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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他這次到臨界并不是為了看望兩位老朋友的,而是來跟另外一個女子相遇,去迎接一場撲面而來的愛情故事的。事先,他哪會知道,她和它,就在這個黃河邊上的小城里等著他呢。而那女子,那故事,暫且用這樣幾個字概括一下吧:很有些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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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周通已經記不得究竟是幾年前了——他曾到過臨界,那是當地文聯把他請去的,說是請他這位著名青年評論家來搞一次文學講座,其實也就是和一群喜歡寫作的青年男女一起玩了兩天,他們熱情得很,友好得很,那兩天玩得還是很痛快的?;氐剿畹年P州之后,他一直和他們保持著某些聯系,其中主要是跟成文廣和侯雁(二人皆為《臨界文學》編輯)聯系,雖說聯系得不算緊密,但還是有所聯系的,可說是朋友吧。成和侯曾分別借到省城出差的時機,去拜訪過他,而他這次來臨界看望他們,也可算作是一次回訪吧,但并非專程而來,不過是順便罷了。
前幾天,周通被請到了谷豐市,是該市副市長姚鵬程請他來的,說是請他來幫幫忙。幫什么忙呢?當然是跟文化有關的事兒。姚鵬程副市長主持編纂了一部《谷豐文史大觀》,書稿差不多搞成了,想請既是青年評論家,又是關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的周通來審審稿,把把關,潤潤色。這既是理由,也是實情,當然更是有隱情的。而說起此中隱情,就不是一兩句話的事兒了。姚鵬程曾經是個作家,出過好幾本書,現在也還是作家,只是他不再寫作了。當初姚鵬程忙著寫作和出書時,和周通有過交往,請他幫忙寫過評論文章什么的,就這樣成了朋友。近兩年,作為朋友和副市長的姚鵬程多次邀請周通到他們谷豐去玩,但他總是以沒有時間為由謝絕了,其實是他自己找不到去谷豐的心情和理由。畢竟谷豐距離關州有好幾百里路呢,他覺得那地方有些遠,這種距離更是心理上的,你不想去的地方就覺得它很遠。而幾天前他所以不遠數百里來到谷豐這地方,是姚鵬程說出的那幾個字把他牽引去的:審審稿,潤潤色。哦,審審稿,潤潤稿,這可是我一樁正要做的事情呢。不過,他想審一審、潤一潤色的那個稿,可不是姚鵬程他們的那個什么文史大觀,而是他自己那部剛殺青不久的專著《作為靈魂性和身體性的文學》,他正想找個地方靜下來,認真修訂一下自己的書稿呢。恰好這時候姚鵬程發出了那樣一個邀請,他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明人不做暗事,朋友之間沒什么好隱瞞的,他跟姚鵬程交了底說,替你們審稿的同時,順便我也想審審自己的書稿。人家姚鵬程副市長才不管這么多呢,來吧兄弟,只要你周通來了就好,只要你給他這個面子就好,只要你讓他有機會還你個人情就好,只要你過來幫他審一下那個《谷豐文史大觀》書稿就好,他讓你住谷豐最好的賓館,吃飯簽單,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正好這學期沒有他的課,時間的安排就很有彈性了),至于審稿費嘛,當然會有的,而且保證令你滿意,甚至讓你感到意外滿意。對于谷豐市副市長姚鵬程來說,如上這些不過是小菜一碟,按他的話來說,弟兄們之間的情義才是重要的。就這樣,周通來到了谷豐,已經在金桂大酒店206房間下榻好幾天了。其間,姚鵬程的盛情宴請和親密相陪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更多的時間由周通他自己支配著,于是,他就想到了臨界,想去看望一下那里的朋友。實話說,這一聯想是很線性的:谷豐距離臨界只有三十多公里,而且前者屬于后者管轄。那么,到臨界去看望一下老朋友,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周通已分別和侯雁、成文廣電話聯系過了,他們都表示要一起或分別到谷豐去看望周通。周通則說,還是我去看你們吧,我正好有事情要去臨界呢。這當然是個借口。周通所說的事情,就只是去看望他們。可否這么說呢?他到臨界去并非要辦什么具體的事情,而是生出了一場如火如荼的情事。
2
當時,距離晚上那場必不可少的飯局還早,周通和臨界的朋友就坐在他們編輯部里閑聊。在此之前,親切的握手(與侯雁),熱烈的擁抱(與成文廣),熱情的問候,這些朋友之間的見面儀式都進行過了,現在就只有坐在那兒,喝茶、抽煙、嗑瓜子、閑聊,慢慢地聊,很隨意地聊,和朋友們相見,本來就是說話聊天的,吃飯并不重要,那不過是其中的一道手續罷了,聊天才是主要的內容。而聊天的內容又是海闊天空的,比如大家共同認識的一些人的近況啦,最近讀了什么好書啦,某某又有什么新作發表啦,聊天進行得很順暢,除了成和侯二人分別接聽或打出幾個電話之外,即使他們接或打電話的時候,也必有一個空閑的陪著周通說話,若是他倆全都臨時忙上了,也還有另外一個新來的女編輯小陶頂替上來和他聊著,總之朋友們是不會讓他覺得照顧不周的,總之大家一起聊天是很愉快的,總之和朋友聊天時間過得是很快的。
談笑之間,下班時間就到了,也就是到了飯局時間。于是,他們就朝樓下走去。
“周通老弟,你面子真夠大呀,”成文廣有些酸溜溜地笑道,“本來,侯雁她今晚是要出席電視臺臺長的宴請的,可你一駕到,人家就辭掉了那邊,鐵下心來陪你了。”成文廣的本意是來點小幽默,但他的幽默顯得比較笨拙。
“呵呵,是嗎?”周通裝作漫不經心地玩笑道,“那就多謝啦。但愿侯雁的損失不是太大?!逼鋵嵥靼祝钛銓λ呛苡泻酶械模麑λ惨粯印K敺f、熱情,相貌不錯,文采和口才都挺好,你沒有理由對這樣的女子不好感。但好感只是好感,它一時半時不會演變成別的什么。對于有些人來說,有些事情永遠不太可能發生,這一點起碼他自己是心里有譜的。
“老成你又心理不平衡了吧?我不是也曾經犧牲自己陪過你嗎?”聰明的侯雁微笑著反唇相譏道,“周通是貴賓,是稀客,是不亦樂乎的朋友,我豈有不拋下其他相陪之理?別說我陪他,我還很隆重地請了另外兩個朋友作陪呢?!?/p>
“那是,那是。”成文廣只有點頭稱是。
周通只是站在一旁微笑著,并不打算加入他們的打牙斗嘴兒。
成文廣、侯雁、小陶、周通、他們四個人就站在市委樓下的花壇旁,說著話,等待著侯雁請來的那兩個朋友。周通不知道將要出現在面前的是兩個什么樣的人,是男是女也不曉得,侯雁沒有說,他也不便多問。其實,當時周通是有些不悅的,他暗自埋怨這個侯雁多事兒,干嗎還要再另外弄來兩個他并不熟悉的人呢。但很快的,他就會深深地感謝侯雁了。
他看見了,兩個身著職業裝的女子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們微笑著朝這邊走了過來。
侯雁以玩笑的口吻將三個不相識者相互作了介紹:“這位是來自關州的評論家周通教授,這位是本市組織部林部長,這位是本市宣傳部楊部長?!?/p>
“別聽她瞎說,”那位被稱為林部長的女子對著周通矜持一笑,“歡迎你!”然后很大方地伸出手來。
周通當然知道那侯雁是在玩笑,眼前這兩位女子應當在二十六歲上下,決不可能是什么部長的。但他卻并沒有及時地跟上侯雁那個小幽默的步伐,而是一反常態,怔了一樣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林部長”,她那矜持一笑,同時乍現出兩個令他心頭一顫的焦點:一對小虎牙,一雙酒窩兒(女性那恰到好處的小虎牙和酒窩兒都是他所喜歡的,但這兩者同時被一人擁有,他很少看見過)。更致命的是,她那雙幽深而又憂郁的眼睛,她那足夠豐滿的胸脯,連同她那寬寬而潔凈的額頭,她那烏黑而柔順的長發,一下子盡收眼底了,尤其是他握住了她那雙柔軟的手時,真的發生了賈寶玉初次見到林妹妹時的那種感覺,真的。突如其來,難以置信,但又的確如此。怦然心跳的感覺已經告訴了他,不妙!非常不妙!要出事了,我自己要出事了。事后他曾不止一次地自我追問道: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感覺,在你過去的生活里,在你的生命歷程中,曾經出現過嗎?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瞬間的情景。當時,盡管他握住她的手的時間可能超過了初次見面者禮節意義上的長度,力度也顯得有些過了,但是他本人并未意識到,不知她感覺到了嗎?可大體上說來還不算失態,旁觀者也未必覺察得到。他握住她的手時是這樣說的:“見到你很高興?!?/p>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欣悅地接受了周通的這句話。
接下來,他又與那位年輕的“楊部長”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
然后,一些人有說有笑走出市委大門,攔下一輛黃面的,擠了上去。由于一下子上來了六個人,也只能擠一擠了。擠在前面的周通很想扭回頭看看那個“林部長”,但又覺得有些別扭,就只好微閉雙目,令她自動地閃現在他的眼前,他再次看見她那恰到好處的小虎牙和酒窩兒,看見了她那矜持的微笑,看見了她那雙幽深的眼睛,看見了她那足夠豐滿的胸脯,連同她那寬寬而潔凈的額頭,她那烏黑而柔順的長發,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再次暗自嘆息道,不妙!看來非常不妙!可能會出事了,我自己很可能要出事了。
好在吃飯的地點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飯店名字也挺有意思的,大歡喜?,F在,周通和那個“林部長”可以面對面了。不知是有意還是湊巧,她就坐在了他的正對面。這樣,他就能更清楚也更自然地看她了,可他仍然覺得自己不是太自然,他當然知道這是因為什么,那不過是你的感覺,是你心里有某些東西在作怪罷了。先別這樣好嗎?他想努力控制一下,但又覺得不太好控制,那就隨它去吧。好在這時候大家沒有誰注意到他這些微妙的神態,不知道對面的她覺察到了沒有。
年輕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樂。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一句句令人開懷舒心的話,一口口黃澄澄的菊花茶,一杯杯紅殷殷的葡萄酒,一碟碟鮮艷而精致的小菜兒,這一切都是快樂的,它們都給大家帶來了快樂。大家快樂地說,快樂地笑,快樂地吃,快樂地喝,快樂地碰杯,大家輪流與周通碰杯,畢竟他是異地的朋友嘛。然后是很自由地碰,誰想與誰碰就與誰碰。那么多人跟他碰杯時,他覺得都挺正常,但林林(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她——“林部長”——的名字叫林林,他們都叫她林林,他也就這么叫了。林林,林林,這名字多好聽啊,他喜歡,他非常喜歡林林這個名字)和他碰杯時,他就覺得很特別,他覺得她看他時的眼睛是很特別的,她對他的笑也是很特別的,于是,他也就很特別地看著她,對她很特別地微笑,和她很特別地碰杯,他覺得他和她的碰杯就是一種很特別的碰撞,但在這種場合下他是不太可能很特別地和她一個人說話的,這一點他還是盡力做到了。好在眼睛還可以說話,有意地和她碰杯也同樣是一種對話。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是否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但侯雁的一句話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來周通就是有魅力啊,你們瞧,林林今晚也很高興嘛,她這么快樂真是難得啊?!迸叮至炙惺裁床豢鞓??是的,她那雙憂郁的眼神似乎一開始就告訴了他這一點。但他看到了,現在她是快樂的。大家都很快樂的樣子。
快樂的飯局一結束,侯雁提議到一個更令人愉快的地方去:黃河風景區。大家為侯雁這個好主意而歡呼雀躍,周通更是從內心里感謝侯雁,剛才他還惟恐這酒席一散,大家都作鳥獸散了呢?,F在好啦,這樣就可以和林林在一起多呆些時間了。好像他這次來跟臨界的朋友相聚,就是為了和林林在一起似的。事實上呢,這個夜晚,他的心和思都放到林林身上了。
真想不到,臨界會有這么一個好地方。一到黃河風景區,周通就情不自禁地感慨起來。那么多蔥郁的樹,那么多鮮艷的花,那么多精致的小別墅,那么多明亮或昏暗的路燈,那么多像通向迷宮一樣的交叉小徑,簡直是像走在夢境里了。果真是風景區啊,它到處都是美麗的風景。也許,這跟他心境很好有關,跟林林就在他身邊有關。
他們在樹林與花叢之間漫了會兒步,沿著幽靜的小徑朝低洼處走去,這是要去看夜晚的黃河了。周通喜歡黃河,喜歡看黃河。他所居住的關州,就是黃河邊上的一個城市,他曾多次去看關州邊上的黃河,夜晚也曾多次騎自行車去看過。但他還沒看見過臨界邊上的黃河,沒看見過傍晚的臨界邊上的黃河。現在,他當然很想看看臨界邊上的黃河,這傍晚的臨界邊上的黃河。
小路下邊是一片泥沼之地,侯雁關切地提醒周通說:“小心,不要掉進去了。”
林林卻笑道:“小心什么,現在我要故意掉進去試一試?!闭f著,她真的就走進了那片泥沼。一下子,鞋子就陷了進去,腳都拔不出來了,她故意大聲尖叫起來,侯雁和楊子(即“楊部長”)一人扯住她一只手將其拉了上來,出腿已見兩腳泥的林林一點沮喪也沒有,反而快活地笑了起來,大家也跟著她哈哈大笑,很善意也很開心地取笑她,周通也笑了,他是微微一笑,微笑地看著這個兩腳泥的林林,她太有趣了,她是個很有情趣的女子,一點也不像組織部里面的人,他想。我喜歡有情趣的女子。事實上,有情趣的女子并不太多。
于是,周通就很自然地拉住了林林的手,那是在一個長長的拱橋下面。當時他和林林,還有楊子走在前邊,另外三位落在了后面?!霸蹅儾卦谶@兒嚇唬他們一下吧?!绷至中÷曊f道。
橋洞下黑得一塌糊涂,面對面也看不見人。他和她緊挨著,就很自然地拉住了手,輕輕地?,F在已是拉手了,而不是剛相見時的那種握手。如此的感覺是很美妙的,至少很微妙。但也只是輕輕拉住了她的手,此時他并沒敢想望更多,或更深。況且后來者很快就趕到了,隨著林林的一聲尖叫,對方就發出了那種很夸張的叫喊,他們的手就又很自然地松開了。但對于周通來說,畢竟是拉住了她的手,雖說是輕輕地,輕輕地……
看見黃河水了,看見臨界夜晚的黃河了。周通很吃驚,這兒的黃河水怎么會如此清澈呢?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清的黃河水。關州那邊的黃河可不是這樣的,它一派蒼茫,一望無際的渾黃,渾濁得讓你休想看到它的底,黃得讓你心里很悲涼。他望著眼前那么清澈的黃河水,除了感嘆,便不知說什么好了。
一見到這清凌凌的黃河水,林林就歡歡喜喜地走了進去,她走進的當然是一片淺水,剛淹沒腳脖兒,她是要洗腳,洗鞋子的。她說讓這清水濯我足吧,讓這清水洗我履吧。她輕輕地哼唱道,清水濯我足,清水洗我履……
望著在清水里濯足洗履的林林,周通再次暗自感嘆道,這是一位多么天然,而又多么有情趣的女子啊。他真想不顧一切,跳進那清水里,拉住她的手,讓她盡情地洗洗足,洗洗鞋,甚至想替她先洗腳,再洗鞋,然后將她抱出來,為她擦干腳,為她晾上鞋子。他是這樣想的,真是這樣想的,但卻是這么說的:“林林,快點出來吧,水很涼吧?”
