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看來,皇帝是萬善之源,皇帝來了,許多美事必然隨之而至。乾隆自己也很重視南巡,晚年他還說自己一生做了兩件事,“一是西師(平定準噶爾),一是南巡”。皇帝重視,則捧場者眾,關于這方面的記載指不勝屈。什么皇帝南巡體恤老臣,優禮先賢,培植士類,右文閱武等等。具體故事也很多,可能也是真的。例如康熙令御廚教江蘇巡撫宋犖的廚子制作豆腐,以飽老臣宋犖的口福。乾隆南巡詔老詩人沈德潛到西湖游玩,遇到宮眷可以不必躲避。湖南一百四十歲老人湯云程接駕,乾隆賜給其匾額,書云“花甲重周”“古稀再慶”等。這些用今天的詞兒來說,多么人性化。至于賞賜與簡拔江南才人的故事更是屢見記載,但這些只是令人感覺到,做慣了奴才的人們看到主人笑臉后真有發自內心的喜悅,而且津津樂道。然而人心畢竟沒有完全死掉,還是有星星點點的記載打穿了后壁,讓我們看到了一些幕后的景象。
高宗循衛河南巡,舟行倚窗,見道旁農夫耕種,未向所未見,輒顧而樂之。至山左某邑,欲悉民間疾苦,因召一農夫至御舟,問歲獲之豐歉,農業之大略,地方長官之賢否?農夫奏對,頗愜圣意。尋又令遍視隨扈諸臣,兼詢姓氏。群臣以農夫奉旨詢問于上前,不敢不以名對。中多有恐農夫采輿論上聞致觸圣怒者,皆股栗失常。農夫閱竟,奏曰:“滿朝皆忠臣。”上問:“何以知之?”農夫奏曰:“吾見演劇時,凈角所扮之奸臣,如曹操、秦檜,皆面涂白粉如雪,今諸大臣無作此狀者,故知其皆忠臣也。”上大噱。
這是不是一場滑稽戲?不過前半場是經過排演的,不會出錯,那位“農夫”不知經過多少次演習,自然是“頗愜圣意”(合于乾隆心意);而后半場是導演們預先沒想到的,他們自然要“股栗失常”(雙腿顫抖失常)。“農夫”卻會裝癡賣傻,輕松地應對過去,像劉姥姥逗賈母一樣把皇帝逗得大笑開懷。是誰戲謔了誰呢?導演和演員都很成功,在觀眾看來,唯一不足的是精明的乾隆,直至落幕他還不知道這是精心策劃的一出戲。翻開《御制詩集》,還真有不少寫于山東境內的詩。
上面說的是喜劇,還有一些是悲劇,而且幾乎是“無聲的悲劇”。
乾隆南巡到達揚州時,警衛設卡極密,不許船出入。
惟許村鎮民婦跪伏瞻仰,于應回避時,令男子退出,而不禁婦女。一日,御舟過平望,兩岸市廛櫛比鱗次,適一女子將炊,于樓頭鉆石取火,火光熠爍不定。御前侍衛見之,以為潛蓄逆謀,將危及鹵簿也,遽從舟中發一箭,女遂應弦死。
在皇帝和警衛看來,女子沒有傷害能力,所以才特許她們“跪伏瞻仰”的。不料仍然難逃一死。這不是無妄之災,在皇帝的眼中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至關重要的。
與乾隆南巡有關的,還有一個杭世駿的故事。杭世駿是著名學者,著作極富,經學和史學均有造詣,有的著作被收入《四庫全書》。雍正二年(1724)中舉人,乾隆元年(1736)參加博學鴻辭考試,名列一等,授翰林編修。杭世駿是個好放言高論和面責人過的人,同官都有些畏懼他。乾隆八年(1743),皇帝特設“陽城馬周”科(馬周是唐代監察御史,以直言有名于時),以考選敢于直言的御史。專制制度下,凡是下詔求直言者,大多是葉公好龍,誰相信誰倒霉。稟性戇直的杭世駿相信了,于是在答卷上談了一個在整個清朝時都是最敏感的問題:“我朝一統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滿漢之界”,“滿洲才賢雖多,較之漢人僅什之三四。天下巡撫,尚滿漢參半,總督則一人無一焉,何內滿而外漢也?”因為這些話確實屬實,其原則皇帝口頭上也得同意。乾隆沒法駁斥,于是,惱羞成怒,“抵其卷于地者再”,交刑部議罪,部議死罪。乾隆征詢廷臣的意見,滿漢廷臣都有為杭世駿說話的,最后免官放回鄉里。本來是詔求直言,直言帶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許多人不寒而栗。
