問題似乎已經“蓋棺定論”。但疑問其實遠未結束。
在北大西北角一座朱紅色建筑二層的辦公室里,記者見到了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主任吳小紅。據她回憶,檢測樣本是由李學勤先生的兩名學生送來的,一共兩塊,深褐色,每片一厘米見方,用塑料袋小心地包著,“具體時間記不太清了”。而根據清華公開的消息來看,這一測定時間應該發生在鑒定會之后,第二次發布會之前,也就是2008年冬天。
給“清華簡”做C-14測定的加速器質譜儀是北京大學2004年從國外購買的。上世紀60年代,美國科學家Libby發現,有一種原子量為14的碳的放射性同位素,其半衰期長達5730年之久,而且在自然界含量極低,濃度十分穩定。活著的生物通過光合作用和食物攝取,與大氣中的C-14保持交換平衡,直到死亡時這一交換過程終止。 之后,C-14繼續衰變,含量便逐漸減少。因此,通過對有機質文物C-14含量的檢測便可反推其“死亡年代”。
真正讓C - 1 4名聲大振的是一次對耶穌“圣物”的測定。1988年,歐洲原子能機構經過和羅馬教廷長達10年的交涉后,終于獲準對意大利都靈大教堂珍藏的“耶穌裹尸布”進行檢測。當時的都靈大主教親手剪下一小塊亞麻布料,分成七塊,分別交給美國、英國和瑞士三個實驗室的科學家。3個實驗室都得到了相同的結論:這塊布料誕生在1260至1390之間。“耶穌裹尸布”的說法不攻自破。
經過半個世紀的發展,C-14已成為國際公認的最可靠的測年方法之一。真正困難的步驟在于取樣。歷來能送檢的樣品數量往往極為有限,甚至常常只是些邊角料。歐洲原子能機構磨了十年之后才磨來的“耶穌裹尸布”樣品只有3英寸長(7.6厘米)、0.5英寸寬(1.27厘米),還被分成了三塊。這已經算多的了。吳小紅得到的這兩枚送檢竹片,只是從竹簡的殘片上揭取下來的,比分開后的亞麻布樣品還小。
但對于樣本抽取過程,吳小紅并不十分清楚。她告訴記者:“這取決于樣品收集者,我們只能根據樣品本身給出結論。”而清華方面,似乎對取樣過程并沒有過多在意。
在送去測年之前,吳小紅和她的同事對樣品進行了精細的預處理。這是一個復雜的化學和物理過程。先是用溶劑將表面的污染物萃取出來,之后還要動用超聲波清洗,再混上酸和堿進行清洗。經過這一番打掃,一個竹簡殘片被制備成石墨碳。這樣已經是國內最好的樣品預處理了。
必須盡最大可能來保證樣品的純度,以減少環境和人為對它們的干擾。“畢竟這和考古發掘出的文物不一樣,考古學家可以根據地層的年代來判斷出土文物分屬于哪一時期”,吳小紅說。但對于“清華簡”,情況就變得復雜了。
作為受委托方,吳小紅和清華方面還進行了一項溝通:要求確定樣品的材料是竹子。竹子不像大樹,它們開花后便逐漸走向死亡,壽命很短。古人為了書寫方便,竹簡材料通常取自較年輕的竹子。雖然這批簡所用的竹子未必都在同一年砍伐,但因為竹子本身的生長壽命就短,相差也不會太大,最多幾十年。
為了讓這臺國內最好的加速器質譜儀“放心”,清華方面又進行了一項委托測定。他們選送了竹簡樣片到中國林業科學院木材研究所,測定竹子的樹種。結論是“鋼竹”,這種竹子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以南都廣有分布。
60年誤差范圍的想像空間
盡管C-14測年方法在學界幾乎不存在爭論,但并不代表沒有誤差。如果誤差范圍大到不足以準確地落到歷史學者希望的區間里,“清華簡”的價值可能完全走樣。事實上,C-14測年的誤差卻可能達到數十年甚至上百年。
據史書記載,秦始皇統一六國是在公元前221年,僅9年之后便開始了“焚書坑儒”。而從戰國晚期到秦滅六國,期間歷史跨度并不長。按照已公開的“±30年”誤差范圍計算,“清華簡”的絕對年代最晚也在公元前275年。這時候正是楚國從強轉弱的時期,秦楚談判失敗,楚懷王客死秦國,局勢可以說是瞬息萬變。
“C-14測定出來的僅僅是C-14年代,并非絕對年代。”吳小紅在紙上比劃著給記者講解。該方法有個前提,就是假定在幾萬年的漫長的演變過程中,大氣中C-14濃度不變。而實際上并非如此,主要受到宇宙射線的影響,以及近代大工業產生以后,環境遭到了破壞,和因火山爆發等自然因素所影響到周圍區域的大氣成分濃度。所以必須借助別的方法進行校正。