“沒關系,挺好的,”清水里的林林笑道,“你們不下來洗洗嗎?”
“快上吧林林,”侯雁也關心地叫道,“不然的話,我們這個憐香惜玉的周通大哥非得跳下去拉你不可啊。”
“有這個可能呀?!敝芡ㄐΦ馈?/p>
“那我還是趕快上岸吧?!绷至终f。
一片明亮的歡聲笑語,蕩漾在夜晚的黃河邊上。
“真是太不可思議啦?!敝芡ㄕ驹谒?,眼神對著林林感嘆道,“你們臨界的黃河水怎么這樣清呢?”這時候,他并不知道這是當地有關部門攔壩蓄水治理的結果。
“我們臨界的風水好嘛?!焙钛阏f,“周通兄,你不覺得我們這兒的山好,水好嗎?”
“是的,”周通點了點頭說,“山也好來水也好。”
“還有更好的呢。”侯雁笑著說。
“那是什么?”周通很認真地問道。
“人嘛?!焙钛阏f,“你不覺得我們臨界的人更好嗎?”
“呵呵,”周通笑道,“是的,人也一樣好?!?/p>
“臨界的水好,山好,人更好。”伶牙俐齒的侯雁笑道,“周通兄,是否考慮一下將來攜夫人到我們臨界來落戶呢?”有意思的是,她給攜夫人這三個字加上了重音。
周通笑了笑,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在你們臨河找個媳婦倒插門不行嗎?”
大家拍手齊叫喊:“歡迎!熱烈歡迎!歡迎周通嫁到臨界來!”
“多謝多謝,好說好說,屆時請多關照。”周通玩笑著給大家拱手還禮。這時候,他特意地看了林林一眼,林林也還了他一眼。
一陣熱鬧過后就安靜了,各自尋找到舒適的位置坐下來,望著清清的河水出神,它現在波瀾不驚,只有一點點的水濺聲,對岸是隱約可見的青黛色山巒,又有點點閃閃爍爍的漁火,動聽的是那陣陣的蛙聲,它們聲聲歡叫著,你方唱罷我上場,此起彼伏,有獨唱,也有領唱,還有和聲,更有大合唱呢,像是在舉行一個盛大的蛙聲演唱晚會。頭上的是璀璨的星星和月亮,還有那錦緞一般悠遠的銀河。此時此景,怎能叫人不感嘆。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一個人這么感嘆了一下,大家都跟著這么感嘆起來。誰也找不出更好的詞兒了。
“太美啦,”周通加重了語氣,重復地感嘆道,“簡直是太美好了。”
“唱支歌吧?!辈恢l這么說了一句。
“好啊?!贝蠹耶惪谕?,“誰先唱?”
“為歡迎周通兄的蒞臨,”侯雁笑道,“我先拋塊磚吧,期待等會兒引出一方玉來?!?/p>
“好!”成文廣帶頭鼓了掌,于是一片掌聲響起來。
“周通兄想聽哪首歌?”侯雁說,“揀你最喜歡的?!?/p>
“你都會嗎?”周通半信半疑地說。
“那當然?!背晌膹V替她問答道,“侯雁會的歌太多了,差不多跟劉三姐一樣多。今晚就讓你見識一下吧?!?/p>
侯雁瞪了他一眼,親昵地罵道:“多嘴的馬戶——驢!”
周通微笑著,想了想,看了一眼林林說:“就唱《知音》吧。我很喜歡這首歌?!?/p>
“小菜一碟!”成文廣又插過來一嘴。
侯雁不再瞪他,而是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
一曲終了,寂靜一片。過了一會兒,大家才想起來鼓掌。實話說,侯雁唱得太好啦,千迴百轉,動人情弦,周通的心被這歌聲一陣陣鼓蕩著,直到它停息下來,他發現自己幾乎要流淚了。這首歌真是為他而唱的呀。然而此時他想到的是,如果這首歌讓林林來唱,也許會更動聽的,至少他更愿意聽。不知林林會唱這首《知音》嗎?
“侯雁,再唱一遍《真的好想你》吧?!背晌膹V提議道。
“愿意聽嗎?”侯雁望著周通說。
周通怔了一下,說:“當然?!?/p>
于是,就開始了: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遮月的彩云喲,也了解我的心,默默地為我送溫馨……
然后是,掌聲響起來。
“還等什么呀?”成文廣又說話了,“侯雁,把你那個最經典的保留節目奉獻出來吧。”
“好啊,”侯雁示意道,“那就請各位牽手配合一下吧?!闭f著,她一手牽住最右端的成文廣的左手,一手牽住她左邊的小陶的手,小陶牽了楊子的手,楊子牽了林林的手,林林就很自然地牽了最左端的周通的右手,她無可選擇,她也愿意如此選擇吧?周通呢,他的左邊已無別人,他只是用右手牽住了林林的左手(哦,這次不是握手,也不是拉手,而是牽手了)。當時他有些懵懂,更不知道這是他們不止一次上演過的小節目了。但能牽住想牽的一只小手總是很美妙的,這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就隨他們去吧。
等大家的手都依次牽好之后,一支特別有味道的歌曲就從侯雁那邊慢慢地唱出來了(多日以后,甚至多年以后,周通也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和感受)。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哦,原來是蘇芮的《牽手》,我喜歡,不僅只是喜歡啊,周通暗自感嘆道,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人這樣唱過它),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他用力攥了一下林林的手,她也一樣用力回應了一下)。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他深深地看了林林一眼,她也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因為誓言不敢聽(他想,我是不會發什么誓言的),因為承諾不敢信(在情感之路上,我是不給人以承諾的,他想)。所以放心著你的承諾,去說服明天的命運。沒有風雨躲得過,沒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地牽你的手,不去想該不該回頭(他再次用力攥了一下林林的手,她也一樣更用力地回應了一下)。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他將手里的那只手輕輕地抬起,想低下頭去輕輕地吻它一下,那只手的主人輕輕地往下壓了壓,輕輕地搖了搖頭)。所以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首……
《牽手》歌唱完了,大家就松開了那相互牽著的手,最后松開手的是周通和林林。他很想,很想讓侯雁將這支歌再唱一遍,可這首歌真的是太長了,唱起它很費勁兒的,用心唱上它一遍就把人累得夠嗆了。
這首歌唱完了,但大家都沒有鼓掌,一個個望著清清的黃河水發怔。這時候,只能聽到青蛙在歌唱。其實,剛才侯雁唱《牽手》時,它們也在跟著唱呢。
一陣靜寂過后,侯雁點將道:“林林唱吧?!?/p>
“好吧?!绷至植⒉煌妻o,“可是唱什么呢?我會的歌可是沒有你那么多呀?!?/p>
“就唱最能表達你此刻心情的吧,”侯雁啟發道。但她很快就又加了一句,“問問周通想聽哪支歌?”
“我不知道。”周通看了看就要歌唱的林林,微笑道,“你隨意吧?!?/p>
林林看了看周通,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想了想,唱道: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窗口。不知能做幾日停留,我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
掌聲響起來。但鼓掌者中沒有周通。不是林林唱得不動聽,恰恰相反,她的嗓音很純正,音色很迷人,她唱得太動情,太動人了。而問題就出在這兒。她唱這首歌之前,并沒說獻給哪一位,但聽者周通當然是會意了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咀嚼著她的歌詞,望著遠處的點點漁火,沉默不語。
“林林唱得好是好,但有點悲涼,”侯雁說,“這可不行,你瞧,弄得我們的周大哥好像都不快樂了。林林,你得再唱首歡快的補償一下?!?/p>
“哪兒的話?!?周通只好苦笑著說。
“林林,再來一首!”大家一齊起哄,
“好吧?!绷至钟质邱娉忠恍?,這時候,即使在這暗夜里,周通又看到了那令他心頭顫動的焦點:一對小虎牙,一雙酒窩兒。他離她那么近,她就在他的身旁。
于是,他聽到了一支甜蜜的,柔情的,純美的,像是從天邊外飄來的歌:輕輕楊柳風,悠悠桃花水,小船兒漂來了俊俏的小阿妹,眼睛水靈靈,臉上紅霞飛,問一聲小阿妹,你要去接誰……
林林剛唱到這兒,那個總是善于插話的成文廣忽然叫道:“你們聽啊,林林唱歌的時候,連青蛙都不吱聲了。不信你們聽聽……”
會有這樣的事情嗎?周通怔了一下,大家全都怔住了。然后,林林笑了笑,繼續唱下去:要問阿妹去接誰啊,阿妹心兒醉,去接久別的情哥哥,遠方凱旋歸,蝴蝶船頭舞,鴛鴦水上追,風含情,水含笑,喜迎人一對……
是的,真是的,就是這樣的。林林唱歌的時候,蛙聲像是接到樂隊指揮的休止令一樣,一下子全都停息下來了。連青蛙也在聽她的歌唱嗎?這簡直是個奇跡啊,令人難以置信。
大家紛紛贊嘆起來,周通更是忍不住地說:“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奇怪事兒。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誰跟我這樣說,我也不會相信的。這簡直是小說里虛構的情節嘛?!边@是他的真心話,然而,更真實的話他還沒有說出口。他想說的是,謝謝你林林,謝謝你為我而唱的歌。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的話,我想你是為我而唱的,我全都聽到心里去了。
“你們別太夸張啦,”林林仍是露出那對小虎牙和酒窩兒矜持一笑,“不過是湊巧了吧?!?/p>
“周通兄,”總是很會轉移話題和視線的侯雁說,“現在該你唱了吧?”
“我五音不全的,就不污染視聽了吧,在這么美好的夜晚,尤其是在我聽了你們如此動聽的歌之后,”周通回避道,“我們是不是應該隨便走走了?”事實上,他的歌唱得也不錯,尤其是蘇聯歌曲和另外一些老歌,不過他只愿意唱給一個人聽,或者是自己唱給自己聽。
于是,大家便沿著清清的黃河水邊漫步。
周通和林林有意無意地落在后邊,走到一片灣流處,相互看了一眼,坐在了一片濕漉漉的青草地上。
“林林,”他嘆了口氣,“我覺得,有很多話,想對你說?!?/p>
“那你就說吧,”她望著他,“你說吧,我愿意聽?!?/p>
“可一時,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彼謬@了一口氣。
她眼神里有那么一絲憂愁,但卻微笑著,看著他,像是在鼓勵,又像是在等待。
春夜里,清水灣,望著天上的繁星,那么多的話語,泉水一樣自自然然,嘩嘩啦啦,流淌開來。都說了些什么呢?其實當時他自己并不清楚。他說到了這次到谷豐來審稿的事情,說到了他在關州這些年的個人生活,以及自己對生活的感受,甚至說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但他沒有提到遠在北京的女友劉燦。為什么說到這些呢,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提到似乎應該或者有可能提到的劉燦呢,他不知道。很抱歉,這時候他已經忘記了那個遙遠的,相愛了好幾年的劉燦,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只有這個林林,唯有林林了。
林林呢,她在傾聽,就像他聽她唱歌時那樣,很專注地聽他說話。
不知是怎么過渡的,周通說到了他與省委組織部一個年輕女副處長的故事,他們那場不足一刻鐘的約會。此前,他們在電話上交談過,她說她很自信,她說她很漂亮,她說他要是見到她肯定會喜歡她的,于是他就在一家西餐廳與她相見了。果然,她的形象和氣質都不錯,戴副眼鏡,很文靜的樣子。但一開口說話,那種來自官場的霸氣和教養之缺乏就暴露無遺了。她說你們這些搞寫作的生活挺沒勁兒的,整天悶在家里閉門造車有什么意思呢?太單調了,甚至很無聊。是嗎?他冷笑道,別的我不敢說,至少我的內心世界可能會比你豐富得多,至少我比你更理解生活,更了解人民的愿望,民間的疾苦。你猜她怎么說,她說民間還有什么疾苦嗎?我覺得人民現在都生活得挺好的。他哈哈大笑起來,接著說你可以否定我這個職業的某些人,但你不能否定這種職業本身。我想,我能理解你的那種職業,盡管我很不喜歡你們的那種職業,可你未必理解,甚至也不了解我所從事的這一職業。她吃驚地望著他說,不可能吧,還有人不喜歡我的職業?那么多人巴結我,求我辦事呢。他說也許吧,但那不包括我這個對權力沒有興趣的寫作者。她還友好地說,不過你要是有事我可以幫你忙的。他說,謝謝,我不會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幫的。我原來有一種偏見,以為從政者,尤其是從政的女人,是沒有多大意思的,現在,通過你,我將堅持我的這個偏見。然而她還是那句口頭禪,我很自信。他說那你就抱著你的自信在這兒好好呆著吧,她說你這話什么意思呢,他說你連這意思都不明白嗎?我是說我們該再見了吧。她說我不相信你會這樣離我而去。他說這樣的事情我也從未做過,我雖不是紳士,但決不會讓一個女性如此難堪的,但今天我要這么做一回了,然后他去結了賬,說了聲再見,就走了。
“林林,你跟她不一樣,太不一樣啦,你與我見到過的那些人都是不一樣的。今年我已經三十三歲啦,雖不敢說歷盡滄桑這類大話,可我還算是有些經歷的吧,但是今天,今晚,全部的感覺和感受,都是不曾有過的?!?/p>
“我談不上有太多的經歷,但我畢竟二十七歲啦,說真的,像今晚這樣的感覺,這樣的快樂,我也是不曾有過的。周通,我也要感謝你……”
“我想,我會記住這個水清月明之夜的。”
“我也會的,也許永遠忘不了。你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說永遠,但有些是可以說的?!?/p>
這時候,他終于說出一句很嚴重的話:“知道嗎,林林,一看到你,我有一種自己要完了的感覺……”
“不會吧?”她凄然一笑,“不會這么嚴重吧?”
