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通過對《啼笑因緣》文本的細讀,探究樊家樹、沈風喜交往的全過程以及金錢在他們感情發展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并以現代意義上的愛情作標準,重新審視樊沈之間的愛情實質,進一步得出樊沈之間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有著深層次理解的愛情,而只是虛有其表的啟蒙者與被啟蒙者,施惠者與受惠者的關系。
關鍵詞:愛情 理解 啟蒙者 被啟蒙者 施惠者 受惠者
《啼笑因緣》是通俗小說家張恨水的名作之一,主要講述了南方學生樊家樹在北京與唱大鼓的少女沈鳳喜的戀愛悲劇。對于造成樊沈之間愛情悲劇的原因,歷來論者都集中在兩點上:一是軍閥從中作梗;二是沈鳳喜貪慕虛榮。軍閥劉德柱見色起意,威逼利誘,這是外因;沈鳳喜貪戀錢財,意志薄弱,這是內因。在筆者看來,這兩種觀點固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僅僅把樊沈之間的愛情悲劇視作虛榮的悲劇或惡勢力插足的犧牲品,未免失之于簡單粗糙。有鑒于此,筆者意從樊沈之間的愛情人手,細細考察樊沈交往的全過程及其交往中金錢所起的巨大作用,并以現代意義上的愛情作標準,重新審視樊沈之間愛情的實質,以求揭示被遮蔽的文學世界。
真正意義上的愛情是建立在平等和深層次的理解之上的,平等是雙方人格上的平等,理解不僅僅是對各自性格特征的理解,更包括對雙方生存環境、愛好興趣、文化層次、精神情感等等的全面而深刻的理解,這種理解應該也必須是雙方面的,而不是單方面的;必須是深層次的,而不是淺理解,否則最終將導致不理解。我們先分析一下天橋初見的情形,“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孔略尖,卻是白里泛出紅來,顯得清秀,梳著復發,長齊眉邊,由稀稀的發網里,露出白皮膚來。”“雖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種清媚態度,可以引得動看的人。”聽沈鳳喜唱完一段大鼓詞之后,由于沒了零錢,樊家樹便掏了一塊大洋,“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的只向家樹望著。”以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樊沈各自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財色。現在我們再了解一下各自的生存環境和愛情觀:樊生活在一個貴富之家,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憧憬美好的愛情,理想的愛情對象——“一個樸素而文明的女子”;沈風喜則生活在衣食無著賣藝為生的環境里,談情說愛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她沒有閑暇也不可能產生理想的愛情觀(這受制于她的特殊環境造就的人生觀價值觀)。根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說:人只有滿足了最低層次的生存需要之后,才會產生更高一級的愛的需要。事實上一個人整日里為生計而奔波,很難想象她(他)會形成理想的愛情觀,保加利亞倫理學家基里爾·瓦西列夫把產生愛情的吸引力因素分為五個層次,其中起決定作用是“五,社會特征,階層階級屬性,社會地位,物質生活水平,思想和世界觀的信仰,道德準則和價值體系,審美價值體系,智力水平,文化程度,天分教養,日常社會交往的舉止、服飾、外表”。這種觀點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精神文化層次的門當戶對更具備相當的合理性。以此愛情標準來觀照樊沈的愛情實質,我們不能不遺憾地指出這份愛情的致命缺陷:一見鐘情式的愛情沒有相互深層次的理解作基礎,而基于物質缺乏精神共振的愛情無疑是飄浮無根的空中樓閣。
樊之于沈的意義就是一個物質上的可靠依附者。樊沈天橋初見之后接著發生的細節可為以上觀點作為佐證。樊掏了錢后就走開了,“快到到外壇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家樹回頭看。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抬起一只胳膊,遙遙里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樹并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特她走上前來自我介紹方得知是沈鳳喜的母親,下面的對話更有意味,“家樹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親,找我還有什么話說嗎?’婦人道:‘難得有你先生這樣的好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先生在哪個衙門里?’家樹低了頭,將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對那婦人笑道:‘我這渾身上下,有哪一處象是在衙門里的?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學生。’那婦人笑道:‘我瞧著就象是一位少爺,我們家就住在水車胡同三號,樊少爺沒事,可以到我們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兒找姓沈的就沒錯。’”說話時,沈鳳喜也走過來了。樊家樹只跟沈說了自己的姓氏,是誰告訴了沈的母親?而此時沈也正好走過來,這種巧合不是湊巧恰是有意為之,再看看沈大娘的話,攀附之心表露無疑。而在樊看來,沈就是一顆墜落風塵的明珠,等待著自己去救贖。隨后故事情節正是沿著各自的理解發展的。