杭世駿出京時,很少有人為他送行,一位老詩人沈德潛來送,并且寫了《送杭堇甫太史》一詩,其中有兩句意味深長:“鄰翁既雨談墻筑,新婦初婚議灶炊。”上句用《韓非子》典,宋國有富人,院墻壞了,兒子說,不修好了,小偷會來,鄰翁也這樣告誡他,后來果然被偷了,這個富人夸獎兒子有先見之明,但懷疑鄰翁是竊賊。新婦指剛過門的媳婦,她不知道婆家的深淺,卻放言議論婆家飯菜水平高低。這兩句意為,有些話在不同人的口中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效應。皇帝自己說“宜泯滿漢之界”、“滿漢一體”,滿人表示贊同,還可以;你一個漢人,插嘴說這類問題,本身就觸犯大忌。老詩人告誡他,您還是太天真,像一個新嫁娘,以為婆婆就是她的親娘一樣。
杭世駿南歸后,以教學和經商為生。乾隆三十年(1765)南巡到杭州,杭世駿前去接駕。乾隆認出了他,問道:你以何為生?回答:臣開舊貨攤。又問:什么叫舊貨攤?回答:買破銅爛鐵,陳于地而賣之。乾隆大笑,很滿意杭世駿的失意,并寫下“買賣破銅爛鐵”六個大字賜給他。又有一則記載說,乾隆問杭世駿,你的脾氣改了嗎?杭世駿回答:臣老矣,不能改也。乾隆又問:何以老而不死?回答:臣尚要歌詠太平。乾隆冷笑了,因為他知道杭世駿這話是口不對心的。這次交談肯定是不愉快的,從中可見杭世駿舊習未除和乾隆對他的厭惡,大有罵他“胡不遄死”的意思。于是產生一種傳說,龔自珍還把它寫到《杭大宗逸事狀》中:“癸巳,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名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么?’大宗反舍,是夕卒。”文章用筆冷峻,說乾隆南巡,杭世駿又去接駕,皇上看了名單,說了一句:杭世駿還沒有死嗎?當天晚上,杭世駿回到家里就死了。問題是杭世駿確實是死在癸巳(乾隆三十八年,1773),但此年乾隆并未南巡。乙酉是乾隆的第四次南巡,此后兩次分別是乾隆四十五年庚子(1780)、四十九年甲辰(1784)。為什么會有此傳說呢?因為它非常符合乾隆這個人外表寬和、實際忮刻的性格,而且他喜怒無常,常有“不測之天威”,又不允許臣下有任何的不順從,在控制漢族大臣和文人士大夫上十分嚴酷,大搞文字獄。像杭世駿這樣到老仍然不知悔改、而且倚“老”向皇威挑戰的人物,乾隆讓他“是夕,反舍卒”是很有可能的。因此連精于史的龔自珍都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忘記杭世駿去世那年乾隆并未南巡的事實。當然如果我們用文學理論的一句話也可以這樣說,此事未必有,但此理未必無。極權統治下,人命輕于螻蟻。皇帝的一句話,一個眼色,多少有價值的東西就會灰飛煙滅,一個過了氣的老頭子又算得了什么呢?盡管年輕時杭世駿曾被視為江南才子。
清代的許多文士(現代仍不少)愛談清代皇帝南巡的盛典,乾隆時代廷臣還編輯了《欽定南巡盛典》,收錄乾隆南巡詩文。人們只記住了花團錦簇,富貴風流,只記住了“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甄家接駕四次,“銀子成了土泥”。然而別以為統治者大把大把花錢的時候,老百姓就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實際上清廷上下對老百姓十分苛刻,使得南巡增加了百姓的苦難。皇帝過處,舊日街面的碎石要換成新磚;居民店鋪門面,都要油漆如新。沿河兩岸,沒有房屋的地方,要筑起一面墻掩蓋,墻還要涂抹粉刷,仿佛真的房屋一樣,還要張燈結彩。這些都要兩岸民眾負擔。哪里像《紅樓夢》里趙嬤嬤說的那么灑脫,“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這些都是拿老百姓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皇帝從哪里過便由哪里的主人出錢。連純粹是賣苦力的纖夫,也不曾饒過,對他們也要攤派。平常纖夫工價為二兩銀子,官派只給二錢,不干也得干。自乾隆初次南巡起,江蘇一帶就開始了“捉船之令”,鄉下船只進城則被捉,然后行賄得免,嚇得鄉民不敢進城。這些只有當地人才會有切身體會。
現在當我們欣賞《乾隆南巡圖》,感慨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似的盛世時,不要忘記這些盛世之玷。
(選自《采菊東籬下》/王學泰 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