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送上門的獾

這是發生在50年前自然災害時期的故事。

剛入冬，我家就揭不開鍋了。那時我剛剛6歲，患有嚴重的胃病，每天肚子餓得難受，可就是咽不下一點東西。不過半個月，我就瘦得皮包骨頭了。村里的醫生說，得趕緊吃有油水的東西調養，最好是肉，否則小命就難保了。媽媽當時就哭了：“家里連一兩白面都沒有，又到哪里找有油水的東西？”突然，媽媽興奮地對我說：“青子，你還記得棲霞嶺上咱家自留地對面那個獾洞嗎，明天一大早媽帶你把那只老獾熏出來，煮了給你吃好不好？”我一下來了精神。

兩年前我就見過那獾。那是秋天的一個夜晚，爸媽帶著我一起去護秋，剛到自留地邊，就見一個動物往對面的小山包上逃，那模樣有點像短腿花狗，但要肥得多。爸爸舉起獵槍就要開火，媽媽說：“它可是咱們的老鄰居了，你就放過它吧，反正我們家糧食再缺也不缺它這一口。”時隔一年，父親突患急癥辭世。母親心地特別善良，一輩子連只雞都不敢殺，可眼下，為了我這個獨根苗能活下來，竟然想到了捉獾和吃它的肉。

第二天，母親用大號簍子背著麥糠和工具，手牽著我來到那只獾洞旁。獾是有冬眠習性的動物，每年11月就進入洞穴閉門不出了。當地人常常用煙熏的辦法逼它出來，將其捕獲。母親在獾洞旁笨拙地點燃麥糠，嗆人的濃煙順著洞道直往洞里灌。她身邊放著一只麻袋，只等被熏得暈頭轉向的獾一出洞，就把它緊緊罩住，裝進袋子。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洞里傳出來。只聽唿的一聲，那只老獾猛地從洞口躥出去好幾米遠，母親手中的袋子竟沒來得及將它罩住。

想不到的是，這只獾并沒夾著尾巴逃竄，而是齜著牙，邊吼邊往遠處退，毫不畏懼。母親就這樣被它一步步引到距離獾洞四五十米遠的地方。這時候，只見獾洞里依次探頭探腦地走出5只小獾。老獾面對獾洞凄厲悠長地叫了一聲，那些小獾立即一路狂奔至一個長滿野草的陡坡前，像皮球似的滾了下去。“天哪，這只老獾什么時候又生出了一窩小崽子啊？”等到母親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老獾像完成了此生一大夙愿似的，不緊不慢地鉆進酸棗叢，掉轉屁股盯著母親看，眼神中有驚恐，有緊張，似乎還有幾分得意。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母親透過窗戶，隱隱約約看到一只活物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原來是那只老獾。第二天、第三天，那獾還是在這個時間，照常來到院子里，像在乞求什么。母親猛地意識到獾是餓得走投無路了，才冒死來求助人。

我連忙牽著母親的衣袖說：“是不是約上鄰居把它堵在院子里，活捉它。”母親想了一會兒，說：“現在逮住它不成問題，可它的5個孩子從此就沒娘了啊！”母親對老獾動了惻隱之心，她把僅有的兩個玉米面窩頭，扔給了它。那獾抬頭望望母親，猶豫著，確定沒有危險后，才叼起窩頭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之后，這只獾便隔三差五地來我家院子里求食，母親則根據家里的情況，有時給它一個高粱面窩頭，有時給它一串紅薯干。那獾看上去老了許多，一走一晃。

一個月后，家中依然糧食短缺，我依然在死亡線上掙扎。一天凌晨，天要亮沒亮的時候，突然聽到房屋門板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一看，竟是那只老獾。老獾死了，它的頭部和門框上有大片血跡，還沒完全凝固。正好鄰居張爺爺看到這情景，頓時驚訝不已，他打了一輩子的獵，還沒有見過老死在外邊的獾，而自己送上門來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母親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她抱起這只足有30斤重的獾說：“難道你是故意撞死在我家門前的？你是把你的肉身當做禮物來報恩的嗎？”母親哭了，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把這只獾吃掉。在獾死去的第二天，舅舅悄悄把這只獾剝了皮，取了肉，為我家留出一半后，把余下的一半一鍋燉了。我和鄰居吃得滿嘴流油，母親卻始終避著，連一口湯都沒喝。

第二年，我們那一帶獲得了幾十年不遇的大豐收。母親精選了一堆子粒飽滿的麥子，一把一把裝進獾皮里。因為裝得太滿，看上去像是一只待產的獾媽媽。母親說：“就讓我用最好的糧食安慰你那饑餓而善良的靈魂吧……”

董君//摘自2009年3月11日京報網，

樊曉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