樊沈之間的感情出現實質性的轉折是在先農壇相會,此次本是沈向樊借錢置行頭準備到落子館賣唱,但樊決定送沈上學,并負擔沈全家的生活費用。聽到這些,“鳳喜扯著家樹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做的夢,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這樣救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灰姑娘一直期盼的白馬王子終于出現了,并且給了她承諾,要帶她走向幸福生活,“一世的夢”、“指望”、“救”、“大恩”幾個詞生動地體現了沈從驚喜到感激的心理流程。而沈對于樊的意義呢,樊雖認為“這個女子實在是可人意”。但出身低下,缺乏他想要的“文明氣象”,為使沈達到自己理想中的愛情對象。這里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樊送沈上學,是為了讓她沾一些文明氣息,以提高她的身份,縮短兩人之間的差距,以使沈的色能滿足自己更高一級的需求才是其真正目的。我們看到樊對沈的愛情完全是五四式的,五四愛情故事有兩個重要模式:一是書生拯救風塵女子(郁達夫的《迷羊》,曹禺的《日出》);二是書生創造新女性(魯迅《傷逝》,葉圣陶的《倪煥之》,茅盾的《創造》)。這兩種模式的男主人公都是自上而下地俯視他們所愛的女人,女人在這里是啟蒙、教育和感化的對象。《啼笑因緣》中樊沈之間的關系完全是上述兩種模式的翻版,樊扮演了一個施惠者和肩蒙者的雙重角色,從物質和精神兩方面對沈進行啟蒙,沈則是一個典型的受惠者和被啟蒙者,對樊的大恩感激涕零,對樊本人則是奉若神明,百依百順,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交出了自我。
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依然是在先農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里曾是兩人定情之所,現在又是兩人的分手之地,在這節中我們更能看清樊沈之間所謂的愛情的實質。樊天真的認為“恐怕雖有武力壓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甚至連私逃的計劃都想好了,這表露了樊對沈感情的真誠,但也暴露了他的幼稚與無知。當兩人見面后樊提出私奔時,“風喜聽到這話,不由得嚇了一嚇,”這一“嚇”在筆者看來有三個意思:一是沒想到樊要和她私奔;二是沒想到樊不嫌棄她所謂的“殘花敗柳”之身;三是真害怕這個想法。接下來樊又大談“只要丈夫真愛他妻子,妻子真愛她丈夫,身體上受了一點侮辱,卻與彼此的愛情,一點沒有關系。因為我們的愛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樣的……”而“鳳喜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白布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亂草。看那意思,這些話,似乎都沒有聽得清楚。””選真是一副奇妙的場景:一個口若懸河大講特講真正的愛情,表白自己不嫌棄;另一個卻低頭不語暗自盤算該怎樣把了斷的話說出口。最終的結果是樊“裂券飛蚨”,兩人一拍兩散,各奔東西。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知:樊沈之間實際上并未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情。樊沈交往的初始動機是財與色。金錢在樊沈感情中起了的巨大的推動作用,從某一方面說,樊沈的感情始于錢,毀于錢。樊沈交往中,樊一直扮演著施惠者和啟蒙者的角色,沒有真正理解沈的生存環境及其在這個環境中所形成的性格,當然也意識不到這種性格所潛伏的巨大隱憂,而沈扮演了待救羔羊的角色,處在受惠者和被啟蒙者的位置,一直充當精神和物質上依附者,除了對樊的救助表示感激涕零、百依百順以保證獲得更多的利益之外,根本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更遑論愛情意識了。總而言之,樊沈之間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理解和溝通,樊的啟蒙也在更為實際的利益面前一敗涂地,因而與其說兩人的愛情是貪慕富貴導致的悲劇或慘遭軍閥破壞的悲劇,毋寧說是人為錢役的悲劇,愛情啟蒙者的悲劇,人與人之間難以理解、無法溝通的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