“不知道?!彼f,“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了?!北緛?,更嚴重的話就要說出口了,但是被打斷了。是侯雁在不遠處呼喚他們。
正如俗話所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們要離開黃河風景區了。周通一臉的遺憾。他多想一直呆在這兒,就和林林在一起,呆在這月光下的清水灣……
他們是坐出租車回市區的。進入市區不久,林林就下車了。下車的時候,她只是看了周通一眼,什么話也沒說。
望著林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周通想起了她唱的那首歌,難道你又要匆匆離去,又把思念當作一次分手……
3
這天晚上,周通并沒有離開臨界,而是和成文廣擠到他那間宿舍兼書房去住了。其實那也稱不上是書房,也就是個睡覺和寫東西的地方,因為成文廣把書都打成了捆,讓它們到床底下呆著去了,這老兄對書們不是太感興趣,他只是想寫書,只是在寫書而已,盡管直到現在他寫的書還不曾被正式印刷出來,正如他幾年前就是臨界市的著名作家了,直到現在也還只是個臨界市的著名作家一樣。這一點讓他既驕傲又苦惱,在本地他是很驕傲的,到了外地或者外地的朋友一來訪,他就很有些苦惱了。驕傲是時常掛在臉上的,而苦惱就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本來周通想到賓館里去住的,但成兄說還想跟他一起聊聊,干脆到他那兒擠一夜算了,他很可能是想跟來自關州的朋友說一說自己的苦惱吧。周通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這與他的意愿并不相悖,至少可以與這位成老兄說一說關于林林的話題嘛。事實上,成兄文廣也沒讓他失望了,無意間他就得到了關于林林三點情況。
第一, 林林的真實名字叫林健飛,很男性化的一個名字,是朋友們稱她為林林的。這一點,當時與林林在一起時,他并沒有想到問一問。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重要的是林林給他的印象和感覺:好,很好,非常好……
第二,林林確實是在組織部工作,當然不是部長,而是組織科一干事。這一點更不重要。
第三, 林林眼下并不快樂,因為她正在鬧離婚。只有這一點,讓周通大吃一驚。
“是嗎?原來如此啊。”他下意識到問道,
“為什么?”
“她丈夫背叛了她唄,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嘛?!背尚挚嘈Φ?,“就像你老兄我當初背叛了你嫂夫人我老婆一樣。”
“這是一個到處都是背叛的世界啊?!敝芡ㄌ摕o空洞地微笑道。
“嘿嘿,”成文廣有些怪異地笑了笑,“其實我早就背叛過我老婆啦,不過是她都沒發現過罷了。然而,百密難免一疏啊,沒想到最后這次還是讓她給撞上啦,于是她就非得給老子離婚不可,離就離婚吧,我搬出了那個不值得留戀的家,連孩子也跟了她,你瞧我現在一個人過得不是挺好嗎?想怎樣就怎樣,想跟誰好就跟誰好,多自由啊。有意思的是,我老婆當時氣憤地說,想不到你這么老實的男人也會背叛老娘!她娘的,這簡直是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了。她說誰是老實人?!去她的球吧!我才不老實呢,我才不想老實呢?!?/p>
聽成兄說番話時,周通只是微笑。他覺得成文廣這個老實人其實挺可愛的。成老兄,你這個可愛的老實人啊。
“我說周通啊,”老實人成文廣似乎忽然回過味了一樣,“我看你和林林好像有戲呢。”
“什么戲?”周通佯裝不解,或者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好戲嘛?!背晌膹V笑道,“據我觀察,你倆有要好上的跡象,如果我沒看錯的話?!?/p>
“是嗎?我不知道?!敝芡R上轉移了目標,向對方瞄準了,“我看你和侯雁才有戲呢。”
提到侯雁,成文廣就嘆了氣:“她這個人哪,你算是摸不透,深著呢,比深淵還要深得多。每次你都覺得快抓住她了,可她就又像泥鰍那樣溜掉了。她總是給你點甜頭讓你想著,可又不讓你嘗到真正的甜頭。真不知道該怎么樣對她?!?/p>
“給你背兩條毛主席語錄吧。”周通笑著說,“第一條: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第二條:抓而不緊,等于不抓。”
“我操!這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成文廣也笑了起來,“哥們兒,那咱們都抓緊點吧?!?/p>
“你抓你的,”周通很友善地笑道,“不要管我……”
“老弟,那咱現在就討論一下怎么個具體抓法吧。”成文廣望著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周通說。
“老兄,請原諒,”周通搖了搖頭說,“我不喜歡討論這個。再者,有些事情是要你去做的,而不是靠討論。”
“這倒是,這倒是,”成文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們就討論一下寫作方面的事情吧?!?/p>
“也免了吧,”周通順便打了個很像那么回事兒的小哈欠,“太晚啦,咱們休息吧?!?/p>
其實,周通是想躺下來想想今晚的事情,想想林林這個人。他想睡著后夢見林林,最好能在夢里和她做些什么。對此,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然而,第二天早晨醒來,發現居然沒有能夠夢到她,這讓他若有所失,甚至有些沮喪。但這還是可以彌補的,那就是要到她的辦公室去看看她。他想去看看到底還有沒有林林這個人,想去看看她還是不是他昨晚見到的那個樣子。
看看到了上班時間,周通跟成文廣說:“去看看林林吧,也就是告個別吧?!?/p>
“我想到了,你會這樣的?!崩蠈嵢顺晌膹V一副先知先覺者的樣兒,“老兄愿意奉陪你?!?/p>
哦,我又見到了你,林林。她當時正在打掃室內衛生,擦辦公桌。看到周通和成文廣進來了,她只是沖他們微笑了一下,一點吃驚的表情也沒有,好像知道周通準會來看她一樣。但她的笑容里露出一絲疲憊,周通就很關切地問她是不是昨晚休息得不太好,她說我還行,并反問道你呢,他說我也還可以。這種對話顯得很干癟,但也只能是這樣。他知道,她也知道,畢竟這是白天,這是在市委組織部的辦公室里,而且身旁還有那個已經成了觀察者的成文廣。
有趣的是,成老兄想做點成人之美的事情,他善解人意地悄悄溜到走廊里去了。然而,周通并不想抓住這個小機遇,她也不想。但她給了他一個很明朗的小暗示:“你喝水吧,這是我的杯子,只有這一個,如果你不怕我有病傳染給你的話?!彼軜芬饨邮苓@個,抓住她的那只杯子就飲了一口,盡管他一點也不渴。但在此之前,他這樣反問了一句:“那你不怕我什么有病嗎?”她笑著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候,侯雁風一樣闖了進來,她后面跟著成文廣。與昨天相比,她的裝束更講究了,還化了相當明顯的妝,顯得更漂亮了。一進來,她就很有意味地笑道:“周通兄,我想到了你會在這兒。”
“是嗎?”周通只是淡然一笑。
“昨晚休息得還好嗎?”她很關心地問道。
“還好?!敝芡ㄐα诵Γ爸x謝你親切的關懷?!?/p>
幾句玩笑式的寒暄過后,四個人都站在那兒,說些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話。奇妙的是,眼下說話的主角是侯雁和周通,而林林和成文廣不過是配角,甚至淪為聽眾了。忽然,侯雁很認真地說道:“周通兄,昨天只顧瘋玩了,忘了問你,嫂子——她還好嗎?”
“嫂子?”周通怔了一下,他知道對方分明是一句特有意味的提醒,而且他注意到了,林林已經注意到了這句提醒,但他還是故作糊涂地笑道,“嫂子是誰?在哪里?”
“她不是在北京嗎?”侯雁撇了一下嘴角笑著說,“這還需要保密嗎?”
“噢,你說的是這個呀,”他恍然大悟了一樣,“不過我得稍微更正一下,目前她還不是誰的嫂子。至于她能不能成為你的嫂子,現在我還不知道呢?!?/p>
“哦,那等你辦事的時候一定要給個通知啊,到時候我們都去關州為你祝賀!”侯雁說。
“到時候,會讓你知道的。”周通意味深長地說。他走到窗前朝下看了一眼,“哦,我要走了。”他看見姚鵬程的司機小董在樓下花壇那邊轉悠呢。昨晚,在成文廣那里,他和姚鵬程通電話時說明天一早就回谷豐。本來,他是想自己坐長途汽車回去的,可地主姚鵬程副市長哪能同意呢,硬是安排司機到臨界來接他了。在這種事情上,周通得聽人家的。
周通走的時候,是成文廣和侯雁下樓去送的。上車之前他與他們握了手,說了再見什么的。
而在此之前,跟林林的告別則簡單得多,她沒有下樓去送他,兩個人也沒握手,更沒說再見,只是相互點了點頭,相互微笑了一下。但他上車時看見,林林站在樓上的窗戶前目送著他呢。
從臨界回谷豐的路上,即使他閉上眼睛,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林林的形象。哦,我得承認,她已經闖入了我心深處。不,也許是我把她拉進我心里頭來了,或者說我與她恰巧碰撞上了。是的,我有一種預感。不是嗎?我預感到了。你預感到的是什么呢?現在我還不知道,至少說不太清楚。唔,可不管怎么樣說吧,這次去臨界收獲還是很不小的,看上去我現在雖是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但差不多可說是滿載而歸了呢。
4
春日的午后,周通漫步到谷豐城外,在那一片野草叢生的黃土塬上盤桓了許久,再原路走回賓館,多少有些疲乏了,就去衛生間沖了個澡,然后躺到床上,隨意地翻看起米蘭·昆德拉的《笑忘錄》。剛看了兩頁,床頭柜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他驚疑了一下,接收了它。
“是你嗎,林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真的是你?”
“這還有假冒的嗎?” 林林那邊笑道。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這個電話啦?記得我當時并沒有給你留電話號碼呀?!?/p>
“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啦?我在組織部工作呀,想找到一個入住我們谷豐金桂大酒店的關州人還不容易嗎?”
“哦,那倒是,我忘了這茬兒啦。挺巧的呀,我剛回到房間,就聽到了你的聲音?!?/p>
“只是挺巧嗎?你大概不知道,這是我今天下午第七次打這個電話了,還以為你消失了呢。我剛才還在想,要是這次你再接不住,那便預示著我和你無緣通話,我就不會再打這個電話了?!?/p>
“哦,謝謝上帝?!彼@樣感嘆了一聲,仿佛又看見了她那雙憂郁的眼睛,看見了她的小虎牙,看見了她的酒窩兒,“林林,我想你……”他說。他忽然這樣說。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我……也想你,周通,我想和你說話……”
“我更想,和你說話,”他說,“不僅僅是在電話上,更是面對面,就我們兩個人……”
“我知道,我也想,會的,我想會的……”
“哦,對不起林林,請稍等,有人敲我門。”
他不得不暫時中斷了一下,盡管他非常不愿意。外面的敲門聲那么響,而且呼喚著他的名字。打開門一看,站在門口的是姚鵬程和司機小康,他們是來請周通去赴宴陪客的,說是西安電影廠來了個大導演。周通本來是想推辭的,也真的盡力推辭了一番,但這種事情他怎么能推辭得了呢?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只好跟他們去了。當然啦,在此之前,他對著還在那端等著的林林說道:“對不起,看來我得出去一下了……”
“我聽見了,”林林很善解人意地說,“你去吧,我們晚上再說話,好嗎?”
“好?。 彼f,“不過,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房間?!?/p>
“晚些沒有關系?!绷至终f,“晚些好。到時候我再跟你打電話吧?!?/p>
“好,先這樣吧。”他遲疑了一下,很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你等著我,或者我等著你……”
5
這個夜晚的通話時間足夠長了。它究竟有多長?事后周通揣度了一下,哦,差不多可以從谷豐很從容地步行到臨界了。據說,兩地的直線距離為三十三公里。事實上呢,他倆幾乎是同時出發的,他腳步匆匆地邁向了臨界,她也款款而行走到了谷豐,她迎上了他,他也接住了她,或者他們在途中就欣喜相逢了,于是就有了緊緊的擁抱,有了熱切的親吻。當然,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電話上的情景,或者說是發生在心靈上的事件。
感謝你,電話!他想。他心里說。在電話上你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有時候,事情并不一定就是這樣的,但通過電話它就成了這樣了。當然更多的時候,事情本來就是那樣的,但通過電話就更是那樣的了。
后來,林林這樣說:“周通你知道嗎?也許只有在電話上,我才能一下子跟你說了這么多,才能和你那么做,要是面對面了,我還真不敢保證呢。其實你是能夠感覺到的,我不是那種很愛說話的人,我不太善于表達,尤其是不善于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p>
“是呀。”周通說,“要是面對面了,也許我就不會聽你說這么多了,可能我早就用我的嘴堵住了你的嘴,你就是想說什么也說不成了?!?/p>
“周通啊周通,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了呀?!绷至稚钌畹馗袊@道。
“是啊林林,我也沒辦法了?!敝芡ń又母袊@,更多地感嘆道,“現在,我們只能是這樣了,我愛上了你,你也愛上了我,那就讓我們盡情相愛吧。除此之外,誰也沒有別的辦法了?!?/p>
他們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說的,這是在電話交流進行到不想掛斷而又不得不掛斷的時候(林林要上班去了),所說的一番話。
他大約是晚上九點半鐘時回到賓館的,進了房間,還未來得及擦把臉,就接到了她的電話,但他這次沒說挺巧的,因為他知道此前她肯定已經打過電話了,至于是不是像下午那樣打了七次,他就不得而知了。林林告訴他說沒那么多,今晚才打了六次。他很抱歉地說,本來我應該更早一些回來的,可實在不好脫身。林林很理解地說,你回來得并不算晚,至少比我想象得要早些,你就是再晚點回來我也會等你的,反正我也要失眠睡不著覺的,這些天我總是失眠。他先說了聲謝謝你林林,謝謝你這么說,隨后就故作輕松地笑道,那就讓我今晚也失眠一次吧,盡管我通常很少失眠,但今夜我愿意與你一起失眠,只是與你一起失眠啊。他把失眠這個詞兒咬得很重,其實他想說的是,我愿意與你共眠。他這句話一下子就把那個此時悵惘而憂傷的林林給說笑了,她說周通你這個人真的是挺有意思啊。他誠懇坦白道,是的,我承認我是有意思的,但也許不僅僅是有意思吧。她有意地追問道,那你還有什么?他微笑著說,以后你就會慢慢知道的。不,也許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這個頭開得不錯,它讓人更加從容了。于是,他先打了個報告說請允許我沖杯茶吧,林林那邊在他的帶動下也幽了一默說準奏。他預感到這將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電話。當然,隨便有多長他都是愿意的,喝點茶水滋潤一下喉嚨大有必要。他還關切地問要不要替她也來上一杯,她說謝謝我已經準備好了。
“你先把電話掛了吧,”他忽然這樣說道,“我馬上給你打過去。”
“為什么?你還有別的事情嗎?”她問道。
“哦不,我是不想浪費你個人的電話費嘛,我這兒是他們負擔的?!?/p>
于是,她就放下,他打了過去。
“知道嗎?”林林說,“你走之后,成文廣又來找我啦,他是來說你好話的,老成這人也挺有意思的。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上這用不著他多說什么。也許他是來試探我的,不過這也沒什么。其實見到你之前,就聽他和侯雁說到過你這個人。只是我并未想過會見到你,更沒有料到見到你會是這樣的。”
“不管怎么說吧,我是非常感謝老成和侯雁的,尤其是侯雁,是她把你帶到我的眼前的,如果不是她,我是不可能見到你的,盡管這不一定是她的原意??晌疫€是要感謝他們。”他說。現在他心里已經把侯雁當成一位紅娘了。
“是的,他們是挺好的,挺好的朋友。”林林嘆了口氣,說起了她與他們的關系。他們是在去年冬天才認識的,雖說同在一個市委大院里供職,但幾乎就沒怎么謀過面。而且在此之前,她對搞寫作的,或者被稱為作家的這類人并不感興趣,盡管她很喜歡看小說。她是電大畢業的,當時學的是經濟管理,畢業后就進了組織部(她沒有說自己怎么進入組織部這種要害部門的,對此周通并未追問,此后也沒問過,他不關心這個,或者覺得這并不重要),但她承認自己還是很喜歡讀小說的,經??础缎≌f月報》、《花城》之類的文學刊物,當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她讀過不少,也讀過一些國外經典小說,但她只是喜歡讀那些優秀的作品,從未打算與什么作家打交道。再者,她也不認為臨界這地方會有什么真正的作家??稍谝粋€偶爾的機會里認識了成文廣和侯雁后,覺得他們人挺好的,雖說她未看過他們的作品,但至少他們是那種真情實意的朋友,在她最痛苦和困難的那些日子里,是他們幫助了她,關懷著她,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樣看她的笑話,他們還曾多次拉她到黃河風景區那邊去游玩,甚至陪她打撲克什么的,她也很感謝他們。現在,他們又把一個讓她怦然心動的男人——她說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了——帶到了她面前,她怎能不深深地感謝他們呢?
