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黑色永夜城

第三章秋雨*宇陽*吸血族

1

她還是背叛我，她居然這樣決然地離開我。

我看她在大雨里沖向院中的牢籠，虛弱的腳步卻有我從未見過的堅決。我聽到她對那個叫江北的雜種喊:我會救你出去的，你等我，千萬等我!血族人何曾這樣高聲大喊，他們只會柔聲細語，連哭泣都只是嚶嚶。然后她居然拖著沉重的電鋸再次回去，這算不算又一次背叛?

她不知道在她回來的前一刻，那個被困在籠中的血族奴隸爬到了籠頂，用被她打歪的那根錐形鐵棒，劃開了自己的腹部，然后重重落回地面。

卑賤的生命，卑賤的血!他居然選擇這種方法去營救一個有著吸血族血統的人，僅僅為對他不肯殺死自己的感激。

愚蠢的血族人，做永遠的奴隸吧!

我安靜坐在閣樓上冷冷看這一切，等待更精彩的戲碼上演。不出所料，殷忠從身體里取出了鑰匙，他那衰老的皮囊下究竟還藏有多少秘密?

答案很快便會揭曉，因為此刻我便站在這座荒山腳下，將那扇偽飾得破舊的鐵門輕輕推倒，所有的血族人都將如甕中之鱉般困在這華麗的洞中，任我宰割。

“璐珊，你有沒有想過，我既然看得到你救江北，又怎么會看不到你們爺孫逃走呢?”我冷冷地看著她，告訴她他們只不過是我欲擒故縱的餌罷了。

十八年前數十血族奴隸逃走后，吸血族便從未放棄過在人類中尋找。要像牧羊人丟了羊一般，鍥而不舍尋回失物，不僅因為他們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更為了洗刷恥辱。強大的吸血族不容許自己的獵物脫離控制，尤其是羊一般溫順的血族奴隸。

這些年的尋找并非沒有線索，只是他們分散開來，混跡在人群中，即便偶爾發現了個別血族人，他們也絕不會出賣同族的所在。而發現殷忠的預謀之后我知道，一網打盡的時機到了。

殷忠不會知道，他所有的用心良苦最終都只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他更不會想到這一切都葬送于一個同族的手中，而這一次他將輸掉他所有族人的命運。

洞中的血族人慌亂起來，他們中幾個領頭的人細聲商量著對策，然后在紙上寫下什么。果然是對主子了如指掌的奴隸們，他們知道吸血族有著強大敏銳的聽覺，他們是有備而戰。可是來不及了，主子同樣清楚他們，他們致命的弱點便是善良和忠誠，他們永遠不會拋棄同伴。

于是我周圍的吸血鬼們呼啦啦躍出去，將面前的璐珊扯住，他們黑壓壓一片拽著她的胳膊她的腿，扯著她紅色的長發，已經無處下手的便圍著她轉，流著粘稠惡心的涎水。

這些吸血鬼們尚不曾接近過一個如此年輕的極品奴隸，那是只有貴族才能有的享受。他們垂涎于她的鮮血，他們巴不得我下一刻將手輕輕一揮，任他們將璐珊帶下去肆意扯碎，餓狼般分食她的血肉。

“璐珊，一天之內，你背叛我三次。”我看到她慘白的臉，如往昔般帶著敬畏和恐懼的眼神里或者多出了一分慚愧，可我心里卻沒有懲罰的快感，取而代之的是強烈到難以抑制的心痛。

2

一個吸血族的人是不該有心痛的。但面前的人，她不同。

在我孤獨而恥辱的童年里，璐珊給了我唯一的慰藉。那個與我同齡的小女孩有一頭紅發，有好聽的聲音，有溫柔的眼神。在我摸著母親的照片哭泣時她刺破自己的指尖輕輕放到我嘴里，說:“主人，你吸了我的血就會忘記不開心的事。”那是我再也不曾嘗過的甘甜鮮嫩，只是我打掉她的手對她吼:“你滾開，小奴隸!”

