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礦再趕考

面對海外核心資產的超低價誘惑以及中鋁的榜樣，急欲沖頂資源型企業的周中樞沒有退路。

倘若拿中國五礦集團總裁周中樞與中國鋁業集團公司前任總經理肖亞慶相比，你會發現，二者在對待海外資源并購的做法上堪稱各有千秋，且具有頗為明顯的互補性。

相比于肖亞慶為世人熟知的故事——敢于在2008年1月31日發動“黎明突襲”，并以140.5億美元之價格一舉收購力拓倫敦上市公司12％的股份，且在一年后斷然以195億美元之價格入主力拓(參見《環球企業家》2009年3月5日刊《超級中國買家歸來》)，周中樞似乎更為沉穩、步步為營。當然，他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在今年2月16日中國五礦集團宣布與澳大利亞資源公司OZ Minerals達成協議，且以26億澳元(約17億美元)之價格收購后者100％的股權之前，周中樞已關注OZ Minerals達三年之久，并與之有過一些合作。外界當時有評論稱，五礦此舉是“頭腦發熱或者跟風”，實屬對“周氏風格”不夠了解的誤判。一位接近周中樞的人士亦向《環球企業家》佐證說，“這么大的項目肯定是有醞釀的，特別是國有企業，不可能倉促上馬。我們開始做(收購準備)的時間應該是過完年再往后推三四個月?！?/p>

對于周中樞而言，OZ Minerals不僅是一塊“肥肉”，更像是一塊“試金石”。前者的理由在于：OZ Minerals的鋅、銅、鉛三種資源儲量分別達到了1820萬噸、600萬噸和270萬噸，且其市值已由最高點的120億澳元降至最低點的17億澳元；當然，對于債務纏身的OZ Minerals而言，五礦的出價，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其董事長Barry Cusack表示：“我們相信這是一個能夠吸引OZ Minerals和其股東的報價?！薄霸嚱鹗钡膬r值則在于，自2004年12月27日接替苗耕書出任五礦總裁以來的4年多時間里，周除了秉承其前任帶領五礦由貿易型企業向資源型企業轉型的戰略之外，還欲在海外資源并購方面有所建樹。

對“紅頂商人”胡雪巖頗為推崇的周，對前者所說的“如果你了解一個縣的情況就可以做一個縣的生意；了解一個省的情況就可以做一個省的生意；了解天下的情況就可以做天下的生意”一直銘記在心。事實上，從履歷上來看，周中樞無疑是具備“了解天下的情況”這一條件的，31年前，工作之初即被派往中國駐智利使館商務處，此后還曾在歐洲常駐過，多年的外交生涯，使周“眼光看到國外”，并“可以和洋人做生意”。

但在出任五礦集團總裁之初，周中樞面對的卻是五礦收購加拿大第一大礦業公司諾蘭達(Noranda)惜敗的尾聲。在過去幾年間，盡管五礦通過購買探礦權、購買產能等多種形式在“走出去”開發資源方面頗有斬獲，但這次對OZ Minerals的收購，對五礦而言卻有著難以替代的價值及象征意義?！爸笆召徶Z蘭達沒有成功，這次如果成功的話，對于他們企業的海外擴張而言，是第一次真正拿到核心的礦產。以前他們是以跟其它國家合作的方式，但這次是屬于整體收購，這是第一次?！敝型额檰柲茉葱袠I分析師姜謙對《環球企業家》分析稱。此外，五礦還雄心勃勃地打算將其它海外礦產資源注入其中，并將OZ Minerals作為整合海外收購的平臺。

然而，就在周中樞認為“進展非常順利”之時，并購卻橫生意外。3月27日，澳大利亞財長韋恩·斯萬(Wayne Swan)出人意料地否決了五礦對OZ Minerals的收購，原因是“出于國防安全的考慮”。斯萬的理由看起來很充分，出售給五礦的資產中，包含著位于一個軍事禁區的Prominent Hill礦產業務。

但由于在中國公司最新一輪的海外礦產資源收購中，這是首個被否的交易，由此不可避免地引發了諸多猜測，有說法甚至認為，澳大利亞方面在對待中鋁力拓之交易上，可能也會采取類似的強硬態度。

