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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我看見彥暮站在那棵巨大的法國梧桐的陰影里朝我微笑,我那么想跑過去,可是那棵梧桐樹就好像是天上明晃晃的太陽一般,無論我怎么努力地跑,都接近不了。我看見彥暮露出失望的表情,似乎要從陰影底下離開,我大叫著他的名字,他卻不理我。我一個人蹲在地上哭,我不記得哭了多久,只記得有一個人在我的耳邊問:“林素你是不是很疼,眼淚都流出來了。”
于是我就醒了,看見一片白色以及蘇沁擔心的神情。我想了半天,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了。
我,林素,發生車禍了。
當我被摩托車撞倒在地的時候,我第一想法是我是不是要死了,而后發現自己好像還可以思考,第二個想法就是我是不是毀容了,這樣彥暮會不會就不要我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發現眼前變成了一片紅色,似乎粘稠的液體滴在睫毛上遲遲不肯落下去,眼角的地方疼痛得好像要被撕開,我嚇了一跳作勢就要暈倒。
從后面趕上來的蘇沁一把扶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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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沁說我出車禍的時候特別丟人,因為我血都流了一臉了還在傻傻地問“我會不會毀容,彥暮會不會不要我了”這樣的話。蘇沁說,你那些想法悶在心里就行了,還說出來丟人,你知不知道當時有多少人圍在你邊上啊。
我就咧著嘴沖蘇沁傻笑,牽動了眼角縫過的傷口一陣錐心的疼痛,頓時笑不出來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就是那么喜歡彥暮,他是一個那么優秀的男孩子,喜歡他的人都排到天邊了。而我,那么普普通通,如果還毀容的話肯定會被拋棄的。
蘇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她一定會說我賤,因為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彥暮要不要我的問題,我和他不過是同一學校同一年級的學生罷了。除此之外,連我都找不到我們之間有什么更深的聯系了。
而我,那么膽小懦弱,連上前與他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在他匆匆走過身邊的時候側過身讓他先走,然后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可是年少誰不賤呢,又有多少人為了自己喜歡的人費盡心思,只求那個人的一個笑容呢,就像她蘇沁也曾經為了一個男生趴在自己懷里痛哭流涕,而誰又知道在時光飛逝之后回想起來當年那樣的犯賤是不是值得。
蘇沁總是打擊我,連帶著打擊我喜歡的男生。我知道她不喜歡彥暮那樣的男孩,她喜歡那種帶著壞壞笑容的一臉不正經的男生,比如喜歡蹲在路邊抽著煙的那個沈未銘。
蘇沁和我不一樣,她是個敢想敢做的水瓶座女孩,認定了一個人就會掏心掏肺。所以她才會勇敢地去向老師眼中的壞學生表白,所以她才會被拒絕后在我懷里哭到天黑,所以她才會想方設法接近那個男生就算是遭遇冷漠也不放棄。她說過,要么就愛得驚天動地,要么就永遠一片空白。沈未銘也許就是她生命中的一筆墨跡,讓她不能再空白下去,就注定只能選擇驚天動地。
沈未銘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名字就是在公告欄的處分決定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庭背景的關系,沈未銘從來都不把那些白條當回事,照樣逃課照樣考試不及格照樣在路邊一臉滄桑地抽煙。
所以彥暮和沈未銘是兩個走在極端上的人,一個優秀得如同天之驕子,一個墮落得如同地獄撒旦,可偏偏上帝就把他們安排在了一個空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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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
春暖花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知道的詞都來形容這美好的日子。同在這個城市經歷了漫長的雨季以后的人,在回暖以后燦爛的陽光里都會有這樣的感嘆的。我躺在草地上,用一只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陽光,瞇起眼聽著周圍的人聲鼎沸。
學校春季運動會,每年操場最熱鬧的時候。
一聲槍響,我閉上眼睛想象運動員奔過起跑線的樣子,本來我也會成為里面的一員的,托眼角傷口的福才得以在陽光底下悠然小憩。
嘿,你怎么在這里偷懶。
瞌睡蟲嘩啦一下飛走了,我努力用大腦分辨出似乎是一個男生的聲音,睜開眼好不容易才適應了耀眼的光芒,等到看清楚背著光站著的男生的臉的時候,剩下的一點點瞌睡也徹底消失不見。
站在面前的高大身影顯然是沈未銘。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站起身來,雖然因為蘇沁的關系和他相識,但是沒有熟絡到可以彼此毫不顧忌地開玩笑吧。
沈未銘聳聳肩說,就是不愛和女孩說話,通常問一句話都沒有反應。
我笑了,指著眼角處的紗布說,你沒看見我受傷了么。