我不愿別人窺視到我的脆弱，因為無人能夠理解這種身份無比高貴也無比恥辱的矛盾交集。我繼承父親最尊貴的貴族地位，但這之前母親與一個獵人私奔，并釋放了數十個血族奴隸。同樣的恥辱讓父親憂郁而憤恨地死去，那時我不過剛長出能夠吸血的尖齒。

我恨那個背叛族人背叛家人背叛信仰的女人，可同時也偷偷向往一份親情的溫暖。

只是，這一切，不能由一個奴隸來給。

那個紅頭發的女孩子沒有走遠，她躲在門旁偷偷看我，眼神膽怯又充滿好奇，直到他的爺爺惶恐的跑進來將她領下去。他匍匐在我腳邊，也拉著她跪下，他不住地向我道歉請求饒恕她的不守規矩，她卻偷偷抬眼看我，溫暖的目光讓我莫名心安，于是我對她說:“你留下來，做我一個人的奴隸。”

我賜給他們名字，而璐珊是母親的名字。

分不清是要將一份奴隸的恥辱嫁禍到那女人身上，還是只為將一份向往寄托到一個能讓我心安的載體上。總之，我給了她這樣的名字，也給了她同樣矛盾的待遇。

前一刻我會捏著她的手指問她疼不疼，她搖搖頭說:“爺爺說我們的神經要變得麻木才能生存下去。”我替她揉著指肚告訴她再不會喝她的血，只要她好好陪我。可下一刻我或許便會惱怒地摔了所有東西，不準她靠近，逼她自覺用鮮血來證明她對我的忠心。

我害怕背叛，討厭被拋棄，我要不停地確認我在乎的人不會成為下一個背叛者，用最為極端的方式。她總是順受地呈上自己帶著溫熱氣息的血，低著頭不敢看我。那是種讓我愛之不能恨之不忍的卑微，她不會知道那些純凈鮮紅的漿液我從未沾過，每次都眼睜睜看它冷掉，然后暗自心疼她的傷口，派人送許多的補品藥材，以一個冷酷卻最易被理解的借口——我需要她恢復身體以產出更多更好的血。

然而十幾年來無數次的喜怒無常里她對我從未欺瞞從未不滿，在我需要有人陪的時候，她會靜靜坐在一旁和我一同仰望這城市永無陽光的天幕。她望天的目光溫柔望向我，她說:“主人，璐珊愿意永遠這樣陪著主人看天。”我面無表情的點頭，可沒有出口的話其實是:如果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夠讀懂我，便是非你莫屬。

族中長老幾次勸我不能讓奴隸靠自己太近，他甚至搬出了十八年前的例子，我卻不惜惹怒那個已經腳步飄搖卻仍保有最高威望的老人，執意將璐珊留在身邊。我從來不曾說出口，她也將永不會明白，我待她已親如兄妹。這是吸血貴族該感到恥辱的想法。

我對她有著可怕的不設防，我甚至可以將獵人們獵殺吸血鬼的技法教給她。而她和那個伊諾不同，伊諾是必死的人，因為他是我最為痛恨的雜種，而她是要在我的庇護下永遠活下去的。

只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偏偏又發生，她辜負了我唯一的一份真心和信任，她將我十幾年來的唯一一份安定和自以為是的親情打碎。背叛，難道此生，我注定只能得到背叛和離棄?!

3

洞中的血族人安靜了，他們看著同族的少女被撕扯著， 有幾個老人已經匍匐在地，用沉默的肢體語言懇求著我的寬恕。我笑起來，那個叫殷忠的被我信任了十幾年的奴隸，他老邁的身體顫抖猶豫著，下一刻他的決定是什么?逃，逃往哪里?屈服，幻想我會網開一面?

他難道還不了解我，對于背叛，我是怎樣的深惡痛絕。我可以忍受萬獸嚙咬般的痛眼睜睜看璐珊被嘶嚎著的同族抓破皮膚，我甚至，可以不動聲色地看她死去。因為這就是背叛的代價。

只是下一刻，一個身影從旁邊躍了出去，長發甩成一道黑亮的光影。她大嚷了一聲:“放開她。”于是那些吸血鬼轉頭看她，他們看到她的眼，粗野的動作竟也慢下來，然后有人望向了我，征詢意見。

“江南，她是和你搶奪江北的敵人，你也要幫?”我直直望著她，這個獵人我有何可畏懼，她所有本領都間接來自于我。只是她深潭般的眼不能久看，否則有溺死的危險。

江南沒有理會我的話，她開始攻擊那些吸血鬼，動作熟練到讓我吃驚，而這些招數在她身上更像一種舞步，曼妙的靈巧的又是女戰士一般剛硬無情的。一只腳踏出去，壓住對方的進攻，手輕輕拂動卻是扼住了對方下頜，讓他的尖齒難以發威，而另一只腳尖已高舉過頭頂點在另一人的眉心，看似柔弱卻讓對方瞬間失衡頹然倒地。