為了將C-14年代轉化為日歷年代,必須采用樹輪校正。兩種年代一一對應,就可拼接成一張C-14濃度變化的曲線圖,從中找到誤差的規律。為此必須掌握從數萬年前一直到今天大氣環境中C-14濃度的變化情況——哪怕這種變化極其微小。但這是一個極為龐大的工程。
根據吳小紅的介紹,目前的樹輪數據庫已經很完整了。這個數據庫是根據美國“刺果松”樣本和德國“橡樹”系列互相參照形成的國際通用的樹輪數據庫。無論是刺果松還是橡樹,都是美國和歐洲最常見的樹種。比如美國刺果松,主要分布于美國西南部的高山地區。據說,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白山上生活著的一種大盆地刺果松是世界上已知壽命最長的生物,其壽命最長可達7000年。“清華簡”誕生于“公元前305±30年”的結論正是據此數據庫校正得出。
實際上,在吳小紅最終提交給清華的檢測報告里,給出了兩個校正數據:這是因為設置了兩種不同的誤差范圍,范圍設定得越寬,真實性越高;范圍越窄,真實性越低。多數情況下,委托方都更愿意采用誤差范圍更小的數據對外發布。很幸運,“公元前305±30年”的年代下限落到了“焚書坑儒”之前,比后者早60多年。可在C-14五千多年的半衰期中,60年不過是彈指一揮。在吳小紅看來,“C-14方法更適合史前的年代測定。最好的樣本是人骨和動植物遺骸等。”在那些用于古文明階段劃分的測年中,有時誤差上百年也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如此近而且對年份要求如此精確的測年,就很難說了。這個“有驚無險”的測定結果,無疑給“清華簡”留下了一個足夠好事者們想像的空間。
墨跡絕不可仿?
另一個要命的問題是:就算簡全部是真的,如果墨水是假的呢?有沒有可能在舊的竹片上寫新字?
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中心,劉國忠指著新出的“上博簡”圖冊對記者說:“現在文物市場上的假簡的確很多,但絕大多數是漢代以后的簡。”和“清華簡”的來路頗為相似,這批戰國簡也是從境外文物市場上購回的。上海博物館前館長馬承源在生前一次訪談中透露,上海博物館曾組織專人對墨跡進行研究,將墨的顆粒作了兩萬倍放大,結論支持了上博簡不可能偽造的判斷。
而據劉國忠介紹,“清華簡”剛剛送到時,由于年代久遠,加上之前對竹簡的保護不當,竹片不僅非常脆弱,而且產生了霉變,但沒影響到竹簡上的字。這又是一個“幸運”。清洗過程中他們“沒有發現一枚有掉色的現象,墨跡非常清晰”。在他看來,“古人的墨的質量甚至有可能比今天還好。”
目前,“清華簡”并沒有進行墨跡鑒定。曾參加鑒定會的簡牘專家胡平生認為,在古竹片上寫新字偽造“清華簡”完全不可能,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沒有”。據他多年的鑒定經驗,這種造假者大多很拙劣,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之前他曾會同簡牘保護的同行親自做過實驗,在古竹片上用明清時期的古墨寫字極為困難,根本無法與竹片渾然一體。
但造假并未因此而銷聲匿跡。近十多年來最轟動的造假案便是發生于1996年《孫武兵法》82篇假簡事件。販假者編造了“文革”中紅衛兵破“四舊”,收藏者將祖傳竹簡拼死從火堆搶回的故事,很是熱鬧了一陣,包括《人民日報》在內的一干主流媒體紛紛上當,甚至還有出版社以假當真地拿假簡出了書。有意思的是,當時有人曾經拿去給李學勤看,他只看了兩個樣片,就斷定是假簡無疑,但未被理會。直到此事最后被徹底曝光,這批假簡也都還沒拿去做過C-14和墨跡鑒定。在胡平生看來,“根本用不著”,“還沒高明到那個程度”。