“那就讓我們感謝這樣的朋友,或者說感謝生活吧。”他感嘆道。
“林林,如果你愿意的話,”他點燃了一根煙,“跟我說一說你的痛苦和困難吧。你當然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是的,老成跟我說過了,但他只是說了一點點,現在我想聽你說。不過我得先說明,在此之前我對別人的這類事情不感興趣,也從來不會去打聽的,但現在不一樣了,這是你的事情,我是很想知道的,我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p>
“嗯,”她沉默了片刻,“是的,我愿意講給你聽,我想讓你聽?!?/p>
于是,在這個注定了要傾訴與諦聽的夜晚,她飽含著酸楚苦澀,講起了他們的故事,她和那個法律意義上目前還是她丈夫的事情。
他們是三年前結的婚。當時她剛拿到電大畢業證書不久,就興高采烈地領取了結婚證,那時候真的不懂生活,也不懂得男人,現在也遠不能說就懂了。但是得承認她是愛他的,愛那個大她四歲但又是那么年輕瀟灑的水利工程師,當然他更她,是他先愛她的,正是由于他發瘋一樣地愛她,是的,當時他的確是快要發瘋了,他為了她割過腕,流了那么多血,流過那么多淚,醉過那么多回酒,她被這樣的男人感動了,才不顧一切愛上了他,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無論是稅務局副局長的父親,還是醫院外科主任的母親,他們想的是讓漂亮女兒嫁給更有前程的人家,比如某市長某書記某局長的公子,至少是某副市長某副書記某副局長的少爺,而根本就不同意女兒與一個注定也不會有大出息的小工程師交往,面對女兒的選擇,父母全都手持反對票,并一齊揮手給她指出了兩條路,一條是趕快回頭莫遲疑,另一條是從此離家別回來。于是,她就毫不猶豫地搬入了她從單位暫借來的一套房子里,當時那真是家徒四壁,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不過,她只要他,只要他人好,只要他們兩個人好,這就行了,就足夠了。實話說,婚后那兩年他們過得還是挺好的,如果說不是非常好的話。她不知道非常好是什么樣子,反正就是覺得挺好的。而這種好就不必多說了,不是說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嘛,也就是說,好的時候都挺好的吧。可是后來忽然發現——是忽然發現的,開始的時候她并沒有注意——事情有些不妙,那就是他時常很晚才回家,有時候甚至干脆就打個電話人不回來了,說是單位要上一個什么科研項目,要連續幾個月加班加點搞攻關呢。即使回到家也不與像往日那樣和她做愛了,說是搞攻關搞得太累渾身上下沒一點勁兒,偶爾聽人說他是和一個坐臺小姐搞上了,她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他又是很晚才回到家,她就很不情愿地問了他,她希望他能夠否認,她想只要他能否認,她就不會再追問下去了,但他還真的算個男人,他很痛快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就不想否認了。當時她真的就如雷轟頂啊,天哪,他居然是這樣搞科研攻關的呀。但她還是強壓憤怒,流著淚說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你的那個女人。他還是很痛快地說可以,甚至他當場給那女人打了電話,那女人居然熟門熟路,大大方方地過來了,一看就是那種風塵女子,這女子居然還敢熱情地與她打招呼,更出格的是,他居然提出來想留那女子在家里過夜。她氣得差點沒昏過去,但到了這種時候她反倒冷靜下來了,沒有嚎叫,也不去怒罵,只是冷若冰霜地說,請你們離開這兒,馬上!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們!他真的就那么領著她走了。他們走了之后,她癱在了床上,第二天也沒能爬起來,一連病了三天。說句沒出息的話,當時她真想喝下安眠藥,再也不愿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了。但也只是這么想了想,并沒有那樣去做。她至少得先把這件事情做了再說,那就是解除與他的婚姻關系??墒侵钡浆F在,這件事情還沒有做好……
她似乎完成了一個段落,停頓了下來。實話說,這故事并不算太復雜,也沒有什么離奇之處,它不過是個尋常的故事而已。如果這是一個道聽途說而來的故事,他也許只會淡然一笑,連一聲嘆息都不可能發出的。然而,眼下就不一樣了,這是林林的故事,這是林林親口給他講的她自己的故事,他還是有著很多的感想和感嘆的,事實上他早已把自己和她聯系在一起了。
林林在講自己的故事時,他聽見了她那時斷時續的哭泣聲,但他不想勸她,他知道這不是可以勸慰的事情。他想,她想哭就哭一哭吧,哭一哭并沒有什么不好。再者,她愿意并且能夠在你面前哭泣,而且這夜晚的哭泣聲是能夠說明許多問題的。可是,接下來應該怎么辦呢?
“我想知道的是,”他聲音低沉地說,“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你想怎么辦?”
當然是一定要離婚,這是不容置疑的。然而這一切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麻煩就在于,自從那天夜晚離開家后,她的那個丈夫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單位里找不到他,說他請長假了,不知去了哪里,直到兩個月前才打電話給她說要跟她好好談一談。談什么呢?談他這次出問題只是為了報復一下當初她的父母對他的蔑視,而這下子終于出了一口埋藏在心底好幾年的惡氣心理平衡了但又后悔莫及;談他只是一時被那個風騷女子迷惑住了;談他這次失蹤是獨自一人到海南島思過去了;談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好時光;談他新的誓言和決心;談他死也不愿意也決不允許她離開他,等等,一談就是半天,隔一天就要跟她談一次,面談,電話上談,到她辦公室去談,本來他是個很痛快的男人,但在離婚這件事他一點也不痛快了,也不想讓她痛快。然而,她并沒因此而有什么猶豫,這是不會有什么改變的,只不過,她不想折騰得昏天昏地,不想那樣要死要活鬧來鬧去,只想讓他能夠痛痛快快地,哪怕是勉勉強強地在離婚申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樣,就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點時間。
聽了林林這番似乎很平靜的解釋,周通以那種似乎中性化的口吻說:“我明白,也能夠理解的。不過這是你的事情,如果是我,肯定不會這么做。”
“那你會怎么樣呢?”林林問道。
“這種事情沒發生在我身上,我也就不必多說了吧。”
“是的,你不用多說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說說你們的事情好嗎,如果你愿意的話……”
“我們的事情要簡單得多,遠沒有你們那么復雜,至少目前還沒有出現太過尖銳的問題。她嘛,叫劉燦,原來是我的一個學生,也就只教她一個學期的課。我們就是在那時候好上的。后來她考到北京讀碩士去了,然后接著讀了博士,現在她在某研究院工作。她想讓我到北京去,只是我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也許是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拖延著,更具體的原因我就說不清楚了?!?/p>
“那么,你們是不是很相愛呢,過去,或者現在?”
“像你們一樣吧,開始時挺好的。現在也沒有太多明顯的問題。她在北京讀書這些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除了她放假回到關州,或者我去北京看她,更多的是靠書信和電話聯絡,開始是由于思念,后來慢慢就變成了一種習慣。雖然還沒什么具體的問題出現,但我的感覺并不好,至少不太好……”
“我想知道,她很漂亮嗎?”
“還行吧,但是沒有你漂亮吧?!?/p>
“我想你會這么說的。”
“這是真的,現在,我不想多說和她之間的事情啦,我想說的是,她和我們的現在無關?!?/p>
“那我們呢?我說的是我和你……”
“哦,我得承認,我是愛上你了。”
“我也不想否認,我也是……”
“本來不想這么說的,可自從那天下午,也就是昨天下午見到你后,我就預感到會是這樣的……”
“我也有預感的。”
“需要更多的解釋嗎?”
“哦不,不需要,沒必要……”
“林林,你等一下,我想躺到床上跟你說話,好嗎?那樣會更舒服些?!?/p>
“那你快點吧,我,已經躺在床上了。”
“林林,我也好啦,現在我很想你,很想看見你……”
“我也是,我也一樣啊?!?/p>
“林林,你現在還穿著衣服嗎?”
“你說呢,你想呢?你的意思呢?”
“反正我是沒一點牽掛了,你最好也是吧?!?/p>
“嗯,我聽你的。”
“林林,你聲音現在更溫柔了,更好聽……”
“你的聲音也很有磁性……”
“林林,我,我想,抱抱你……”
“我,也想……”
“林林,我想抱住你,我想撫摸你,我想……撫摸你的乳房,它好嗎?”
“應該是很好吧,你想呢,你覺得呢?”
“是的,林林,我的林林,我能感覺到,我看到它了,我摸住它了……”
“哦,別叫我的名字啦,你叫得我都快受不了啦……”
“林林,林林,我的林林,我的好林林,我想要你……”
“哦周通,我也想,我也想讓你要我……”
“林林,我要你,要你林林……”
“來吧周通,來吧周通,要我吧要我吧……”
“林林,林林,林林……哦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這樣,居然就這樣要了你……”
“哦,我感覺就像真的一樣?!?/p>
“林林,你好嗎?你覺得好嗎?”
“好,好極啦……”
“林林,不好意思,我要沖一下澡去……”
“好的,你快一點啊。你要多長時間?”
“最多十分鐘吧?!?/p>
“哦不,太長了,就給你五分鐘?!?/p>
“好吧,聽你的?!?/p>
“快點去吧,我等你,等你回來再好好說話,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6
從前天到昨天,從昨天到今天,從白天到夜晚,他們兩個人的工作成了通電話?;蛘哒f,通電話成了他們的工作,而且是那種加班加點的工作,廢寢忘食的工作,舍棄或壓倒了其它一切的工作。電話,電話,還是電話。她打過來,他再打過去。剛放下電話不久,好像又想起了幾句未盡之言,于是再打電話說上一陣子。像是害上了電話病,患上了電話癆,染上了吸毒一樣的電話癮,簡直就離不開電話了。電話是多么好啊,在電話上說話是多么好啊。在電話上,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你可以說生活,說工作,說人生,說理想,說渴望,說郁悶,說歡樂,說苦痛,你可以訴衷情,也可以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你可以很嚴肅,很慎重,也可以戲謔和玩笑,你可以直抒胸臆,說盡一切心中事,也可以欲言又止,或者說一半留一半,讓對方去猜想,去補充,去應答,你可以嘆息,可以呼喚而等待回應,你可以傾吐,可以提問,可以提各種各樣的問題而等待解答,你可以擁抱(心與心的擁抱),你可以接吻(對著話筒接吻),甚至你可以做愛(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不那么羞怯,你可以不那么尷尬和難堪,即使是羞怯尷尬難堪對方也看不見,電話它代替了書信,代替了拜訪,代替了面對面,通過電話增進了理解,加深了情感,明確了關系。他們說,從未像現在這樣頻繁地使用過電話,也從未和誰如此瘋狂地通過電話呀。他們說,電話的確是個好東西啊,讓我們贊美電話吧,感謝電話吧(哦,電話,電話。他想起少年時代的夢想,他在鄉村小學讀書的時候,教師曾經給他們描述過共產主義的理想,那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電話這玩意兒究竟是圓的還是扁的,是長的還是短的,電話對于少年周通來說,就像從沒有公路的鄉村到達北京天安門那么遙遠,即使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師范學院教書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覺得安上電話與外界聯系是一種比較奢侈的想法。如今,在昏暗的臺燈下面,與一個自己瘋狂愛上了的女人沒完沒了地通電話,這一切就更像是在美妙的夢境之中)。電話,還是電話。他們通電話,通了那么多次電話,有的時間很長,像天和地一樣長,有的時間比較短,像嘆一聲氣或抽兩口煙那么短,長的可達幾個小時,短的也不會少于十分鐘。
據不完全統計,他們前天通了五次電話,昨天通了六次,今天已經通過七次了,現在是第八次通話:
“林林,我愛你,我是多么地愛你啊……”
“周通啊周通,親愛的,我也是,我也是呀,我也是多么愛你啊……”
“林林,我想你,非常想你……”
“想你周通,非常想你……”
“林林,我想見到你……”
“我也一樣想見到你啊,周通……”
“我現在就想見到你,林林,我親愛的……”
“親愛的,我也恨不得現在就看見你……”
如上的對話,類似的話語,幾乎在每次通話中都會出現,它們可能出現數次,至少也會出現一次,有時候出現在開始和結尾部分,有時候會出現在中途,有時候正說著別的事情忽然就有了這樣的話,然后再去說別的事情,或者剛說完別的事情,馬上就涌現出這樣的話來。是的,就是這樣。
但這一次就有些不一樣了,發生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當他們相互說了那句我現在就非常想見到你的話之后——是啊,這樣的話兩個人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她接著說道:“真的現在就那么想見到我?”