這是賞心悅目的場面，而我的目的，是讓她與江北“共舞”，只有那樣才算真正的美妙。

“江南，不要，請不要救我，主人懲罰璐珊是應該的。”很欣慰，她會這么說，可縱使如此她的錯仍是不可原諒。我親自走過去拎著她的胳膊將她扔在洞外，她的身體很輕，看來還未從上次的失血中恢復過來。她對那個江北竟動了心!我忽而覺察到這點，心里瞬間荒涼起來，她對我的背叛已經這樣徹底，我還要憐惜什么?于是璐珊匍匐著爬到我腳邊時我一腳將她踹了出去，然后對著一臉不甘的江南說:“別忘了，你來這里的目的是江北。”

是的，她是跟我來赴一場生死決戰。

而江北，我甚至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從那個血族奴隸骯臟的臟腑中掏出鑰匙張皇逃離，無須去追，只要有江南的地方，他自然會找來。他們是兩顆命運連在一起的雙子星，之間有著巨大牽力，從不會丟失對方。

就像那晚我將昏迷中的江北帶回，江南會偷偷尾隨而來一般，只要握住其中一枚棋子，另一個便會飛蛾撲火一樣奔赴而來。

這可惡的身不由己的奮不顧身，既然我不能擁有，就徹徹底底地利用一場吧!

4

大廳里的血族人都已跪下，包括殷忠。即便他們離開了主人十八年，也改變不了流淌在身體里的奴隸本性，你看，他們都沒有忘記這跪倒的姿勢，這匍匐的動作，甚至那誠惶誠恐的神情。

而眼前的江南，表情也落寞下來，她明白我方才的話，她要等待江北的出現。而在此之前她已相信，當年是江北害死了他們的爺爺。她不能不信，因為這話是他們的爺爺親口所說。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九歲的我已經開始掌管家族的事業。強大的吸血族在人類世界中有著許多的產業，我們也需要金錢來換取物質，更重要的是需要足夠多的錢以保留住這片位于城市邊緣的聚居地。所幸，在最初族人們靠殺戮和掠奪謀取了原始資本之后，一切已經光明正大地經營起來，加上血族極品奴隸們優秀的經濟頭腦，家族事業日漸興旺。

那時我也開始了解族人多年來對出逃的血族人的追蹤，那是雪恥的過程，而于我更有別樣的意義。因為或許，他們知道那個同樣叫璐珊的女人的線索。

不惜財力物力加大尋找的力度，終于在一個雨夜，有人上報說發現一個血族老人，他身邊帶著兩個六歲左右的孩童，寄居在城郊的垃圾場附近。

我是親自去的，我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他們舊屋的門口，看到一對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個發著燒昏迷不醒，另一個身上有被毆打過的傷口和淤青，那個血族老人坐在受傷的男孩子面前看了他許久，然后抱起他將他的臉埋在自己的脖頸里。血族人，總是有著愚蠢的仁慈!

而顯然那孩子有著吸血族的天性才會在昏迷中本能地咬破他的血管。房梁上的同族們蠢蠢欲動，他們聽到血緩緩流動的聲音，像叮咚的揚琴，美妙無比。我伸出一只手示意不許妄動，他們不甘地低下頭，繼續窺望。

那夜我撐著傘靜靜站在他們屋外的暗夜里，思索那男孩和我之間可能有的聯系。最后我帶走了那個已經失血到無力抗爭的血族老人，在舊屋里留下一具與他相似的尸體和一盒人類用來退燒的藥。

他果然是出逃的血族奴隸，他在我的腳邊匍匐著哀求:“主人，請饒過那兩個孩子。”

我答應他，不會驚擾他一直庇護的人。我的條件是，所有真相。

一個九歲的吸血族少年，第一次有了報復的快感。因為老奴隸所說的真相里，我所憎惡的人統統陷入了苦難，不得善終。

5

他是個沒有名字的下等奴隸，在逃出吸血族聚居地的一年之后被一個吸血族女人所擄獲。那女人挺著大肚子是幾近臨盆的臃腫，只是她眼中饑渴的兇光讓她沒有半分母親的慈愛，她呲著長的獠牙狠狠扯著獵物，而她的獵物卻停止掙扎激動地喊了一聲:“恩人!”

