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以后,是我跟王海在大學畢業后的第一次相遇。那天我們在一起喝酒,一起回憶在大學生活中瑣碎的往事。
這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一年以后,他死在了市中心一家酒店賓館的包間里。與他一同死亡的還有一個女人。
在我們回憶的諸多荒唐事中,只有一件我仍舊記憶深刻。但是這并不是那次我和王海談話的重點。那是2003年,離現在有6年的時間了。六年中,也包括畢業后的這四年,我到過青島、北京、昆明、上海、南京、沈陽,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群,和許多人碰面、聊天。可是每當我有空閑的時候,總是想起2003年,那個全民戰勝非典病毒的偉大的一年里,我的生活突然間就那樣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我和一個叫做許尋的男人發生了一場生死較量。而最后,我成了失敗者。我看到王若珊在我的生命中越走越遠,最終完全消失。
許尋好像是突然間出現在我生活中的。
2003年一個初春的早上,那時我還在大學的二年級念書,我在床上一直賴到九點鐘。九點鐘的時候電話鈴開始發瘋地響。最后我受不了了,起床接了電話。隨后我叫醒了還在睡的王海,我說,你電話。在王海接電話的時候,我撩開了窗簾。窗外正飄著零星的小雨,地面上濕漉漉的。我看到趙磊正從遠處走過來,他的步伐很大,把路上的小坑中積滿的污水踩飛很遠。他是王海的詩友,我不知道在這個初春稍微有些寒意的早上,他來這么早干什么?我返身到衛生間,對自身進行清理。
牙刷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趙磊對王海說出了許尋這個名字。許尋是王若珊的男朋友。趙磊說,王海,這次來的是許尋,湘大的第一校園詩人,是王若珊出面請來的,他是王若珊的男朋友。我堅持把牙刷完,洗臉,出門。我出門的時候,王海和趙磊還在興致勃勃地商討著大計。他們策劃在我們學校召開一個大型的文學交流會。
王海、趙磊、我,原來都是一個學院的。可是王海中途倒戈,他在我們學院待了不到一個月,就轉到人文學院去了。他說,在理工學院待一天兩天還可以,長此以往,我的審美水平一定會大大降低的。他在人文學院找了很多女朋友。我對他說:“你遲早有一天會死在女人手里的。”他卻對此不置一詞。趙磊在得知了王海轉院的壯舉后,也一門心思想轉到人文學院去。但是因為轉院需要花一筆錢,所以趙磊沒有實行計劃。但是他常常去人文學院聽課。他說他的腦袋正在遺忘理工科的公式,文學才是他的追求。這是他在我們寢室聊天的時候說的。
他們倆都想成為文學家,常常在寢室里吟詩作對,大有惺惺相惜的意味。大一的時候他們都進入了學校的文學社,大二的時候都混成了部長,只不過一個正,一個副。
王若珊就是我通過他們認識的。那天我跟王海還有趙磊一起去吃飯,都是文學社的一幫人,其中就有王若珊。王若珊那個時候是大一的新生,而大二的男生追大一的女生正合適。
那次吃飯之后,我就打算追王若珊。我對王海說:“王海,這你得幫忙。”
王海說:“沒問題。”王海活得張揚,說起話來手舞足蹈的。他說:“兄弟,只要你看上了,我就會幫你搞定的。”
我說:“她沒男朋友吧。”
王海說:“沒有,肯定沒有,從來沒聽她說過。”王海還許諾說下次吃飯只要有王若珊都叫上我。我非常感激地說:“兄弟,全靠你了。”其實日后我才知道王海肯定跟王若珊吃過無數次飯,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叫過我。
就在我滿心期盼愛情到來的時候,許尋出現了。
得知許尋出現的消息后,我在細雨中走了很久。我始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圍著女生公寓繞圈子。我知道王若珊住在4舍203室。可是最終并沒有勇氣走上樓去問她,王若珊,你的男朋友是不是一個叫做許尋的家伙。事實上,我跟王若珊的見面僅限于那次吃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記憶里是否有我這么一個人。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王海身上,我希望他能在王若珊面前旁敲側擊,至少讓王若珊的頭腦中存留有我的一個影像,應該在提起我的名字的時候,她會說,哦,就是他啊。
中午的時候,我返回寢室。趙磊已經走了。王海戴著耳機,敲著鍵盤。我在他的旁邊晃悠了一會兒,他卻木然的沒有反應。我忍不住一把扯下他的耳機。