“那當然?!彼胍膊幌氲卣f。
“那你就過來吧,來臨界吧,”她說,“我真的堅持不住了,你快來吧,我現在就要見到你。”
“好啊,”他怔了一下說,“好啊,我現在就去,馬上就去,你等著我。”
“周通,你快來吧,”她十分急切地說,“現在你就去車站吧,這會兒就有一趟從谷豐途經臨界的火車,我去車站接你……”
“好的,我馬上就去,”他激動不安地說,“親愛的,你掛電話吧,我們很快就會相見了,等著我吧,林林……”
是啊,我想見到她,她想見到我,這是多么好的事情,這又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啊。谷豐距離臨界并不遠,簡直就是近在咫尺呀,而且每天有那么多次列車過來過去的。在此之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呢?我還在等什么呢?是啊,坐著談何如起來行?我現在就要到臨界去見她。于是,他馬上洗了臉刷了牙刮了胡子,馬上換好了衣服,馬上背好了挎包,馬上關門下了樓,馬上出了賓館來至大街上,馬上攔了一輛出租車,馬上駛向了谷豐火車站,馬上就買了票跑進站臺,馬上就登上了火車。天哪,好險啊,多巧呀,他剛一踏上車,這個龐大的家伙就誰也不等,咣嚓咣嚓地出發了。這時候他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五十五分。他想,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就可以見到她了,就能見到我的林林了。
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他只好站著。人多人少跟我有什么關系呢,站著還是坐著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是要去見我的林林的,反正我就要見到我的林林了。他想,其實我應該更早一點去見她的,怪不得這兩天根本就坐不下來,既不想審姚鵬程他們的那個東西,也不想看自己的那部書稿,只是對著它們發呆,發呆,還是發呆。他知道這很不妙。哦,原來是我必須得先見到林林再說呀。見不到她,那真的是如骨鯁在喉,如芒刺背,如火中燒,如油里煎,如水中煮,如猛獸在籠中囚,如螞蟻在熱鍋上團團轉,哦,見到她就好了,只要見到她一切就都好了。
然而,路太長。從谷豐到臨界的路,太長了,雖然實際上它只需要五六十分鐘即可抵達,但這似乎比從關州到谷豐要長得多,甚至比從關州到北京還要長。更要命的是,火車行駛了半個小時左右就莫名其妙地停下了,一打聽原來是在換車頭,媽的,干嗎非得在這兒換車頭呢?要換你早點換,或者你再晚點換嘛。你在谷豐的前方車站換一下,或者到達臨界以后再換不行嗎?不換就不行了嗎?一停就是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就是整整三十分鐘,他每隔一分鐘就要看一下手表。這真是太急人了,太耽誤事兒了,他真恨不得干脆跳下車去,沿著鐵路路基徑直走向臨界,走向林林,這樣可能會慢一些,但他心里覺得會快得多。這時候,他很想能有辦法讓林林知道眼下這邊的情況,他怕她在那邊車站上等急了,又怕她誤以為他不來了,可他沒有手機(他不喜歡手機這玩意兒),就只能聽天由命地等待著。
好在這個笨又長的大家伙還算有點人情味兒,最終它還是歡叫著駛向了前方,把周通這個心急如焚的短途旅客帶向了臨界,讓他靠近了林林,盡管它耽誤的時間再也挽回不了啦。
好在林林還候在出站口那兒等著他。事后林林笑話他這說,我的大孩子周通啊,你的擔心真是太多余了,太業余了,真是的,我怎么會不等你呀?若是你再不來,我甚至想去谷豐找你呢。
看見了林林的身影,周通差點大步跑向她,但他還是克制了一下,竭力裝成不緊不慢的樣子,很自然地走向了她,微笑著走到了她身邊。
林林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拉住了他的手,他牽住了她的手。
“你終于來了,周通……”她輕輕地說。
“林林,我終于見到你了,”他的聲音像是喃喃自語?!傲至?,我又見到你了……”
7
出站口當然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雖說此時已進入了夜晚。于是,他們松開了相互牽著的手,走下高高的臺階,坐上一輛紅色出租車,林林跟司機說了個地名,周通沒聽清楚,但到了那地方他就會明白的。
“現在都快八點鐘了,”林林心疼地問道,“你一定餓壞了吧?”
“還行?!彼f。
“那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彼f。
“聽你的。”他笑道。
然后,兩個人坐在后座上便沒有了言語,這除了是不想讓司機聽見什么之外,那就是因為他們顧不得說話了。眼下,他一手緊緊攥著她的手,一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她像只小貓那樣乖乖地依偎到他懷抱里。接下來,他的手自然地移動到她的長發上,像把梳子那樣一下一下撫弄著,一股淡雅的蘆薈香味誘使他低下頭去,低下頭去用嘴巴觸動它們,她埋在他懷里一動不動,忽然她抬起了頭,那雙很憂郁的眼睛水一樣地流動著,就那么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望著他,那精巧的鼻翼輕輕地扇動了一下,于是,兩片火熱的嘴唇就貼在了一起,它們上下左右運動著,相互盲目地尋找著,悄沒聲地說著明明白白的話語。他那顆通通歡跳的心房,擠壓著她那飽滿得就要脹出來的乳峰,他想撫摸它們,他撫摸了它們,當然是隔著衣服的,如果換成另外一個適宜的地方,他的手就會探進去了,眼下他就想很深入地探進去。她并沒有去阻止他,阻止他的是那個車開得太快了的司機?!暗嚼?。”他停下車說。
他們只好下車。路太短,車太快了。有些驚魂未定,或者感覺很不盡興的周通暗自感嘆道。
仰頭一看,還是那家名字很有趣的飯店:大歡喜。他們第一次相識吃飯的地方,她把我帶到這兒來是想重溫一下當時的情景嗎?瞧,她要的還是那幾樣鮮艷而精致的小菜兒。不過那時候是我與他們,現在就只有我和她了。
他很甜蜜,甚至很有些貪婪地望著她,并不去動一下筷子。
“看什么看?”林林親昵嗔怪道,“快吃你的菜吧。有你看的?!?/p>
“我不想吃它們,我在看你的小虎牙,看你的小酒窩,我想看你的一切,和一切的你,”他有點壞樣地笑道,“現在我只想看你,只想吃你?!?/p>
“可惜我不能當飯吃,擋不了你的饑?!?/p>
“俗話不是說秀色可餐嘛?!?/p>
“呵呵,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吃點東西,然后你才會有精神好好看我,好好和我說話。這個夜晚才剛開始呀,時間還早著呢,到時候你要是沒勁兒說話了,那可不行啊?!?/p>
哦。她這話說得好,很有味道。于是他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那我們就趕快吃點面條吧,這樣用于吃飯的時間會少一點?!?/p>
即使是在對付已經很簡單化了的面條時,他也沒做到專心致志,而是一只手拿筷子往嘴里扒著東西,另一只手卻輕輕拉著她的手,眼神盡可能多地照顧著她。
“你克制點吧,親愛的,周通先生,”她甜蜜地微笑著,輕聲提醒道,“你多少照顧一點我的形象吧,我可不要讓有可能認識我的人看到這道風景呀。要知道,我可是組織部來的年輕人啊。這里說不定就會有認識我的人呢。”
組織部來的年輕人?他怔了一下,想到她這是故意說出的一部很有影響的小說名字,就成心拽了一下她的手,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說,“我管你是不是組織部來的年輕人呢,現在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女人……”
“現在,我就是你的女人了嗎?”她問道。
“不是嗎?”他盯著她說,“難道不是嗎?”
“誰說不是了?”她微笑道,“誰敢說不是?不過,這兒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你快吃飯吧?!?/p>
“好啦,我已經行了,”他急不可待地說,“我們可以離開這兒了?!?/p>
在這溫柔而朦朧的夜色中,兩個人又故地重游,漫步在夢境般的黃河風景區了。這兒雖稱不上游人如織,但三五成群,入雙結對的男男女女還是很有一些的。但這些人與他們沒有關系,他們并不想躲避,迎面就迎面吧,擦肩而過就擦肩而過吧,在這狹窄的道路上。是啊,現在與上次是大不同了,他們不必顧慮那么多別人的目光了,尤其是周通,眼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他就那么牽著她的手,時不時停下來輕輕地,或者狠狠地擁抱她,親吻她。不過,有一點與上次還是相同的,他們走的還是原來那條路,這是林林有意選擇的。走到當初他倆第一次拉了手的那座拱橋下邊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他卻松開了她的手,捧起了她的臉,給了她一陣熱吻。她摟住他的腰,熱烈地回應著他。
“我們還去那天晚上唱歌的地方吧。”他說。
“好啊,我也是這么想的?!彼f。
他們又來到了那個老地方。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他把她緊緊地摟抱在懷里,一陣忘情的熱吻過后,慢慢地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望著清凌凌的黃河水出神,現在它一望無際,波瀾不驚,只有一點點的水濺聲,對岸是隱約可見的青黛色山巒,又見點點閃爍的漁火,動聽的是那一片陣陣的蛙聲,它們一聲聲歡叫著,你方唱罷我上場,此起彼伏,有獨唱,也有領唱,還有和聲,更有大合唱呢,像是在舉行一個盛大的蛙聲演唱晚會。頭上的是璀璨的星星和月亮,還有那錦緞一樣悠遠的銀河。此時此景,怎能叫人不感嘆。哦,水還是那么清,月還是那么明,這個夜晚與那個夜晚多么地相似,又是多么地不同啊。你得承認,這簡直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永遠逝去了的夜晚,又像是重返到同一場夢境之中了。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太微妙了。
“太美啦。太好啦。”林林輕輕地說,像是在嘆息。
“是太美啦,太好啦,”周通加重了語氣,重復地感嘆道,“簡直是太美好啦?!?/p>
她拉住了他的手,他輕輕地攬住她的腰。靜默了片刻,他說:“親愛的,唱支歌吧,為我。”
“嗯,”她說,“你想聽什么歌?”
“現在就不要再唱那首《思念》了吧,”他說,“我還想聽那天晚上你唱的那首連青蛙也不吱聲了的歌,好像有楊柳風和桃花水,還有小阿妹和情哥哥什么的,我不知道它的歌名,非常好聽,我很喜歡,再唱一遍給我聽好嗎?”
她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牽著他的手,很有節奏感地搖晃著,輕輕地哼唱起來,他雙目微閉,悉心傾聽著……
輕輕楊柳風,悠悠桃花水
小船兒漂來了俊俏的小阿妹
眼睛水靈靈,臉上紅霞飛
問一聲小阿妹,你要去接誰……
要問阿妹去接誰啊,阿妹心兒醉
去接久別的情哥哥,遠方凱旋歸
蝴蝶船頭舞,鴛鴦水上追
風含情,水含笑,喜迎人一對……
林林唱完了,并未獲得掌聲,現在只有她和他了,他是用不著給她掌聲的,盡管她唱得還是那么動聽。不,比那天晚上還要動聽得多。這一回,青蛙們卻沒有止聲,它們可能未聽到她的歌唱吧,因為她是輕聲哼唱的,是唱給周通他一個人聽的。如果是在尋常的日子里,在別處,歌者要是換成了別人,像這樣的歌,像這一類的歌,周通是聽也不要聽的,但現在就大不一樣了,這是在一個水清月明的夜晚,是他親愛的林林唱的,是為他而唱的,它簡直就只應是天上才有的樂音了。
“親愛的,你唱得太好了,謝謝你,我的小阿妹,”他喃喃道,“那天晚上,你唱這首歌時,也是有意為我而唱的嗎?”
“你說呢,傻瓜……”
“我的小阿妹,我是你的情哥哥嗎?”
“你說呢,傻瓜……”
“那就叫我一聲情哥哥吧……”
“哥哥,傻瓜,傻哥哥,情哥哥……”
“我的林林,我的小阿妹……”
“傻哥哥,情哥哥,好哥哥……”
于是,這個傻瓜,這個傻哥哥,這個情哥哥,這個好哥哥,把他的林林小阿妹抱入懷中,托著她,像是托著一個輕盈無比而又沉重不堪的夢,沿著坡度正好的臺階,一步一步地走到岸上。這里是一方稀疏的小樹林,這兒是一片茂密的青草地,懷抱里的小阿妹喃喃道:“傻瓜,情哥哥,你太有勁兒啦,累了吧,放下我,放下我吧……”
他把他的小阿妹輕輕地平放到青草地上,然后伏下身子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眉毛,吻她的酒窩兒,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虎牙,吻她的舌頭,接下來,輕輕解開她的衣衫和胸罩,那對飽滿豐盈的乳房暴露出來了,皎潔的月光下,它像一對璧玉那樣熠熠生輝,他把臉龐貼上去,輕輕地與之摩擦著,他把嘴唇和舌頭湊上去,一下下地吻著,吸吮著,他把手放上去,輕輕地愛撫著,狠狠地揉搓著,她攤開雙手,一聲聲地嘆息著,呻吟著,喃喃著,哦,哥哥,好哥哥,情哥哥,我要,我要,要我吧,快要我吧。他喃喃著,輕聲呼喚著,哦,林林,好林林,我的小林林,我要你,要你,他掀開她的裙子,把那堅硬無比的生命之根,深深扎入那方渴望澆灌的良田。哦,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就像思鄉的游子終于回到了家園。在這片下邊是清水,頭上是明月的草地上,和著節奏感極強的陣陣蛙聲,一聲聲呻吟,一聲聲喘息,一聲聲夢囈,一聲聲喊叫,一陣激情的高潮到來了,一個相好的故事實現了,一場美妙的性事完成了……
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明月,聽著河里的蛙鳴,他愛撫著她那雙更加飽滿豐盈的璧玉,喃喃道,真好啊。我的林林,你好嗎?她嘆息了一聲說,好極了我的情哥哥,我的好周通,真沒想到會這么好。以后會更好嗎?會的,會更好的。他像是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了隱約可聞的說話聲,就在剛才林林唱歌的那個地方。她急忙坐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頭發,他也坐起了身子。
林林側耳聽了聽,說:“是侯雁和老成他們。噢,還有楊子呢。另外還有兩個人我沒聽出來是誰,好像他們在喝啤酒吧?”
“是嗎?”周通輕聲笑道,“會這么巧?”
“不算巧呀,”林林說,“他們整天浪漫得不行,經常到這一帶來玩,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的。我想起來了,今天上午侯雁告訴我說外地來了兩個朋友,她還約我一塊兒去玩呢,大概他們是陪那兩個外地的朋友來玩了吧?!?/p>
“他們過會兒是不是也要唱《牽手》呢?”
“也許吧,那天晚上你不是聽老成說了嗎?這是侯雁的保留節目嘛。”
“哦,如果你今晚不和我,而是與他們在一起,有沒有可能跟別人牽上手呢?”
她輕輕地打了他一下,說:“你以為,牽手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是那么輕易地就與別人牽上手的女人嗎?”
“我是隨便說說嘛?!彼铝艘幌律囝^。
“我不允許你隨便說這樣的話?!彼闪怂谎?。
“是!”他壞笑道,“向你保證,以后決不!”
“你這個壞人,”她拍了一下他的臉說,“你這個壞男人,你這個壞哥哥。”
“哎,你說老成和侯雁,我們兩個的月老和紅娘,他倆之間有戲嗎?”周通忽然想起老成問他的話,就這樣問了林林。
“什么戲?”林林問道?!澳闶裁匆馑??”
“就是說,他們會不會好上,會不會真的牽上手呢?”
“噢,這意思呀。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老成倒是很想能夠真正牽上侯雁的手。而侯雁呢,不一定太愿意讓老成牽住她的手,偶爾牽一下也是有可能的。侯雁這個人呢,她首先是要牽穩了她那個團市委書記的老公的手,然后才可能讓她喜歡的男人牽牽手;至于老成這個人嘛,其實他人挺好的,可他要想牽定侯雁的手,估計難度比較大?!?/p>
“有意思,他們挺有意思的?!?/p>
“你呢,一定牽過不少女人的手吧?”
“你以為我就不嫌累嗎?你以為我牽回手就那么容易嗎?”
“現在你牽了我的手,還想再牽別人的手嗎?”
“不,不想,不想牽了?!?/p>
“我不想讓你再牽別的女人的手了。”
“不,不會的?!?/p>
“別那么緊張嘛,我只不過是這樣說說,如果有更好的手要你牽的話,那你就去牽吧?!?/p>
“那你呢?”