是了，就是她和那個獵人帶著他們幾十個血族人逃離了那個魔窟。她就是那個叫璐珊的吸血貴族。

女人松了鷹爪一樣的手，硬而長的指甲便從他的皮肉中脫離出來。她頹然坐倒，凌亂的發遮不住那雙幽藍美麗卻流著淚的眼。女人說:“孩子需要營養，我忍不住，忍不住……”

她的哭泣變成了嚎啕，嚎啕聲里隱約的話語是，她殺死了自己的丈夫，那個寧肯被所有獵人唾棄也要帶她在身邊的男人，在她第一次胎動時，在他的睡夢里。她像一只雌性的螳螂，逆轉不了命運為她劃定的軌跡，只能在痛苦里不斷假設。

是啊，假設不逃走呢，假設不拋夫棄子呢，假設沒有這個孩子呢?

那個血族奴隸慢慢爬過去，將自己的手腕伸到女人面前，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傷口淌著汩汩的血。他說:“恩人，我的血沒有極品奴隸那樣甘甜，但還可以充饑。”

女人咬著唇，一只手按在山丘一樣的腹部上，做艱難的抉擇。然后一個女獵人闖了進來，她懷里抱著不足月的嬰兒，她指著女人命令:“放開他，我不能再讓你害人。”

血族奴隸低著頭解釋:“是我自愿的，自愿的。”

獵人沒有理會這個懦弱血族人的話，放下孩子與吸血族的女人展開了廝殺。獵人說:“你害死這座城里最優秀的獵人，你死不足惜。若不是你又出來作亂我或許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放過你，可你偏偏不肯安分，我一路追到這里，今天便不會輕易饒過你。”

女人沒有說話，護著肚子擋招。

外面下起雨時，這場廝殺終于落幕。這座城郊的舊屋里狼籍一片，獵人和吸血族女人的尸體上流出同樣的血，鮮紅熱烈。

原來，即便種族如何對立，她們的血終究一樣。

血族奴隸在這場搏殺中不曾為任何一方而戰，他無法抉擇無法出手，他只能懦弱地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兩個凜冽的女子用最后的招數同歸于盡，而此刻，只有角落里的獵人女嬰在嗷嗷嚎哭。

他沒有立即去抱她，而是剖開了吸血族女人的腹部，然后欣喜地聽到一個男嬰響亮倔強的哭聲。只是當男嬰睜開眼，他知道，他們將永遠不能走入世俗。因為這是一雙太過與眾不同的眼，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招惹到無數的矚目。

而那些關注的眼里又將有多少敵意?

6

我喜歡聽老奴隸的話，他一邊講述，我一邊用手指蘸著血在地上寫字。他不敢抬頭看我寫的什么，他只規矩地繼續講我愛聽的故事。待他講完時滿地的鮮紅里只有兩個名字，璐珊璐珊，江北江北，刺目地圍成一個巨大的圈將我困在中央。

我對他說:“好，你安心做回你的奴隸，他們也會安心過他們豬狗不如的生活。”

從那一天起，他們的生活從未離開過我的視線。他們的屋頂時常蹲守著我的下屬，有時放幾只老鼠有時是蛇蟲。但在他們有性命之危時我會立刻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救，比如一盒扔在垃圾堆旁的藥，比如一罐過期的牛奶。我不要他們死，我要他們螻蟻一般存活。

為什么不呢?我喜歡看他們那樣迫切地在垃圾堆里尋找一頓可以充饑的殘渣剩飯，他們骯臟的身體饑寒交迫的窘狀，以及聽從了那老奴隸的訓誡而永遠不能走出垃圾場的愚蠢，這些都讓我無與倫比的快慰。

可漸漸的，這些已經不夠。原來報復像毒品，有著欲罷不能的癮。更何況，他們快樂的時候遠比我期望的多。我不容許!