我說:“剛才趙磊說王若珊有男朋友了。”王海瞪著我看了幾秒鐘,從我手里拿走耳機,說:“你急什么啊,把我嚇了一大跳,就是有男朋友,也可以追啊,再說了,趙磊這個人喜歡亂點鴛鴦譜,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說:“那你得幫我打聽清楚了。”
王海說:“你就坐等美人吧。”他重新戴上了耳機。我的心稍微放輕松了一點。
幾年以后,我偶遇王海的時候問他,他當時到底有沒有想過要幫我追到王若珊。王海喝了一杯啤酒,說:“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證,我一開始絕對是想幫忙的。”
大概過了兩天,王海告訴我,王若珊確實有一個叫做許尋的男朋友,不過并不是趙磊說的那樣,許尋并不是一個流浪的校園詩人,也不是N大的,而是在黑龍江的一所學校。王海說:“可能是長春工業大學,學建筑工程的。”王海安慰我說:“沒關系,有男朋友怎么了?結婚還能離婚呢?再說了,他們相隔這么遠,產生了沖突很難得到馬上解決,這個時候你趁虛而入,一定可以搞定的。”我說:“但愿如此吧。”
第一次夢見許尋是在四月。那個時候學校所有的鮮花全都開放了。在每一個陽光出來的日子,很多男男女女都會出現在草地上,他們陶醉地躺在草地上,聊天,或者打牌,或者看書。我幻想在某個午后把王若珊約出來。可是我最終并沒有勇氣去實現這個幻想。盡管我從二月份那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就打定主意要追王若珊,但是直到四月花開滿地,我仍然沒有向王若珊靠近一點點。王海并沒有像承諾的那樣,給我制造機會讓我們再次見面。在接近兩個月中,只有趙磊幫我寫了一首現代情詩,然后我用電子郵件匿名發到了王若珊的郵箱。但是王若珊對此置之不理。趙磊還幫我寫了兩首,但是我很快就對這種方法失去興趣。后來趙磊替我寫的兩首詩我都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發現在我追王若珊的路上,趙磊其實比王海對我的支持更多。我跟他并不住在一個宿舍。但是他每次碰到我,就給我出主意。有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了,他都會很急切地問我:“回了嗎?”我的答案無一例外的都是“沒回”。其實,把他替我寫的后兩首情詩扔掉,我一直是心存歉意的。后來我才知道這些文字根本沒閑著。
仍然回到我夢見許尋這件事情上來。
那天上午下了課之后,我看見時間還早,就到教學樓門前草地的躺椅上躺了一會兒。毫無疑問我睡著了,在四月暖暖的陽光中,我夢見了許尋。一開始我并沒有夢見他,我只是夢見了王若珊。那也是我第一次夢見王若珊。王若珊站在不遠處的一棵高大的楓樹下面,她穿著粉紅的襯衫,發白的休閑褲。我正打算叫她的時候,看到了許尋。許尋背著一個包,他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在陽光下跺著腳,似乎很冷。他們兩個在銀杏樹下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一起。很快,我就發現許尋向我走來。他沖我比劃著。我看不清他的臉,盡管他離我越來越近。當他離我足夠近,以至于我能用手夠著他的時候,我醒來了。這個小園子里還是很多人,四月的花芬芳無限,只是沒有王若珊和許尋的影子。
這個夢讓我明白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么從二月到四月,我的愛情始終沒有進展呢?
先前我一直沒有去想這個問題。這個夢后,我突然發現,我與王若珊中間,不管怎樣,都有一個叫做許尋的男人夾在中間。我在心理上就無法逾越這個男人。
我對王海說:“我一定要找到許尋。”我說這話的時候,王海正瞇縫著眼睛趴在床上。
已經是晚上了,臨近12點鐘,宿舍的燈即將熄滅,室內安安靜靜的。
王海說:“你找許尋干什么?”
我說:“不知道,我起碼得知道自己的對手是個什么樣的人吧?”
王海干笑了一聲,說:“我沒有意見。”
我說:“我不要你的意見,我只是想知道許尋在哪里?”
王海這次用肯定地語氣說:“許尋在長春工業大學。”
第二天我在長工大的貼吧和論壇上發了一個尋找許尋的帖子。我把自己的QQ和電子信箱留在了上面。換來的結果是有一大堆“寂寞”的人愿意找我聊一聊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垃圾郵件。我還跟我一個長春工業大學的同學聯系過,讓他幫我打聽一個叫做許尋的人。他說:“兄弟,你就會給我開玩笑,我們學校幾萬人,這么一個許尋,我上哪里給你找去啊?”