“我?我就只想牽住你的手,只想讓你牽住我的手?!绷至终酒鹕韥?,“哎,我們別再在這兒說話了,要是他們過會兒上來就不好了。咱們還是到別處去隨便走走吧?!?/p>
于是,他就牽住她的手,離開了這片青草地。
他們這么隨便一走,就走到下半夜去了。
等周通當夜坐火車回到谷豐,走進金桂賓館的房間時,他看了看表,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
8
在這個春光依然明媚的午后,周通接到林林站在喧囂的大街上打來的電話時,猶如被暗夜里賊亮的光柱刺擊了眼睛,他怔了一下,未能及時地做出反應來。
“周通,親愛的,我離婚了!”林林氣喘吁吁說,“我離掉婚了……”
“什么?你說什么?”其實他聽到了,但他還是想再證實一下,“你那邊太嘈雜了,我聽不太清楚,請你大聲一點……”
“我離婚了!”林林將聲音提高了一些,但還不是足夠響亮,并未蓋過大街上喧鬧的聲浪,不過可以分明聽出她的激動來,“周通,我離婚了!你聽到了嗎?”
“哦,我聽到了?!彼f。
“我剛辦完離婚手續,就想先打電話告訴你一聲,現在街上太吵嚷,回頭我再與你細說吧?!?/p>
本來他還想再說幾句的,可林林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如果她現在還握著聽筒,他會說些什么,該說些什么呢?恐怕他自己也并不知道。祝賀她嗎?離掉了婚是一種值得祝賀的事情?替她高興?離婚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兒嗎?盡管她歷經了多日的折磨和折騰,付出了那么多的時間和代價,現在她終于解脫了,如愿了??蔁o論怎么說,離婚是個人生活失敗的一份證據,那是談不上可喜可賀的。即使面對一位通常意義上的朋友,他也會這么想的,何況眼下這種事情是出現在了林林的身上。問題也就恰恰是出在了她的身上。她,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朋友嗎?哦,當然不是那種一般意味上的朋友了。情人嗎?哦他知道林林并不喜歡這個詞兒。反正在得知她離了婚這個消息之后,他真的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心里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離婚,離了婚的女人,這樣的字眼兒,那么鮮明地矗立在他面前了,可他居然有一種曖昧不清的感覺。實話說,自從見到了林林那天開始,他很少把已婚和離婚這樣的字眼與她聯系在一起,只覺得她就是一個好女人,是一個他愛上了的好女人,至于她是不是已婚或正在鬧離婚,與他關系并不是太大,似乎她的這種個人身份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至少是他沒有認真地深究過。是的,她是站在大街上給他通報這一消息的,她說回頭再細說,這就是說過會兒她還要打來電話的,那一切就等她打來電話了再說吧。
他就這么等待著,等待著林林的電話,等待著自己的思緒能夠梳理個清楚。但直到晚飯后,她才打來電話,而這個電話是讓他異常驚喜的。
“周通,你正好在房間呀,現在我就在樓下大廳里,我馬上上樓去,你開門接我吧。”
“???是嗎?!太好啦,那你快上來吧?!?/p>
周通打開房門,站在燈光微暗的走廊上,隨著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林林就出現在他的眼前了。他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把她擁進了房間。一進來,面色蒼白而眼神憂郁的林林就像個備受委屈的孩子那樣,一頭撲進了周通的懷抱,眼淚就瓜熟蒂落似地流淌出來。他輕輕地攬住她的身子,像是對待自己的女兒那樣,愛撫著她那顫動不已的肩膀,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著她的頭發,默默地傳達著他的疼愛和安慰。
“親愛的,”她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望著他,“我什么都沒有了,現在我只有你了……”
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淚眼。
“你可要對我好呀,”她抽泣著說,“你會對我好嗎?”
他點了點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和臉頰。
“你說呀,你說話呀?!彼死囊陆?,“說你會對我很好嗎?”
“傻孩子,這還用說嗎?”
“要,就要!我要你說,我要你說出口來?!?/p>
“我的小林林,我的好孩子,我會的,我當然會!我會對你很好的。”
“嗯,我是你的……”
“是的,親愛的,你是我的……”
哦,她喃喃著,仰起臉來,閉上眼睛,翹起了她那濕漉漉的嘴唇。他迎上去,緊緊封住了她的嘴唇,那饑渴的舌頭就探了進去,尋找到了它的同伴,與之打成了一片。它是那么需要它,它能夠切實地感覺到,它也一樣需要它。它和它結合一起多么好啊,就讓它們這樣親密無間糾纏在一起吧。與此同時,手的感覺也一樣強烈,它渴望著撫摸,先是隔著衣服觸弄她那動蕩起伏的胸脯,接著它便解開她的衣扣,扒開她的胸罩,抓住她那雙飽滿而結實的雙乳,撫弄著,揉搓著,隨后它就把這對絕美的好東西讓位于嘴唇和舌頭。悄悄地,它又轉移到了下邊,撩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褲頭,拉開自己身上的褲子拉鏈,掏出他那堅挺的生命之根,準確地扎入她那片隱秘的洞口。她尖叫了一聲,捶打著他的脊背喃喃道:“你急什么,反正現在我是你的,你好好地要我不行嗎,脫掉衣服再要不好嗎?”“行啊,好啊,我的林林,”他一邊用著力,一邊稀里糊涂地說,“哦不行,我太著急了,我等不及了,來不及了,就這樣,就這樣吧,林林,我的好林林……”
就這樣。就是這樣。就像是第一次那樣,兩個人硬是和衣做成了一件好事。有所不同的是,那次是戶外,是在夜更深了的黃河風景區的草地上;這次是在室內,是在入夜不久的賓館里房間里。哦,那次是她還被困厄在婚姻的圍墻之內,現在她已經跳出那個困苦不堪的圍墻了。
盡管這次還是顯得倉促和草率了些,但感覺還是極好的,兩個人的感覺都很美妙?,F在,他們很滿足地平躺在床上,樣子很慵懶地說著話。
“唉,你呀,為何這么著急呢,簡直就像一個饞嘴的孩子啊?!?/p>
“不是我饞,是你在饞我。我是說,你的存在于我就是個莫大的誘惑。即便是我想抵擋也無濟于事。其實你知道,我是很挑食的男人,一般的食物就是放到我面前,我還未必愿意動口呢?!?/p>
“這么說,豈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差不多是這樣吧。你這瓶美酒正好適合我那十分挑剔的胃口。所以嘛,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我就忍不住地要狠灌一通?!?/p>
“那你可別一下子就醉得人事不醒了呀?!?/p>
“呵呵,這個我可不敢保證。我心甘情愿地就這么沉醉不醒?!?/p>
“其實,我也挺著急的。知道嗎?當我拿到離婚證書的那一刻,我就恨不得馬上來到你的身邊,和你在一起?!?/p>
“哦,接到你在大街上打來的那個電話時,我的確是又驚又喜,想不到你這么快就是個真正的自由身了?!?/p>
“那還不是因為你,因為有了你的存在嗎?哦,我是說,這也是為了你嘛?!?/p>
“我的林林,謝謝你這么說,謝謝你這么做。不過,你這話多少有些嚴重了。你知道的,在你和他的婚姻問題上,我幾乎沒有多說過什么?!?/p>
“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是我愿意的,是我自己要這么做的。但這并不排除你這個人存在的因素?!?/p>
“林林,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沒有我這個人的出現,你還會不會一定要跟他離婚?”
“這是不應該有疑問的,但我想也許不會這么快吧。你知道,我這人在某些事情上總是有點優柔寡斷的。如你所喜歡的孫犁在《荷花淀》里所說,女人到底是有些藕斷絲連的……”
“噢,我還想知道,要是你和他并未出現什么問題,你還會和我好上嗎?”
“你這個問題,我回答起來有一定的難度,這個我不敢保證,或者說我不知道?!?/p>
“但我敢保證,即使你們現在還很好,我也要和你好,我們也會好上的?!?/p>
“是嗎?你就這么自信?”
“這是自信不自信的事情嗎?”
“現在,我和他已經離掉了,這不更好嗎?我們不就更好了嗎?”
“是啊,是啊……你現在感覺累嗎?”
“我一點也不累呀。累的應該是你嘛?!?/p>
“我也一點都不累。時間還早,你要是不累的話,過會兒我們出去走走吧?”
“好啊。我也想到外面走走呢?!?/p>
9
出了賓館的大門,他們就像一對親密戀人那樣(不是戀人又是什么呢),手牽著手,漫步在夜晚的谷豐大街上,不一會兒就拐入了那條羊腸小道,攀登到那片野草叢生的黃土塬上,當然這是周通有意導引的結果,他就是想把她帶到這兒來。他喜歡谷豐小城邊緣地帶上的這個高處,此前他登臨過幾次,但從未在夜晚的時候來過,來也就只是他自己,還未曾與人相伴著到過這里呢?,F在和林林攜手站在這個春夜里的塬上,就別有一番景致了。下面是萬家燈火,遠處是那像在睡在大夢之中的黑黝黝的山巒,暖春的晚風輕輕吹撫著,真是愜意得很,還有那種遼遠而深邃的感覺,令人想到了遠天遠地,禁不住地說起那些已經很遙遠了的事情,比如童年,比如故鄉,比如他們曾經去過的某些地方,比如他的居住地關州。哦,屈指一算,離開關州已經半個多月了,現在他有些想它了,想他自己的居所,想他家里那些親愛的書們,還有那邊的幾個好友。
“哎,你是不是也想到了北京天安門?”林林忽然這樣問道。
周通怔了一下,他意識到了她這句話的含義,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現在,你和她怎么樣了?”她不緊不慢地追問道,“或者說,你打算怎么辦呢?”
他知道,林林所說的那個她是指劉燦,但他眼下不想跟她談論她,不想說他與她的事情。望著遠方那幽暗的山巒,他說:“現在不說別人好嗎?現在我不想談到她,就像我不想談論你和他一樣。現在只有你和我,我們的現在,與任何的別人無關。不是嗎?”
話雖說這么說,但經過她的提醒,他還是想到了遠在北京的劉燦,已經有好些天沒有跟她聯系了。上次和她通電話時得知,最近她在什么政協會議上幫忙,不便多聯系,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與她有太多的聯系。實話說,這幾天他是很少想到她的。她倒是挺可人意的,設若她這些天不停地與他聯系,他的心里又該是如何的滋味呢?唉,有些事情還是等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好吧,不說別人啦。”林林說,“我知道的,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我該怎么做的。”他說。然而,他真的知道該怎樣做嗎?好在她并沒有就此再追問下去。于是,他就把話題岔了過去:“林林,為我唱首歌吧,我還想聽那首楊柳風和桃花水。”
“你為什么如此喜歡這首歌呢?”她那雙憂郁的眼睛望著他。
“因為它是你唱的,我就很想聽了再聽,當然,也因為你唱得好,聽起來非常舒服。就讓這首歌成為我們的一個經典吧?!?/p>
“好吧,只要你愿意聽,只要你喜歡聽,我就給你唱?!?/p>
這一次,她是躺在他的懷里輕輕哼唱的。他抱著她,望著小城的燈火,和遠處的山巒,靜靜地諦聽著……
一曲終了,他低下頭去輕吻她的眉眼,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胸乳。她像只小貓那樣乖乖藏在他的懷抱,輕輕抓撓著他的胸膛。
這時候,對面塬上傳來了一陣凄楚清涼的簫聲。周通像只機敏的兔子那樣豎起了耳朵。哦,好像是《憶故人》吧。還是那個吹簫人嗎?這幾天似乎沒有聽到他(她?)的簫聲了,你出遠門了嗎,又歸來了嗎,你病了嗎,又痊愈了嗎,你究竟是男是女,很年輕或者已經年老了,今晚你吹著簫又想到了什么,他想,他想知道,他給懷抱中的林林說起了這個時常出現在夜晚的吹簫人。她也坐起身來,挽住他的胳膊,聽,聽簫。
簫聲暫歇下來時,他跟她說我一直想去看看這個吹簫人,或者坐在他(她?)附近去聽,她說好啊,現在我們就去看看他(她?)吧。
說著,她就站了起來。他拉了拉她的手說:“不,現在不去了,有些事情還是一個人的好,我是說,我想有一天我自己去看他(她?)。哦,現在我們該回賓館了。”
回到賓館已是子夜了。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房間,林林就踢掉高跟鞋,把自己仰面撩到了床上,望著天花板說:“今晚我不想走了,我不走了,行嗎?”
“當然,我不讓你走,我不想讓你走?!闭f著,他走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就趕快出來了。
他一出來,她就進去了。她是進去洗澡去的。外邊的他也想進去跟她一同洗個澡,一邊洗浴,一邊點點滴滴欣賞她,那將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啊。但她在里面插上了插銷,他敲著門叫了好幾聲,向她說明自己的意思。然而她并沒有爽快地答應他,她說眼下我還不太習慣那樣,我很快就洗好,你等一會兒再洗吧。他給自己點了點頭,好吧,反正你今晚整個就是我的了,我當然能夠淋漓盡致地欣賞你,品味你的。
林林出浴時還多此一舉地裹上了條浴巾,她那誘人的乳溝清晰地暴露著,那對飽滿高聳的乳峰顯得欲蓋彌彰,他忍禁不住地撲上去抱住她,一邊親吻著她那細膩光滑的肌膚,一邊動手想扯掉她身上那層顯得多余的包裝,讓她的春光一下子就全部凸現。她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頭喃喃道:“你這只小饞貓兒,你這個貪婪的小饞嘴兒,快把我抱到床上去吧,你快去洗一下,我等你……”
周通的這個澡沖得很匆忙,很馬虎,也可以說是例行公事,他并不覺得自己身上臟,因為每天至少都要洗一回的,但畢竟這是與心愛的人第一次正式睡覺,而不僅僅是做愛。此前的兩次事先都沒有洗,但那都是情有可原的,眼下條件完全允許,不洗一下就說不過去了。但是他已沒有耐心認真洗下去,他心里很著急,身體上的那個部位更是著急的樣子,它那么堅硬,那么挺拔,看著怪讓人心疼的,他很同情地拍打了它兩下,你著什么急呀,今晚有你的用武之地。好啦,你現在更干凈了,我們就趕快一道出去找她吧。
他從衛生間出來時,她已是赤身裸體等待著他了。本來,他是打算仔細看看她的身體,想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的,可一沾上她的邊兒,他身體就不當它自己的家了。那根堅硬挺拔的東西急不可待進入它想去的地方,就不愿也不能自拔了。哦,那真是一處妙不可言的陷阱,你就愿意陷進去,你就愿意越陷越深,直到淹沒了自己,淹沒了一切……
是的,他得承認,他們都承認了,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這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夜晚;這是一個空前絕后的夜晚;這是一個真正收獲了的夜晚;這是一個徹底流失了的夜晚;這是一個所有的一切浮現在眼前的夜晚;這是一個所有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后的夜晚;這是一個無限漫長的夜晚;這是一個無比短暫的夜晚;這是一個身體與身體說話,靈魂與靈魂交媾的夜晚;這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夜晚。
在這個美妙無比的夜晚里,他和她說了多少甜蜜的傻話啊,比如:
“親愛的,今夜我是你的新娘……”
“親愛的,那我今天就是你的新郎了。”
“你是我的好丈夫?!?/p>
“你是我的小嬌妻?!?/p>
“你是,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p>
“是的,是的,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
“親愛的,我只有你這個男人。”
“親愛的,你從未嫁過人是嗎?”
“是的,我從來就只是你的女人,我是為你,為你而生的呀?!?/p>
“親愛的,我一生都在尋找你,這么多年我都在等待著你啊?!?/p>
“親愛的,你也從來就沒有要過別的女人,是嗎?”