我要那雜種覺醒，在身份的覺醒里他會痛不欲生;我給他富貴然后將其打回奴隸，讓他承受這巨大的落差;我要他最在意的人親眼目睹他猙獰的一面，我要他被最在意的人仇恨，而后被其獵殺或者拋棄。如我當年一樣。

所以，在江南尾隨我來到我們的聚居地時，我大方地敞開大門，迎接她來到我的住處，門轟然閉合時，我從她身后的暗處站到她面前，捏著她的下巴告訴她:“我等你好久了。”

我給她看那個血族老奴隸的錄像，她驚詫地張大嘴巴:“爺爺!”

我挑起嘴角笑，她的爺爺將給她一個真相，亦真亦假的真相。他說:“江南，江北的確有著吸血族的血統，當年他試圖殺死爺爺，是主人救了我……”而他之所以肯撒這樣的謊，是為了他的族人。

當我告訴他我送給他兩個孫子一棟別墅和榮華富貴時，這個被關在籠子里的血族老人緊張地摸著自己的胸口，然后試圖觸碰我的腳面，他說:“謝謝主人，但是他們不適合，他們不適合。”那個晚上他試圖逃出籠子，用藏在胸口里的那把鑰匙。

自此我知道，血族奴隸們一直在醞釀著怎樣的背叛行為，而這幕后的人不需問也該明了，誰也不會像殷忠那樣擁有這樣大的權利和自由，誰也不會像他那樣擁有主人那樣多的信任和重用。只有他才有機會配得出這些鐵籠的鑰匙并分發到奴隸的手中。

他不配我賜給他的名字，那個“忠”字是個巨大的諷刺。

我對老奴隸說:“你的族人準備叛逃，我要處死他們。”

他如老樹干一樣皺巴的臉上擠出懊悔與痛苦，他說:“主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但叛逃的只是我一個，他們沒有他們沒有。”

他可以為我做任何事，自然包括這小小的不算謊言的謊言。本來，若不是我將他帶走，江北的齒早已吸盡他的血，只不過他是甘愿而已。

那天晚上那個老奴隸便死去了，他是將自己的脖子卡在鐵籠的縫隙間扭斷了脖子。他應該預感到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是他因擔心那兩個小鬼的沖動而害了全族的人。

當江南看完整段錄像時，她的眼中倒影出仇恨:“他不僅試圖殺死爺爺，他的母親更害死我的母親!”

我輕輕挑起嘴角，費盡心機導演的這場戲，高潮即將來臨。

7

江北終于來了。

他就那么旁若無人地直沖進來，去抓江南的手，想要帶她走。江南愣愣地被他牽著，一時不知該如何發揮眼中方才還盛放的仇恨。

“就這樣走了嗎?”笑話!我的獵物已經踩進了陷阱怎會讓他輕易出去。

江南終于清醒，一把甩開那個雜種，遠遠站開與他對峙，她說:“江北，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也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可以明白你的矛盾痛苦，但我不能原諒你的欺騙，更不能接受你母親對我犯下的錯。”她擺出了動作預備著舞步，“江北，我們注定背道而馳。”

他還是去拉她的手，倔強地像我那一去無回的母親。他低低地說:“我說過，不要被他騙了。”他用余光瞄向我。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不說話，這是他們的戲，我只是那個沒有臺詞卻操縱一切的導演。

天光里已經有一絲微亮，我揮了下手吸血鬼們朝洞中大堂走過去，大堂里穿著體面的血族人匍匐一片，于他們而言這長廊無論怎樣金碧輝煌最終仍是通往地獄。我將把他們悉數帶回。

江南的舞步已經跳起來，但這次，卻莫名的僵硬不和諧，她的長發甩開，我看清她眼角的淚，如深潭里漫涌出的水。而江北，死死盯著她，似乎沒有抵擋的打算。

“江南，不要!江北那么愛你!”是璐珊，她傷痕累累地倒在洞外卻不忘再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她不顧我冷厲的眼神，仍舊說道:“江北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勸你離開，你不肯，他便背著你出去，而其實那時起他就在為你安排后路。他為你買了一間孤兒院，讓你可以收容那些和你們一樣孤苦無依的孩子，他還請了私家偵探，說如果你將來有中意的人讓他幫忙探清底細，居心不良的小人則要想盡方法拆散。江南，在你的未來里他甚至沒有把自己計劃進去，他早已準備為你的幸福而犧牲。”