針對外界的種種質疑及猜測，澳大利亞投資署大中華區首席代表王恒巖對《環球企業家》表示，“我們政府當然歡迎所有的投資，但是如果牽扯到國家利益尤其是軍隊利益的話，我想各個國家都會有很好的考量?！蓖跆峒?，實際上，澳大利亞政府至今只回絕過一宗投資，即殼牌公司對澳大利亞石油和天然氣生產商伍德賽德石油公司(Woodside Petroleum ltd.)的收購，“其實，五礦這個交易，大家也會在重新修改之后，繼續審核的?！?/p>

果不其然，在并購被否僅僅3天后，五礦即向OZ Minerals董事會提交了新收購方案。在新的方案中，五礦剔除了上述敏感地區的礦山，繼續收購其它主要礦山；但交易金額亦被降至17.5億澳元(約合12.06億美元)。

急于求成

3月27日，對于中國五礦有色金屬股份有限公司(五礦集團公司為主發起人聯合五家企業共同出資組建的股份制企業，以下簡稱“五礦有色”)副總經理焦健而言，是一個異常忙碌的周末。

當天，負責五礦收購OZ Minerals項目的他，獲悉了并購被否的消息。這一意外，徹底打亂了五礦的步伐。焦健向《環球企業家》證實，此前，五礦是知道收購所涉的Prominent Hill是位于軍事敏感區，且要獲得澳國防部批準的。

事實上，在否決消息傳出的4天前，澳大利亞外國投資審查委員會(Foreign Investment Review Board)曾宣布延長對此次收購的審核期限。同時被延期的，還有中鋁注資力拓、華菱增持FMG、鞍鋼投資金必達。按照澳方的審批程序，外商投資申請在遞交的30天內將公布是否予以批準，若在此間無法做出決定，可將審批時限進一步延長最多90天——這就意味著，這次并購很可能出現了變數。

面對可能出現的失敗，OZ Minerals執行總經理Bruce Loveday在2天后的新聞發布會上警告，如果收購失敗，資產出售將成為公司為即將到期的12億澳元債務進行再融資的唯一選擇，但這將使公司失去對未來發展至關重要的資產。這一擔心不無道理。OZ Minerals于2月27日公布的2008年度財報顯示，公司全年稅后凈虧損達24.85億澳元(約合109.22億元人民幣)。其中由于金屬價格一落千丈，公司資產減記高達23.1億澳元(約合人民幣101.53億人民幣)。此外，OZ Minerals還要面對3月31日(后延期)到期的銀行貸款。

然而，壞消息還是在1天后得到了確認。

顯然，這是一個并購雙方都不愿接受的結果。為此，五礦方面迅速與澳大利亞方面溝通，并拿出了一個新的收購方案，且做出了很大讓步，以示誠意。根據新修訂的方案，五礦放棄了被澳政府否決的Prominent Hill銅金礦、印尼Martabe金銀礦以及OZ Mmerals所持有的上市公司股權，僅收購其Sepon、Golden Grove、Century、Rosebery、Avebury、DugaldRiver等多個礦區，以及其它勘探和開發資產

這一方案，令雙方迅速回到了談判桌前。而接下來的進展更為神速——3月31日五礦向OZ Minerals董事會提交了新收購方案；4月1日，雙方即宣布就此提案基本達成一致。不過，“目前雙方是在基本意向上達成一致，正式生效要等待4月13日雙方董事會批準。”焦健表示，屆時才會簽署正式的資產買賣協議。

但這已經足夠令人震驚了。在中國冶金礦山企業協會會長鄒健看來，五礦之前的功課仍未做足，“如果提前能夠搞準了，就能避免這些了?！彼麑Α董h球企業家》表示。

“我不清楚12億美元的價格是怎么估算出來的，但是我認為還是過高?！苯t分析稱，如果剝離Prominent Hill銅金礦盡管價格調低了但對于五礦來說，等于花一半左右的價錢買到了一塊“雞肋”。事實確實如此，Prominent Hill乃是OZ Minerals的核心資產，其富庶的銅金礦被同行譽為“OZ礦業皇冠上的明珠”。核心資產的缺席，無疑為此次收購打了不少折扣。