“是的,我的女人,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要過別的女人,我就只要過你,我就只要你?!?/p>
“親愛的你太棒了,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啊?!?/p>
“親愛的你太好了,真是女人中的珍品啊?!?/p>
“你是我永遠的男人,我不要你離開我,永遠不要……”
“你是我永遠的女人,我絕不允許你離開我,絕不允許……”
“我的好男人啊,要我吧,要我吧,就一直這樣要我吧……”
“我的好女人啊,我要你,要你,我要一直不停地要你,我要要你一百次?!?/p>
“天哪,你能,你能要那么多次嗎?”
“我能,一定能的,記住我的話吧,我要要你一百次,至少要要你一百次……”
“那么,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一百零一次嘛……”
事實上,這個夜晚他真正地要了她三次,如果把她剛進入他房間那次也算上,他們這一天就做了四次愛(有趣的是,此后兩個人做愛時,就會有意地統計一下總共有過多少次了,他們將此戲稱為愛情統計學)。無疑地,這是一個兩人都沉醉了的夜晚,一個無眠的夜晚。直到明亮的太陽伸過頭來探望的時候,他們才一同進入了那種疲憊而深沉的白日夢中。
當他們醒過來的時候,已過午飯時辰了。然而,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吃不吃飯一點也不重要,什么時候吃飯都不打緊,吃飯的事情停一會兒再說吧,眼下還要再纏綿一陣子的。如果不是她心疼地阻止了他,他還會像個嗜睡者睜開眼睛之后來場回籠覺那樣再要她一次的。
“我的男人啊,現在不要了好嗎?”她枕在他的胸脯上說,“反正我已經是你的女人了,又不是租賃來的,你悠著點勁兒吧,我不要你這么累,要記住,你還得保持精力趕緊工作呢?!?/p>
“好吧,既然我女人這么說,那我就暫且饒你這一次吧,”他笑道,“不過你可要記住,你欠了我一次。不,你至少還欠我九十多次呢……”
“你這個周通呀,我的壞男人啊?!彼袊@道,“我可不想跟你計算這個……”
10
這幾天,在臨界,周通和林林兩個人過得非常快樂,他們每天都像在過節日,或者說猶如度蜜月一樣。
幾天前,周通離開了谷豐,他在那邊的工作完成了,既審完了姚鵬程他們的那個《谷豐文史大觀》(其實,人家已經把書稿弄得相當成型了,他不過是壓著步子,慢慢悠悠的,走馬觀花看了一遍,連審讀都談不上的,然后又象征性提出了幾點建議,臨走前,姚鵬程副市長以公事公辦的方式,支付給他一筆相當豐厚的審讀費,他真的不好意思要,真的不好意思要這么多,但在這種事情上,他得聽姚鵬程副市長的。姚老兄啊姚老兄,你先是友情邀請,這么多天是友情招待,最后又是友情贈送,讓我周通說什么好呢?好吧,那就什么也不說了吧。是的,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又把自己的那部《作為靈魂性和身體性的文學》修飾了一遍,兩樁事情都已做好,再滯留在谷豐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姚鵬程這邊是不會說什么的,是他自己跟自己這樣說的:我該走了,該離開谷豐這個地方了。而離開了谷豐,他并沒有回到那個只有他自己的關州,而是去了有他的那個她的臨界。他想到那里去陪陪她。
周通一到臨界,林林干脆就請了個事假不再去上班了,而是時時刻刻陪伴著他。
“這可是我近幾年來第一次請事假呀,病假不算的?!彼f。
“現在我們不是有喜事了嗎?就讓我們把在一起的日子當成蜜月過吧?!?他說。
于是,他們就躲藏在林林臨時借到的一所房子里,生活就在床上,整個世界就變成了一張柔軟的床鋪,他們夜夜狂歡,像是兩個饞嘴的孩子那樣吃起好東西來就沒完沒了,又像一對被壓迫了許久終于要大肆反攻倒算的報復分子,如瘋似狂地做愛,弄得昏天昏地,做了又做,不厭其煩,不辭勞累,不知疲憊,不知所以。有趣的是,每次做過之后,他都會像小學生做算術那樣與前此的數目累加起來,合計一下共有多少次了。在臨界的這幾天時間里,他們總共做過十四次。據比較完全的統計,從第一次算起,他們已經做過二十七次了。離開臨界回關州的那個晚上,他還怪笑著提醒林林:“親愛的,可要記住啊,你還欠我七十三次呢,你可要盡快還我呀?!?/p>
林林甜蜜而羞澀地捶打著他嗔怪道:“算什么算?看你能算到什么時候?我全是你的了,總有你算不清的那一天?!?/p>
他壞壞地笑道:“有一次說一次嘛,先讓我算到一百次再說?!?/p>
當然也不只是做愛,他們還是做了些別的事情的。比如打保齡球,比如到練歌房去卡拉OK(主要是林林唱,更多的時候,周通只是個很好的聽者。當然還是少不了那首成了經典,曾經讓蛙聲歇息下來的“輕輕楊柳風,悠悠桃花水”,還有《知音》,還有《牽手》,他們只合作了那首《纖夫的愛》);比如津津有味地看了兩場沒有多大意思的老電影;比如還差點就去了一趟距離臨界只有三個小時路程的華山(車票都買好了,但臨上車前飄起了細雨,林林猶豫了,她怕這種天氣登山有危險,周通也就沒有再堅持,那就干脆回住處睡上一覺吧);比如,又到黃河風景區坐小木船向遠方漂流了一次。
說到這次漂流,還真的挺有意思呢。那是一個黃昏時分,滿天的晚霞把黃河水都染紅了,到了一個灣流處,他們看見兩條漁船停在那兒,于是他們便把小木船泊好,沿著河岸走向了船家,那是一對在這條河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他們一人站在一條船上收拾著東西。于是,兩個年輕人站在岸上,與兩位老人對上了話,詢問一些河里的事情。后來,他們上了老頭兒的那條船,在這上面呆了一會兒,又想到老婆婆那條船上去看看,兩條船的距離也就是一尺多,他倆手牽著手,從這條船跳向那條船,兩條船都受到了作用力,分別朝前后滑動了一下,他們差點就掉下水去,逗得那老兩口直樂,老頭兒還咧著沒了門牙的嘴笑呢,年輕人啊,這就叫不能腳踏兩只船嘛。余悸未消的他和她也禁不住隨著兩個老漁人哈哈大笑起來。事后,他們還玩笑著相互攻訐,你不要腳踏兩只船啊。林林并不是特別當真地說,我現在可只有你這一條船了,你還是想想自己的事兒吧。周通當然明白她的話,她是指他和劉燦的事情還橫在那兒,但他并不想認輸,而是一臉認真地說,雖然我面前泊著兩條船,但我只上了你這條船嘛。這時候,他再次意識到,應該盡快跟劉燦把事情說個清楚了。
另外,他們還有意地將侯雁和成文廣約來打了一次麻將。當周通這么提議時,林林是堅決反對的。其理由是,這些天侯雁正熱衷于捕風捉影而到處傳播她和周通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想看見那個侯雁。周通勸慰林林說,正是因為如此,才要請她來玩玩的,我就是想讓她親眼看看我和你就是挺好的一對。這樣,或許她就不會再那么做了。再者說啦,紙里包不住火嘛,那就干脆別包它好了。而對于周通和林林的這種邀請,則是侯雁和成文廣所未想到的,但他們又不能不接受,于是四個人就真刀實槍地玩了一回麻將。在牌桌上,周通耍了點小計謀,就是不贏,就是不想贏,就是故意地不贏,自摸了好多次全都打了出去,而林林輸了時他也主動地替她出錢,他就是要讓侯雁和成文廣贏,他們一贏就高興了,他們高興了就會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之類的話語,他就是想讓他們這么說。等到牌局結束了的時候,他還以那種“托孤”的形式給他這兩位得勝了的老朋友說,拜托了,請你們以后更多地關照林林,我周通會感謝老朋友的。事實證明,周通的這一招還是奏了效的,侯雁此后就不再是一個風流韻事的傳播者,而成了一種情感故事的支持者了。
11
在臨界逗留的最后一天,林林跟周通商定了一樁相當重大的事情:她不愿再在臨界呆下去了,想離開不少人羨慕的市委組織部,要調到臨界市駐關州辦事處去。
林林的理由是,一個離了婚的年輕女人,在這種敏感的職能部門工作不太好,尤其是剛一離婚就跟人(也就是指周通)好上了的這一傳聞影響不太好,更有甚者,不少人認定她是有了第三者(當然還是指周通)才離的婚,弄得她想解釋一下都不知道該找哪個說去,這一切都是她想離開臨界的原因。再者,對于枯燥呆板的組織部門,她早就厭煩了,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脫身。其實太明白不過了,她要這么做,顯然是為了能夠更早或更好地與周通在一起。當然,要想做成這件事還是有一定的難度的,但只要她拿定主意,堅持到底,就一定會成功的,她打算明天就對組織部長把事情擺到桌面上好好談談。
對此,周通能說什么呢?他說好啊,那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他還說,其實在哪里都一樣的,你要是還在臨界,我就時常來看你,你每周都可以去關州看我嘛。
周通是星期四晚上離開臨界的,林林到火車站去送他。在月臺上依依惜別的時候,他半真半假地說:“現在,就跟我一起上車,去關州吧。”
“我真的很想去呢,” 林林很當真地猶豫了一下說,“不過還是停幾天吧,說不定哪天我就去找你了?!?/p>
回到關州之后,周通打算休整兩天,處理些等候他多日的事情,然后就要去北京一趟了。他想,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那就不能再拖下去了,而是應該盡快去見一下劉燦,將問題攤到桌面上說個明白,不管她有多大的痛苦,會流出怎樣悲哀的眼淚,能否接受這種相當殘酷的事實。
星期五,子夜時分,周通坐在寫字臺前發呆,正琢磨著要不要現在先給劉燦打個電話,那家伙卻像有感應似地歡叫起來了。他苦笑著走向它,沒準兒就是劉燦打來的呢,真是巧啊,正在想著和她的事情,她就打來了電話??墒牵陔娫捝显趺锤f那么麻煩的事情呢?
然而,他的這一顧慮多余了,因為他聽到的是林林的聲音。她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沒料到她會跟他來這一手,現在她就在關州車站出站口等他去接呢。
“你這個鬼丫頭,”他欣喜地嗔怪道,“怎么事先也不打個招呼,要是我正好不在家,你怎么辦?”
她很甜蜜地笑道:“你怎么會不在家呢?其實,我就是想試一下自己的運氣嘛,萬一你不在的話,我就住進賓館,或者干脆掉頭回去算了。”
這個夜晚的美妙和狂歡,是可以想象的,它畢竟不同于在谷豐的賓館里,也跟他們在臨界林林借住的那所房子不一樣,這是在周通自己的家里嘛,一切都是他的,他和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林林糾正道,“這是在我們的家?!?/p>
“對,”周通贊同道,“這是在我們的家里?!?/p>
果然如此。在這個家里,她就像一位家庭主婦那樣,又是為他洗衣做飯,又是拖地擦家具什么的,看著心愛的女人為他熟練地忙乎著這些家務事,未婚男人周通覺得很溫馨,很舒坦。
林林這回來關州住了兩天兩夜,如果一定要統計的話,他們又做了六次愛。一日三次,不多也不少,每次的感覺都像是第一次那么新鮮,那么美妙,又像是最后一次那樣貪婪,那么戀戀不舍。兩個人的感覺都是如此,也都這么說。末了,周通壞笑道:“親愛的,我和你,現在是第三十三次了,要記住嘍,你還欠我六十七次呢?!?/p>
“我可不想欠人那么多的債,”林林逗弄他說,“有能耐你這次多抹掉幾筆呀?!?/p>
“你還是先欠著我吧,”周通有點懶洋洋地說,“我就想做這個債權人,一筆一筆地,慢慢地給你清這個賬才好呢。”
他和她在一起總是那么快樂,除了做愛,還手挽手逛了大街,看了電影,去了書店和商場。但在林林臨走的那個晚上,他們還是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別扭。那是由房子要不要裝修一下的這個問題所引起的。
“我想,這個家要裝修一下才更好呢。”林林說。
“我覺得現在就挺好的,再說我已經習慣了它這個樣子,沒必要非得像別人那樣去裝修了吧?”周通說。
“我認為還是要裝修一下的。等我從臨界調過來后,你愿意讓我住這樣的老房子嗎?它不應該是煥然一新的樣子迎接我嗎?”林林說。
“就是現在這樣,它也同樣會非常高興地迎接你的到來。”周通說。
“我是說,等我調來之后,我們就盡快結婚吧。結婚的時候,不應該有個新一些的房子嗎?”林林說。
“結婚?”周通怔了一下。
“是呀,難道你不想與我結婚嗎?我不就是為了和你結婚,才決定要盡快調到關州來的嗎?”林林說。
“我們現在這樣,不就挺好的嗎?你愛我,我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結婚的事情,先不那么著急吧?!敝芡ㄎ⑿Φ?,“至少你得把欠我的那筆賬還完了再說?!?/p>
“噢,你原來做那種統計:居然是這個意思?”林林瞪著他說。
“是,也不全是。”周通很認真地說,“在我看來,你和她(他),若是連一百次愛都沒有做到的話,怎么能知道合適跟她(他)結婚呢?”
“這真是一個奇談怪論?。∥衣勊绰??!绷至趾苊H坏負u了搖頭。
“愛是純粹的,而結婚卻是很復雜的?!敝芡斩吹孟耧L一樣說。
“這么說,你跟她,也沒有做到一百次,是嗎?”林林質問道。
“是的。而且我已經不再想和她做了?!敝芡ú患偎妓鞯卣f。
“周通,你真的很令我吃驚。你的這個說法令我吃驚不已。我理解不了你這一點。不過,等我回去之后,會認真考慮你這個觀點的?!?/p>
“好的,我想你會考慮明白的,你會理解這個的。你走之后,我就得趕快去趟北京,與她把事情說明白,做個了結。其實,我早就應該跟她說明白了。你等我吧,等我回來再說好嗎?”