他問我:“那個許尋有沒有別的什么特征?譬如長相、愛好。”我說:“他是個男人。”他問:“還有呢?”
我說:“我要知道的清楚,還找你干什么?”我那個同學在QQ里敲了一串問號。最后,我給他留言:你盡量幫我找吧。
當繁花落盡的時候,許尋仍然還只是以一個符號的形式出現在我的夢境里,他影響著我對愛情的態度。我夢見許尋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總是在我不遠不近的地方,有的時候天空在下雪,有的時候陽光很好。有的時候王若珊也在,他們背對著我,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走著,好像會一直那么走下去,但是我總是能夠看見他們。我對自己說我還是有希望的,至少我的夢告訴我,他們還沒有走出我的視線。假如有那么一天,我打敗了許尋,我就可以追上去,對王若珊說,我們走吧。
在夏季末的一天,我從這樣一個夢境中清醒過來。我在通向圖書館的路上碰到了趙磊。趙磊現在基本上不在我們宿舍出現了。據說他和王海因為文學社的事情有了一些矛盾沖突。趙磊還是那么熱情:“你還在追王若珊嗎?”
我說:“是啊。”
他勸誡我:“還是別強求了,該來的終究會來。”
我說:“磊子,謝謝。我想問你個問題,你知道許尋到底在哪里嗎?”
趙磊說:“許尋啊。”他又重復了一邊許尋的名字,說:“許尋在N大啊,是N大的校園詩人。”我不相信地問了聲:“N大?”雖然我最早確實是聽他說過許尋在N大,但是后來王海告訴我許尋在長工大的時候,我以為是趙磊弄錯了。趙磊說:“就在N大啊,許尋,詩寫得好,文字漂亮,人也帥。我說:“你確定他在N大。”趙磊說:“當然了。”我說:“關于許尋,你還有別的信息嗎?”他說:“要是別的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這么多。”
我跟趙磊又道了謝謝。然后就直接走出了校門,登上了去N大的車。從我們學校到N大只有一站路。我在車上給在N大的一個同學打電話。我說:“你丫的,趕快到校門口來接我。”他問:“你在哪兒呢?”
“在公車上,別浪費我電話費了。馬上就到,你出來吧。”我掛了電話。
大概八分鐘后,我就見到了我那哥們兒。
尋找許尋的計劃又一次落空了。我跟我那個兄弟在學校外面的一個小飯館里喝酒。我們要的是56度的二鍋頭。其實,在高中時代我們常常躲在宿舍里面偷偷摸摸地喝這個。喜歡一進嘴的那種辛辣感,也只有這種感覺能夠稍微刺激一下神經。比起高中時代,大學簡直是把那時的生活打了個支離破碎。似乎所有高中不能做的事情,到大學都能做了。不光是喝酒,譬如戀愛、同居、抽煙、逃課。高中時代談個戀愛跟做賊似的,更別說男女同居了。而到了大學反倒是沒談戀愛跟做賊似的。
我常常看見女生捧著鮮花從草地上走過,或者漂亮,或者不漂亮,他們的男朋友陪在旁邊,也是兩種類型,帥氣和不帥氣的。也看見有人抱著鮮花在人流處當眾跪倒在女生腳下。常常有情侶在草地上吵架,甚至發生扭打。總之,關于愛情的悲歡離合,在我們這個校園演繹得比社會上更為精彩。
其實我自己也正為愛情這個問題而苦惱,確切地說,是為了一個叫許尋的男人。他是我眼前的障礙,我只有找到他,掃除障礙,才能夠正視愛情。
我喝了一口酒后,問我這兄弟,我說:“你們學校的一個校園詩人叫許尋你認識嗎?”兄弟把舉在嘴邊的手放了下來,說:“你小子還會寫詩了?找人交流來了啊!”
“你丫的看我樣子不像啊?”
他又重新把酒送到嘴邊,說:“嘿,我還真沒看出來。”
“少和我打岔,你到底認不認識一個叫做許尋的詩人?”