而之所以對“清華簡”進行了諸多檢測,仍然不斷引起外界猜測,一方面是對有關測定細節不清楚,另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其來路至今不明,沒有明確的出土地。胡平生可能是最早聽說過這批簡的人之一了。2006年,他在臺灣做了一個學期客座教授,回京時途徑香港,聽說文物市場上有一批楚簡。胡平生后來估計,應該就是這批“清華簡”。
香港荷里活道是香港開埠以來的第一條街道。它彎曲綿長,從中環伸展至上環、西環,大大小小一百多間古玩店沿街一字兒排開,是香港這個全球第三大古董交易中心最集中的地下文物交易市場。胡平生幾乎每次從香港路過都要來這里轉轉。據他估計,“清華簡”最有可能的路線是從湖北荊州經香港流出國門的。古荊州舊稱江陵,過去是楚國都城,該地區的楚墓偷盜情況歷來十分猖獗,屢禁不止。
據清華鑒定會兩位組長之一、著名古文字專家復旦大學裘錫圭先生推斷,竹簡的出土地點在古時楚地核心區域,大概是湖北湖南一帶。推斷的依據,一是這些竹簡上古文字的書寫結構,二是隨竹簡捐贈有一個方形木匣,木匣殘部的彩漆紋飾明顯帶有楚國藝術風格,這兩條證據都明顯指向楚地。“但要具體推斷到楚地哪里或者哪座古墓,現在還不得而知,等以后長時間的研究才能得出結論。”
木匣的出現為“清華簡”的身份提供了一條新的旁證,只是身份有些尷尬。劉國忠告訴記者,殘片長約50厘米,疑似方形木匣,有兩個面已經缺失不見,如果是木匣,則剛好能放下“最長46厘米,最短不到10厘米”的竹簡。據介紹,“清華簡”入藏時,“一枚有字竹簡粘貼在漆木側面,這加強了容器與簡相關的可能性。”這個神秘的木匣究竟是不是就是兩千多年前用來盛裝竹簡的?這個問題,至少目前還沒有人能說清楚。
證偽容易證實難
面對網上的各種猜測和懷疑,劉國忠有點無奈,“要用現代科技完全證明一件文物是真的,永遠沒有窮盡的時候,但要證明它是假的卻很容易”。的確,在記者走訪的人里,多數人都更愿意相信專家的判斷。
劉國忠初次見到“清華簡”時,有些竹簡上還有編繩,以及用來纏繩的切口。古人為了將線纏牢實,常在簡的上下兩端做出切口,有的是一道,有的是兩道。如果真有好事者偽造的話,拋開文字不論,單說從竹簡的形狀、大小,以及簡上的切口、纏線痕跡等,要造得如此天衣無縫,得需要多厲害的高手?
當年“耶穌裹尸布”的C-14測定結果出來后,研究人員同樣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簡直令人難于相信。偽造裹尸布的家伙一定非常了解解剖學并且精通一門用于造假的技術。”反觀“清華簡”,若真有人能有如此能耐,能逃過國內那么多一流學者的火眼金睛。那這個偽造者一定相當厲害——他不僅得是個學識淵博的歷史學家和古文字學家,還得熟悉簡牘,精通書法,還需要掌握高超的現代化學技術。
但這樣的天才人物歷史上并非完全沒有出現過。達#8226;芬奇就是一個。有人認為“耶穌裹尸布”很可能就是他偽造的。一個美國畫家無意中發現,“裹尸布”上的耶穌頭像和達芬奇的面部輪廓竟然高度吻合。2009年7月,英國第五頻道新播出一部紀錄片,甚至煞有介事地介紹了達芬奇的偽造過程:“他是在一間暗室完成整個造假杰作的。他首先將裹尸布掛在一個框架上,并涂上一層使其對光線敏感的物質,此時的裹尸布如同一張膠片。當陽光穿過墻壁上的一個鏡頭時,達#8226;芬奇的頭部雕塑便被投射到裹尸布上,從而偽造了一幅永久性耶穌頭像。”
可是世上能有幾個達芬奇呢?劉國忠認為,任何東西都有作偽的可能性,但那種各方面都到位的“無限的巧合”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在他看來,無限的偶然就是必然——它必然是真的。
那些仍未停止的質疑更像是外界對于知情權無法完全滿足的一種“抗議”。對此,清華方面有自己的打算。最新的一批研究論文已在2009年6月的《文物》雜志上發表,而第一本整理報告也會在2011年,也就是清華大學百年校慶時正式出版。隨著文字解讀結果的陸續出爐,“清華簡”的身份自然會越辨越明,這個過程也許緩慢了點——據整理小組估計,這個工作需要至少10年,但應該更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