姜寧愿相信，五礦真正覬覦的，仍然是“雞腿”，“五礦的積極反應，可以看作是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計，雖然沒有購得核心資產，但也算邁出了第一步，先站穩腳跟，再圖謀更大的發展?！?/p>

事實上，即便做出如此大的讓步，五礦方面仍然不敢輕言“有信心”。五礦有色一位高管對《環球企業家》表示，對于審批能否通過，仍然“不好說”。而對于美國情報部門曾插手該項收購的說法，這位高管斷然否認，“沒有聽說過，我們只是按照經濟市場的角度在做?！?/p>

后來者

自成立以來的59年間，五礦從不缺乏走出國門的經驗。事實上，這個從經營礦產資源進出口貿易起家的國有企業，曾為中國進口了第一船鋼材、第一船鐵礦砂、第一船電解銅。而在國企實施“走出去”戰略之后，海外戰略也一直為五礦所重視，波蘭、智利、加拿大、美國、牙買加、南非……如今，五礦已在17個國家和地區擁有45家海外企業。

但是，五礦甚至周中樞，仍然迫切需要這一次的成功。前述接近周中樞的人士向《環球企業家》透露，盡管項目具體由五礦有色執行，但卻是由周中樞直接負責的?！皬拈L期來說，中國企業走出去的問題我覺得沒必要解釋那么多?！彼硎荆袊耐鈪R儲備是2萬億美元，拿出幾百億去買礦簡直是“毛毛雨”，“虧一點算什么?這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可能全虧，成為負資產?！彼踔烈辉偬峒靶啈c，甚至不吝贊美之辭，“肖亞慶是個人物，有這樣膽量的人確實不多，真不是一般人?！?/p>

實際上，周中樞也絕不缺乏類似足資炫耀的“資本”。在2005年度APEC會議期間，周中樞曾邀請智利國家銅業公司(codelco)總裁維亞蘇(Juan Villarzu)喝咖啡，談到興起，二人拋開翻譯直接用西班牙語交流。最終，惺惺相惜的雙方各退一步，并在其后達成了成立合資公司、共同開發智利銅礦資源的協議。據說，一位有色界人士曾感嘆說：“我們談了幾十年的項目沒有結果，五礦一舉就做成了?！?/p>

然而，與國際資源巨頭相比，五礦在海外并購經驗、國際化人才、海外經營能力等重要方面，仍然屬于“后來者”。這也是五礦急于達成收購的重要原因之一。

姜謙分析稱，盡管債務纏身，但OZ Minerals本身還是一個歷史比較悠久的一流跨國企業，他們在管理經驗、開采經驗及人才等方面很有優勢，“中國還沒有這樣的能力去管理、經營類似的國際化公司，必須要吸引他們那些人才來管理?！敝苤袠幸苍硎荆坏┙灰淄瓿?，“將啟用其原有的管理團隊，五礦只是作為股東?！?/p>

事實上，周中樞也多次對諾蘭達敗案的教訓進行過總結。當年，相比于諾蘭達，無論是總資產還是股東權益，五礦都不及對方的一半，由此，這被形容為“蛇吞象’’式的收購。在周看來，盡管收購并未成功，但五礦還是從中學習到了很多東西?！白钪饕倪€是獲取了海外并購經驗，我們總結認為：一是海外發展要依靠國家；二是量力而行、循序漸進，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不一定控股，參股、曲線合作都可以；三是要考慮政治因素，必要時可利用外交資源；四是要充分注意不同國家的文化背景?！?/p>

相關經驗，在本次收購過程的前期亦有體現，譬如，量力而行、循序漸進——這也是周中樞有別于肖亞慶的特點之一。

實際上，資金充裕，也是本次收購的一大亮點，作為唯一一個整體競購者，五礦最初以溢價50％、總共26億澳元的收購價格，讓OZ Minerals感到非常滿意，畢竟，全現金的收購在經濟動蕩的形勢下顯得頗具誘惑力。

而收購現金的來源，五礦內部人士稱一部分是公司自有資金，一部分則通過銀行貸款解決?！把髮崱迸c五礦近年來的利潤增長有關——2008年五礦營業收入達1809億元人民幣、利潤總額71億元。此外，收購也離不開國家的支持。“由于有政府的支持，‘不差錢’是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最大優勢，也是唯一的優勢。”姜謙表示。