他說:“我還沒有你這么浪漫,跟詩歌沒什么關系,也不認識什么校園詩人,更別提什么許尋。”
“那你周圍有寫詩的人嗎?你給我打聽打聽。”
我們一人喝了兩小瓶二鍋頭,大概4兩左右。因為是陰天,顯得比實際的時間要晚。我們從飯館里出來,就在校園里閑逛。最后一堂課剛剛下,很多人從教學樓里涌了出來。我這兄弟大聲地抱怨著,真他媽跟趕集一樣。我說,也沒有這么夸張。
我突然覺得就在這瞬間,我看到了許尋。我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坐在后座的是王若珊吧。許尋回過頭對王若珊說著什么,王若珊笑了起來,笑聲清脆悅耳。他們騎著自行車從人群里穿過,像是一葉弱小卻溫馨的扁舟,輕松地從水上飄過,很快他們就消失了。我最后只看見了王若珊的側面。她溫柔的臉,長發,下巴,背影……一切就這么消失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一睜眼,我那兄弟就說:“你小子,酒量不見漲還跌了。”
“股票還有熊市牛市呢。”我說。
我的頭還有點疼,從他的床上爬了起來,在洗漱間簡單地清理了一下自己,就搭上了回學校的公交車。我在靠窗的位置坐著。把稍微有點疼的頭靠在骯臟的玻璃窗上。我又一次想起了王若珊的側臉和背影。她就那么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最后夢見許尋是在2003年末尾的時候。就他一個人,他坐在圖書館前面的臺階上。身后飄落著那個冬天的雪,是第一場,或者第二場。他側著身子,好像看著不遠處的一棵樹。那棵樹已經被雪包裹成了三角形,像是一棵圣誕樹。他坐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在等王若珊的到來。可能過了很久,我看到許尋站了起來,他低著頭拍了拍身上的雪,點燃了一支煙。然后,向那棵樹走去。直到最后我仍然沒有看清他的面孔。
大三的第二學期,我沒費什么力氣找了個女朋友,日子很平淡的在時間的長河中流淌著。在學校已經很少能見到王海了。聽說他在人文學院混得很不錯,混成了學生會的副主席。
我倒是常常能在理科樓的樓道里碰見趙磊。他總是向上推著自己的眼鏡。我們最多是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畢業三年后的2008年,我偶然在南京中山北路的一家琴行里碰到了王海。我剛趴在柜臺上就聽見他品頭論足的聲音,他還是那樣直截了當地發表自己的看法。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是南京最為炎熱的幾天,持續高溫。我們就近找了一家酒吧,要了兩打冰啤,聊了一整個下午,期間上了無數次廁所。
我問他是否見過許尋。他好像并不記得有許尋這回事。在我的點撥下,他終于想了起來,說:“許尋啊,長春工業大學的啊。”這答案,仍舊和他幾年前在寢室里說的一樣。我們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多久。就開始聊別的瑣碎的事情。他問我:“你還記得趙磊那個小子嗎?”我說:“當然記得啊。”
他說:“當年趙磊是不是幫你寫情詩了?”
“是啊。”
他笑了笑:“呵呵,那小子,他把幫你寫的情詩發在了人文學院的院報上了。”我聽后也哈哈大笑起來。
一年后的夏天,我得知了王海的死訊,和他一起死的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做王若珊。警方證實說王若珊殺死了王海然后割腕自殺了。我看到報紙上登出來的王若珊的照片,那顯然是一張她大學時代的照片。她翹起的嘴角,淺淺地笑著。這就是我一直喜歡的那個王若珊。
對此,我很驚訝。雖然我知道王海死在女人手里是遲早的事情,他玩弄了那么多的女孩子,終究會招來報應的。我所驚訝的是,為什么殺死他的人會是王若珊。她跟王海有什么瓜葛呢?
在葬禮上,我碰到了趙磊。我們站在殯儀館的路口聊了幾句。我問他還記不記得許尋?許尋?他重復了一聲。
我說:“是的,許尋,一個叫做許尋的男人,是校園詩人,王若珊的男朋友,你還記得嗎?”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許尋?王若珊的男朋友是王海啊!”
我愣了愣,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他想了想說:“應該是大二第二學期的事了吧,好像就是非典流行的那年。”
我說:“那許尋呢?許尋又是誰?”
他說:“哪來什么許尋,我從來不知道有這個人。”
我說:“你們聯合起來騙我,是嗎?”說這話的時候,我是平靜的。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的電話很合時宜的響了起來,他一邊對電話說,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一邊在路邊攔下一輛的士,鉆了進去。車啟動了,他在車里沖我招手,對我的問題不置可否。
我在路邊呆愣了一會兒。
因為,我記得王海和趙磊發生矛盾的時候,也是在大二的第二學期,那是SARS病毒肆虐的2003年。
我對著車來車往的馬路,喃喃地說:“趙磊,你也追過王若珊吧?”
我在當晚就離開了南京,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作一個謊言,而我在充滿許尋的夢魘中度過了大學之后的幾年,我想,在離開后,也許我還會繼續尋找一個叫做許尋的校園詩人,直到看清楚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