江南的舞蹈止了，但淚更洶涌。

“夠了。”這不是一出煽情戲。我一把抓起江北的衣領，凝視他那雙雜種的眼，一字一字地發泄我積壓經年的怨恨:“江北，你是天生的雜種，看看你的陰陽眼，像兩枚渾濁的蛋黃。吸血族的那一半不夠幽藍，獵人的那一半又不夠漆黑，你注定什么都不是。”

他回望著我，情緒開始波動，他是從來不知自己還有一半獵人的血液吧，這個矛盾混合體的怪胎!我將他逼到墻角:“你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因何死去吧?因為你，因為你她不能自抑地吸食了你那獵人父親的血，因為你她獵殺血族人，因為你她和一個女獵人同歸于盡，而那個女獵人就是江南的母親。”

他的眼睛泛出了紅色的血絲，他的尖齒在慢慢伸出唇縫，他的身體像我一樣冰冷。

江北，看來最后的決戰要變成你和我之間的直接較量。

8

江北掙脫了我抓著他衣領的手，淡淡地看著我，或許是我的錯覺，他的眼里沒有仇恨。可我的黑斗篷已被風撩起，呼啦啦像吹響的戰號，戰袍下我的指尖長出硬而長的黑色指甲，我知道此刻我的唇是絳紫我的臉是霜白我的眼是赤紅，或許在人類或者血族或者獵人眼中，這是丑惡的面容，可他們不懂，這是只有貴族才能擁有的純正的色彩。

我張開臂，身體輕盈地躍上洞頂，那里綴滿的水晶碰撞著叮當作響，我如大鳥一般朝江北俯沖下去，我要撕開他的腦顱，看看里面關于那個叫璐珊的女人的記憶。

可落地的一剎有族人從里面慌忙跑出來，憤怒里他的話變成了嚎叫:“血族人跑了，跑了，他們有暗道!”

我回頭，看到那些恭敬匍匐著的血族人已經站起，臉上掛著釋然和視死如歸。原來在周圍的叉洞里都有著機關，在他們用紙筆沙沙寫著什么的時候便是互相轉告，用細小的討論聲掩蓋住打開機關的聲音，他們知道吸血族敏銳的聽覺。而他們的恭順不過是掩人耳目為同伴爭取時間。

叉洞里的奴隸們在江北到來那刻開始逃走，暗道通向哪里?另一個城市還是另一個世界?我飛過去，扯起那張紙，上面用血族的文字寫著一句話:我們已經自由了十八年，如今輪到同族們自由了。然后是密密麻麻簽下的名字。

他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打算。血族人，我不得不說，你們終于聰明了一回，我低估了這密洞的作用。但，一切不會這么簡單完結。吸血鬼們已經分頭去追，我知道他們并不是好奴才，即便追到了或許他也并不會帶回，私自吸食他的血肉遠比我的獎賞更具誘惑。所以這是一場充滿殺戮和血腥的追蹤。

既然你們逃了，就逃得快些吧。我心底真實的聲音誰也不會聽到。那是不符合身份的話。

幾個吸血鬼留在大堂里看守著剩下的血族奴隸，他們伸著舌頭不住在血族人周圍吸嗅。

我轉回目光看著江北，他居然沒有逃走，而他對面的江南握緊拳頭瞪著他。她在掙扎，可我等不及她掙扎的結果。

“江北，來吧，能和一個吸血貴族決斗是你的榮幸!”我發出了挑戰，而同時外面響起雷聲，方才那一絲天光再次熄滅。這城市是吸血族的天堂。

江北仍舊沒有動，我觀察他那么多年，我知道他有著吸血貴族的兇狠和獵人的強大，他該是值得一戰的對手。可他仍是不動，只略帶懇求的說:“讓我帶江南走，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仇怨。”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一只手直直鎖向他的喉嚨。只要他的喉嚨握在我的掌心，他的唯一武器——尖齒，便難以發揮作用，另一只手輕輕撕開他的皮肉，那么一切就終結了。

只是他仍舊不動，連躲也不屑于躲一下嗎?該死的是我竟也鬼使神差地在最后關頭收回了我的爪，狠狠地抓住了他臉龐的潮濕空氣。

可同時我的身體竟發出瑩綠的光，通亮的將我整個胸腔和骨骼照得如一張透視的X光片。后心上有微微疼痛的感覺。我知道，是那枚獵人十字架。

從女獵人到血族老奴隸到我到璐珊到江南，這枚十字架輾轉經過不同種族之手，最后回歸到我的心臟。可尖銳的疼痛感不因為它，而是那個下手的人，她終于，還是站在我的對立面。看來我始始終終收獲不到一份真心。