“這個,你不要跟我說,那是你和她的事情。該怎么做,你自己是應該知道的?!?/p>
12
從北京回來的當天晚上,周通就急于找到林林,當然是電話里的林林,一連給她打了好多次電話,卻都是無人接聽。他有些著急了。不,他已經非常著急了,甚至開始擔心起來,她不會出什么事情吧?哦,也許她還在生我的氣?她這是要給我一個不大不小的懲罰呢。這不應該怪她,誰讓我一下子就消失了七八天呢。他望著那部毫無反應的電話機,發了會兒呆,琢磨著是不是要坐夜間火車趕到臨界去找她。林林啊,林林,你現在在哪里,我想你啊,非常想念你!我想盡快把這趟去北京的事情跟你說一說。現在,所有的障礙都解除了,你是我情感河流里唯一的舟船了,我想讓它載著你和我一起駛向盡可能遠的遠方。是啊,我們可以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相愛了,可我卻找不到你了。你知道嗎?去北京的時候我是多么地沉重,而歸來時我又是多么地輕松啊。想不到那么麻煩的事情,居然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就像一刀就斬斷了一團亂麻那樣痛快。沒想到啊,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那天早晨,當他風塵仆仆地來到劉燦的單位,踏上她所居住的那座樓的樓梯時,其腳步是極其沉重的,內心里也充滿了深深的歉意。他想象不出,面對她的熱吻時,自己將如何開口說出那些嚴重的話語來。兩個人畢竟好了這么多年,畢竟有過感情的,也許現在還有??墒?,眼下他的突然出現,對于劉燦來說絕非是意外的驚喜,而是那種意外的打擊啊,她那顆柔軟弱的心,她那么瘦削的肩膀,能承受得了嗎?因此,他敲門的指頭都有些顫抖了。
而門是虛掩著的。劉燦在里面懶洋洋地說了聲請進,他輕輕推開了門,她并沒有掉過頭看來者,依然坐在那兒發呆,他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一臉的驚詫。真的是驚詫,而沒有一絲驚喜,更不像以往兩個人相見時那樣一下子就扎到了他的懷里。她只是那樣失神地望著他,望著他,根本就不像是問話,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周通啊周通,你,你怎么來了?你怎么現在才來啊?”
他走上前去,扶了一下她那瘦削的肩膀說:“燦兒,對不起,我是該早點來的,可是……”
“不,你不要說對不起,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說著,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怎么啦燦兒,出什么事了?給我說說。”
于是,劉燦就流著淚向他訴說了事實真相。她實在是經受不住那個人的誘惑了,那人是新聞出版署的一個處長,兩年多來一直都在苦苦追求她,她總是抵抗著,抵抗著,相當被動但也不是太有力地抵抗著。她所以一再著急地催促周通快到北京來,也就是想用這種方式抵抗那個人,可周通一拖再拖就是不肯過來。那人就是在周通敲門進來的半個小時之前才從她這兒離開的,她還以為他又回來了呢,所以周通敲門的時候她連看也沒看。事情就是這樣。
她哭訴了半晌說出的內容大致如此,當然訴說的過程和情節要繁復得多。
“周通,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周通,你還能原諒我嗎?”她哭著說。
周通一陣陣酸楚。哦,怪不得在谷豐的日子里,以及此后很少和她通電話,她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抱怨了呢。這會兒,他只有苦笑了,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長嘆道:“唉,現在我們都別再說這種對起對不起,原諒不原諒之類的話了?!?/p>
接下來,周通順勢跟劉燦訴說了他和林林的情事。這時候,他好像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而沒有預想中的那種痛苦和沉重了。
天哪,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的。兩個人相望著,一樣地感嘆道。
這下子似乎兩清了,誰也不欠誰什么了,因此也就沒必要再說什么對不起請原諒的話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既然,已經,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現在,兩個人可以冷靜下來了。一陣足夠長的冷場過去之后,他們的角色意識明顯地發生了微妙的轉換,她不再是他的燦兒,他也不再是她的周通了;或者說,她曾經是他的燦兒,他曾經是她的周通?,F在,周通就是周通,劉燦就是劉燦,他們成了那種意味很特別的朋友了,剩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她請他到外面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后他們到比較幽靜的紫竹園坐了大半天,一起追憶了兩個人這幾年共同走過的道路。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他們還一道去了一趟八達嶺。在北京逗留了意味深長的幾天,周通又到秦皇島看望了一個大學時代的老同學,然后他懷著別樣的心情回到了關州。
此時的周通很想盡快找到林林,跟她說一說這次去北京的事情。她不是玩笑似地批評我腳踏兩只船嗎,現在我可以苦澀地向她宣布,在我生活的河流上,只有你這一條船了。可是,打了那么多電話還是找不到她,這真是把人給急死了。
13
電話鈴終于響了。哦,總算等到她的回應了。周通興奮里夾雜著抱怨抓起了話筒:“你終于來電話了……”
“呵呵,你真可以呀!怎么知道我會給你打電話?”傳過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男人的聲音,很陌生,好像還有一股醉醺醺的味道。
“你哪位呀?”周通茫然地問道。
“哦,你原來不知道我呀?我是祝東清嘛?!睂Ψ胶苡悬c得意,又頗有些不悅地說。
“祝東清?”周通在自己交往的姓名里快速搜索了一下說,“我不認識?!?/p>
“不認識?”對方冷笑道,“我一說你就知道了。林健飛你認識吧?我是她的前夫——祝東清。這下子你這個后繼者該知道了吧?”
周通一下子怔在了那兒。他當然感覺到了,不友好的氣味已經很明顯了(這樣的關系能友好嗎?),但他一時還未能反應過來應該如何應對,只是說了一句力度顯然不夠的話:“林林她并沒有跟我說起過這個名字?!?/p>
哪會料到對方——林林的前夫,馬上很嚴謹地糾正道:“請你在此不要使用昵稱,好嗎?現在我們應該叫她林健飛!”
前夫的話讓周通覺得有點哭笑不得,這人怎么如此知識分子氣呢?要說,其人還是挺有意思的。眼下他打算接受其人的建議:“好吧。”
那端的前夫咕嚕咕嚕飲了幾口水(估計他是酒喝了不少,現在口渴了,多喝些水對他是很有必要的),然后他建議周通最好也喝點水潤潤喉嚨,因為下面他要跟周通好好談談話了。也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談判呢。
“謝謝。”周通說。但他并未接受對方的建議,而是點燃了香煙,“有話你請講吧。”
于是,在這個春夏之交的夜晚里,前夫和后者——姑且這么稱呼他們吧——展開了一次意味盎然的談話。而且一下子居然談了將近兩個小時,其間充滿了爭論、爭吵、商榷、商談的意味,甚至其中也有一些友好,和解的成分。將那些瑣碎的細節和車轱轆話剔除掉,兩個人的談話精要大致如下:
前夫:我說朋友,你覺得吃別人嚼過的饃有味道嗎?
后者:請你尊重自己,尊重我,也尊重她。
前夫:哼!你不該在我們夫妻感情出現問題的時候,乘虛而入,硬是插過來一杠子!
后者:不,不!一切并不是你說的這樣,你要知道,我和她也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
前夫: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林健飛她是不會真正跟我離婚的,她也不可能離開我!
后者:你應該檢查的是你自己,和你們兩個人的情感狀況。
前夫:呵呵,那不過是些小問題罷了。夫妻之間有些小問題,恰恰是正常的。你要知道,這些年來我是很愛她的,她也一樣愛我。
后者: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相信現在她更愛的是我。當然,我也愛她。
前夫: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吧。
后者:你也不要太自以為是了吧。
前夫:現在我要正告你,如果你真的愛她,她也真的那么愛你,你也真的想娶她的話,那你就趕快把林健飛給帶走吧,把她帶到你們關州去。否則你就不要再糾纏她了。
后者: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未糾纏過她,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其次,我并沒有說過要讓她來關州,是她自己想來的。至于娶不娶她,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呢。
前夫:你要是想和林健飛在一起,你就得好好待她,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后者:這已經與你無關了。我當然會對她好的。
前夫:然而,林健飛真的會跟你走嗎?我有能力把握她,你呢?
后者: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不想把握任何別人,我只愿意把握我自己。
前夫:呵呵,我知道的,她是一時被你迷惑了。當初,她就是這樣被我迷惑住的。別看她在組織部工作,可她還是很單純的,許多事情她都會毀于一時沖動,這點我比你要了解她。
后者:你是怎么迷惑她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我沒有那么做。
前夫:事實上,在跟我結婚之后,她還受過別人的迷惑。比如,她曾經跟一個所謂的青年畫家好過一陣子,還跟一個五段圍棋手有過一段情感故事。要不要聽我給你講一講?
后者:拜托,免了吧。這是過去的事情,這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我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
前夫:是呀,她也迷過途,但到底我還是力挽狂瀾了,扶大廈之將傾,她還是愿意跟著我走下去的嘛。
后者:呵呵,你行!你很行嘛。
前夫:這一回,她又喜歡上你這個副教授,所謂的青年批評家了,我相信本人也一樣能夠再次力挽狂瀾的!
后者:你可以的,我想你是可以的,我不反對你的努力。
前夫:呵呵,我的努力已經初見成效了。告訴你吧,她已經回來了,她現在就在我的身邊呢。你要不要和她說會兒話呢?對不起,我累了,我要睡覺了……
前夫真的就這么扔下電話,睡覺去了。
后者也扣上了電話,怔在了那兒。
不一會兒,電話就又響起了。不消說,這次應該是林林——林健飛了。
周通拿起了話筒,但他不打算先出聲。
“喂,周通,對不起,” 林林——林健飛說,“他是喝醉了,非得跟你說話不可。我沒辦法,只好給他說了你的電話號碼?!?/p>
“沒關系,他挺好的,他說得挺好的。”周通冷冷地說。
“周通,我想,有些話,我們是應該好好說一說了。但這些天你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林健飛聲音低沉地說。
“對不起,我去北京了,事先故意沒跟你說,本來是想等回來給你報個喜訊的。是的,我跟劉燦說清楚了,我和她之間再也沒有什么關系了?!彼缓唵蔚卣f了這幾句,至于是怎么說清楚的,究竟說清楚了些什么,他不愿再細說下去,更不想將劉燦與那個什么處長的事情說出來了。
“對不起周通,也許你做得晚了些,似乎你這樣做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這事兒怪我不好,或許你和她還有挽回的可能?”林健飛說。
“不,這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我只能這樣做。此事與你無關,已經與你無關了。我和她?當然不會,當然不會再有那種可能了?!敝芾湫Φ?,“但是我知道,你和他倒是正在走向那種可能性,是嗎?”
“我得承認,有那么一點點可能。也許你覺得我這人不可思議??墒?,周通你知道嗎?是你自己把我給推開的,你并沒有打算和我結婚。不是嗎?是的,我把握不了你,你沒有給我那種我想要的,可以安定下來的感覺。你也沒有真正地把握住我。這就是我所要離開你的原因。也許我這樣做讓你太失望了。但我現在只能這樣做,我不想隱瞞你什么,更不愿欺騙你?!?/p>
把握?把握!又是把握!有意思啊。她的話,與她前夫的話如出一轍。他們全都那么喜歡把握嗎?周通沉默了片刻,說:“不,你不必解釋那么多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即使我一時可能還不太明白,但我相信,很快我就會想明白的。那你就好好地把握自己的生活和情感吧。順便問一句,你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復婚了?”
“他是這么想的,也想讓我這么做?!绷纸★w遲疑了一下說,“我現在還沒有這樣想。誰知道呢?不過,我和你,也許以后只能是朋友了?!?/p>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p>
“我也沒想到。”
“我很遺憾?!?/p>
“我也是?!?/p>
“不,我并不遺憾。”
“哦,我也不太遺憾?!?/p>
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同樣地感嘆道。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既然,已經,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一陣足夠長的冷場之后,林健飛開了口:“如果你想知道,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的話,我倒是愿意跟你說一說的?!?/p>
“哦不,”周通猛抽了一口煙說,“不,不!我不想知道。對不起,我累了,我想睡覺了……”
“那好吧。你休息吧?!彼f。
“先就這樣吧?!彼f。
14
其實,眼下周通一點也不困,他只是有些困惑,只是不想再說話了。還有什么必要再說下去呢?如果真還有什么想說的話,那就給她寫封信吧。想到了這個,他起身走到寫字臺那邊,從抽屜里翻出一封信來,那還是他在谷豐時,林林從臨界來看他,親手交給他的,現在他想把它再溫習一遍:
周通:
我親愛的人!今晚我就是想給你寫信。盡管剛才在電話上已經跟你說了那么多。你知道的,其實我是個并不善于表達的人,與你說話的時候還好些,在你的帶動和引導之下,我會自然而然地說出那些內心里的話語,但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喜歡沉思默想。這會兒,我思緒十分紊亂,似乎理不出來一個頭緒,心情也有些焦躁不安,你就耐心地聽一聽我的胡言亂語,好嗎?
已經是很深的深夜了。我呆坐了很久,想了許多的事情。我打開了窗戶,外面的空氣很清爽,這是個向你傾訴的好時刻。
說實話,這兩天我情緒并不是很好??赡苁堑搅嗣吭卤夭豢缮俚乃^低潮期吧。每當遇到費盡思量的事情時,我總是這樣呆坐著,想想這,想想那,但通常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有時候會越想越迷茫,直弄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簡直是一塌糊涂。這時候才明白,生活中原本就有那么多讓人無奈的時刻和事情。
就我個人而言,我一直認為做人應該是真誠的,無論是對于生活,還是對自己和別人,我都堅持這個原則。即使到了今天,在我的真誠遭受到辜負和嘲弄時,我仍愿意堅持。哪怕周圍布滿了虛假的空氣,可我還是要做一個真誠的人。而能夠真實地生活,這正是我感到欣慰的地方。正如你所說過的,不可能得到每個人的理解,也不需要。我能體會出其中的含義。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能對自己負責已經足夠了,盡管這樣時常會感到那么孤單。
但我希望與你從心靈深處溝通,讓我們彼此真正地理解、信任。因為我是如此真誠地愛你,你也同樣愛著我,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有你為伴,我十分知足。說來奇怪,沒想到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我會深深地愛上你,多年夢想中的愛情就這么偶爾地獲得了,這的確算得上是個奇跡。
黃河風景區的那幾個夜晚,我將終生難忘。每一個情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語,這些天來都不停地在我腦海里閃現,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簡直就像是在夢中一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或許是上帝在讓我經歷風雨苦難之后,給我的補償?如果是這樣,我將感謝上帝,感謝生活。是的,一切畢竟都是公平的,正是有了那樣的經歷,你我才更能感知到情感的珍貴,才會更加珍惜這么美好的愛情。親愛的,你來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多么好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過。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愛你,我也知道你是多么地愛我。親愛的,愛你的這個傻瓜嗎?我知道你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能想起的唯一事情就是,愛與被愛。我盼望著能盡早和你在一起,把那些痛苦不快統統拋到天外邊。我想說的是,和你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這將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抬頭望窗外,又看見天上的北斗星了。親愛的,你還記得我的那個誓言嗎?永遠愛你!我將遵守這個今生唯一的誓言,請天上的星星作證吧,讓我們永遠相愛,相愛到永遠……
愛你吻你,也要你愛我吻我!
你的:林林
這是那個林林寫下的信嗎?他不敢相信。他不相信——信。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啊,曾幾何時!如戲啊,如夢!他淚眼模糊地喃喃著。這是她的信,這是她留給我的一個愛情的證據?但現在,我并不想保留它了,還是退給她的好。還是讓她自己留著吧。是誰的就歸誰吧。是的,明天一早我就要把她的這封信退回去。
不知為什么,周通忽然想起他們的那個愛情統計學。哦,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和她做過三十三次愛了,還不到我當時所說的一百次的三分之一。想到這個,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摸了摸眼角,濕漉漉的,他知道自己流淚了。
現在,他很清醒。媽的,我干嗎要這么清醒呀?讓我也去喝點酒吧,眼下我也想醉成一團呢。
15
他和她的一切,都過去了,成了故事。
16
許多天以后,許多年以后,有時候他還能想起她,還能想起他們的故事。怎么說呢?她和它,還是——很有些美妙的。
責任編輯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