此外，據本刊了解，當年對諾蘭達的收購，除了時任五礦集團總裁的苗耕書和有色板塊的負責人朱光以及投資發展部外，五礦內部當時還有不少反對聲音，理由之一就是五礦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內部的反對意見無疑讓本已困難重重的收購再陷泥潭。

而此次收購，盡管五礦方面對于內部意見是否統一這一問題“不方便透露”，不過，一個可做側面印證的事實是，五礦有色在澳大利亞政府否決的三天之后即迅速拿出詳細的替代方案，“雖難以說明內部意見高度統一，但至少應該不存在大的分歧?！苯t分析稱。

“資源有限，欲望無限”，這是周中樞常說的一句話，從當年試圖“蛇吞象”的盲目進取開始，如今五礦已顯得更為成熟，這或許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變數

但是，請不要過于樂觀。以往的經驗教訓雖然讓五礦在此次并購中更有底氣，但特殊而敏感的大背景，則為交易成功增添了諸多變數。

對五礦而言，盡管收購并非“跟風”，但卻恰好趕上了本輪中國企業“扎堆式”的海外資源收購。澳大利亞投資署大中華區首席代表王恒巖亦表示，中國企業對于澳洲礦企的并購趨勢，“應該是越來越多的?！?/p>

不過，摩根大通旗下咨詢公司分析師彼得·阿登認為，由于中國企業過于集中地在同一時期并購澳礦，會讓澳大利亞政府面臨很大壓力。而據英國BBC報道，澳大利亞最新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超過半數的人認為應該抵制中國收購澳大利亞的礦業資產。另據媒體報道，澳大利亞昆士蘭州議員Joyce拍攝了反對中鋁注資力拓交易的電視廣告，其中畫面也涉及五礦并購OZ Minerals的交易，并將之在澳洲部分地區電視臺播放。

為此，3月17日，中國駐澳大利亞大使章均賽在出席澳中工商業委員會(ACBC)年會時特別提到此項收購，希望“澳方能公平、公正地看待中國企業?！贬槍Π拇罄麃喩俨糠肿h員此前對中國企圖控制該國資源企業的指責，4月2日，章均賽又專門在澳大利亞主流媒體撰文，呼吁澳民眾“應該理性、客觀地看待此事，不應采用情緒化的語言。”

事實上，中國與澳大利亞在礦產資源上的合作優勢已經為人所共知。在這個“坐在礦車上的國家”里，中國企業的訂單引領著一輪又一輪的采礦熱潮。統計數據顯示，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至2006年，中國企業累計在澳投資金額大概為30億澳元；2006年至2008年年底，累計數據則已達到300億澳元。

對于澳大利亞這樣一個高度依賴資源的國家而言，其對最大貿易伙伴——中國的心情顯然頗為復雜，中國資本的進入的確有利于刺激國內經濟發展，但同時也存在著對其礦產資源的控制權落入他國的擔憂。

在這一背景下，澳大利亞政府“軍事敏感地區”的否決理由不免遭到了眾多質疑。分析認為，Prominent Hill銅金礦和伍默拉軍事禁區的距離至少有150公里，五礦的收購是否真的會影響到澳大利亞“國防安全”，值得商榷。“既然是軍事保護區，那就澳大利亞國內和國外的公司都不能開采，這還是一種借故保護?！敝袊V業聯合會調查研究部主任盧業授對《環球企業家》表示。

此外，加拿大Barrick黃金公司和必和必拓(BHP Billiton)都有意購買Prominent Hill礦產的傳言，更使得五礦的收購顯得撲朔迷離?！斑@一方面說明Prominent Hill銅金礦確實是‘香餑餑’，另一方面也說明澳大利亞政府是不是并不想把OZ全部賣給中國一家?”姜謙分析說，“五礦修改新方案的行動如此迅速，是不是也在擔心戰線太長、夜長夢多?”

作為五礦本次收購案的財務顧問，瑞銀的一位高管向《環球企業家》透露，最終結果將很快出爐，且暗示“結果向好”，但4月13日焦建對《環球企業家》表示，由于澳方在復活節假期中，要到14日才有結果，“還不好說，最終會尊重對方的決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