我想起她的話:“如果，我真的是獵人，那么我第一個獵殺的必定是你。”

她終于出色地完成了作為獵人的第一次獵殺任務。而愛上獵人，永遠是吸血鬼萬劫不復的錯誤。

雨，下起來，像一曲交響。都說吸血族是沒有靈魂的，死后一切灰飛煙滅。可我始終覺得這雨便是我的靈魂，它永恒地陪著我，即便我死去它仍可在這天地間自由揮灑，飄舞來去。

9

轉過頭，江南瞪大她那雙有著魔力的眼，拼命搖頭。是第一次殺人才有這樣的慌張嗎?還是真的為我而有一絲絲心痛?我想告訴她，我早已察覺她握緊的拳頭里發著瑩瑩綠光，可我只想任性的賭一把。而死，不過是種解脫，我再不想這樣孤獨地費盡心機地依靠仇恨和陰謀活下去。

身體癱軟地向下倒去，下一刻卻被一雙臂膀接住，那張已經恢復成俊朗人類的臉上竟寫滿悲傷。

他說:“宇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刻意安排，但那個和我關在同一個籠中的奴隸曾和爺爺關在一起，他告訴我所有真相和有關身世的秘密。”

我挑起嘴角，想笑，卻只艱難露出一絲苦澀，然后我聽到他說:“哥。我們之間本沒有恩怨。”

哥。哥。哥……

朦朧中璐珊挪爬過來，滿臉是淚，她不斷擠著傷口里的血滴進我的嘴里，記憶中那種甘甜的味道再次滋潤我的舌尖，只是我的身體已開始慢慢消失。可心臟里有種溫暖的錯覺，漸漸剝離出來，向著洞外的雨飄去，融入我的靈魂。

洞外，吸血鬼們還在追逐著血族人，而這樣的追逐將永無止息，像人類對金錢的追逐一般，似乎已然成為生存的意義所在。而同時獵人對吸血族的追殺也不會停止。我們是食物鏈里環環相扣的結。

我的意識已經淡去，所有意念只剩下一個殘像，秋雨過后的天升出一片暖陽，金黃葉子灑滿院落，院中有小孩子們嬉笑玩耍，而攜手看著一切的人，只能是江南和江北。

但愿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那座孤兒院很久之前便是吸血族的產業。我接手時為它起了名字叫“雨陽之光”。

作者碎碎念:

我們的黑色永夜城最近入住了不少新鮮的花瓣，草草有時間也傾聽到更多花瓣的心聲。

某位花瓣一臉怨念，她說:為什么不能一次發完要分幾期連載呢?要知道她每個月要騎半小時自行車的路程才買得到《花刊》，運氣不好的話還可能已經售罄，所以好擔心看不到結局。然后耍起可愛的小機靈，不停地向本草打探結局，雖然本草是典型的“心太軟派”可還是堅持住守口如瓶。親愛的花瓣們，等待也是種幸福啊，而知道有人在等草草已經幸福得不行了(請無視我挑起嘴角露出閃亮牙齒的壞笑)。

然后善良的某花瓣說:我希望江南和江北在一起，不喜歡那個冷酷的宇陽，姐姐你千萬不要給我悲劇結尾啊!我要喜劇要喜劇!

汗，又是涉及劇透的關鍵問題，草草不敢只含笑不語怕被眾花瓣扁，可人物命運還真不是草草決定得了，發展起來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個性和行為方式。不是草草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透露個小秘密吧，其實結局，草草現在還不知道呢，而你們的意見可能會左右著情節的發展，所以有什么話到永夜城里跟草草說吧，記得門牌號是:17559282，敲門暗號:永夜城市民。

最后，說一句這期的宇陽。我是個不合格的作者，對宇陽我有幾分偏愛，甚至強過江北，這可不是一個客觀敘述者該有的愛憎情緒哦，但有什么辦法，草草就是對這種外表冷酷內心脆弱的帥哥沒有抵抗力，即便他是自己一手造就出來的也不例外。哎，宇陽啊宇陽，高貴的身份，幽藍的眼神，憂郁的氣質，冷白的臉……請大膽過來盡情嘲笑花癡的草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