沈未銘靠近我,裝模作樣端詳了一番說出了一句讓我郁悶的話,果然和蘇沁說的一樣,被撞得沒有人樣了。
我翻了個白眼不想與他糾纏這個問題,隨口問他,蘇沁呢,她不是去運動員里找你了嗎。
沈未銘似乎有些不自然,說了一句我不知道就自顧自走開了。
還真是個奇怪的家伙,蘇沁怎么會喜歡這樣的人呢。這么想著要重新躺回草地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遠處似乎有目光在注視這邊,往遠處一看愣住了,站在跑道另一端的彥暮似乎正在看著我。可當我看向他的時候,他把目光轉向了要起跑的運動員,讓我幾乎產生錯覺好像他從來都沒有把目光投過來過。
這回真的沒有睡意了,干脆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準備離開。今天一定是出門前沒有仔細看皇歷,不然怎么可能出現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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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沁不知道一件事情,我其實是和彥暮說過話的,在29路公交車上。
那時候我眼角的黑線還沒被拆除,臉上還包裹著駭人的紗布,搞得像一個獨眼龍一樣。當我一個人坐在窗邊以后,我懊惱地發現我又以這樣的面容遭遇了彥暮。他和一個女生在第二站上車,那個女生長得嬌弱可人,那小蠻腰就好像風一吹就會被折斷,可也許男生們都喜歡弱不經風的女孩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就站起身讓座,女生說著謝謝坐下了。我感覺到彥暮與周圍的人一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想了想還是抬頭對著他笑了笑說,我馬上就下車了。
他點了點頭指著我眼角的傷口說,傷好點了嗎。
頓時覺得空氣凝固住了,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詢問一個生了病的好友,語氣雖淡卻透著關切,這絕對不是我的錯覺。一時間忘記了回答,只是呆呆地望著對方,他明明應該不認識我的,只因為我讓座給他的女伴嗎,還是因為我這形象實在值得詢問一下。
彥暮以為我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這回我回答了,我說,嗯,不怎么疼了。其實我是騙人的,就在說話的時候它還在隱隱作痛,可是我總覺得應該把美好一面展現出來的,即使我現在的形象一點也不美好。
我本來是想說些什么的,可是公車到站了,我很清楚地記得剛才自己說的那句“我馬上就到站了”,所以我只能選擇下車。
彥暮側身為我讓我一條小道下車,經過的時候眼角上的紗布似有似無地擦過他拉著吊環的手臂,忽然覺得傷口不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我是一個人慢慢走回家的,因為那已經是最后一班公交車了。我不敢給蘇沁打電話,我知道她一定會先在電話里把我罵一頓,我不愿意聽她說我沒出息。
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可是越長看上去就越顯得孤單。我想我確實覺得寂寞了,暗戀就像是一條見不著頭的繩子,我不停地順著手中的繩子往前走卻總也看不見終點,終于在累的時候忍不住想是不是即使到達了終點也還是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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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是不是等于消失了。
我的答案為是。
因為我看不見彥暮了,整整一個禮拜,蘇沁告訴我說他轉學了,所以你看,看不見的事實上就等于消失了。
和彥暮一起消失的還有沈未銘,他們就好像是同一天離開了這個學校。
蘇沁這次卻沒有哭,只是很平靜地問我,林素,你說每個人是不是都會遇到一個人,讓那個人成為自己的劫難,萬劫不復。
我說,是啊,不然他們怎么會那么輕松地就消失不見了,而我們卻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蘇沁說,這一生,總會有一個人在生命里劃上重重的一筆。
如沈未銘。
如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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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是不是等于消失了。
也許不是的。
我沒有想到會在那么久遠以后的時光里再次遇見沈未銘,他穿著白色的T恤靠在一棵巨大的法國梧桐下等我,茂密的枝葉在陽光的作用下顯得有些虛幻,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彥暮,如同那個一直印在腦海里的夢境重現。
那個時候我已經就讀于一所南方高等學府,一年前我們就告別了那個校園,蘇沁北上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而我留在了南方。
我看著站在眼前干凈的沈未銘的時候竟然哭了,我想不管是沈未銘還是彥暮,對于我和蘇沁來說都是一段遺忘在時光深處的記憶。遠到以為自己可以遺忘,卻在他們其中一個人不經意出現的時候驀然清晰。沈未銘沒有安慰我,只是安靜地看著我流淚,輕輕幫我抹去臉上的淚珠。
沈未銘離開的時候我手里多了兩封信,沈未銘告訴我一封是彥暮寫的,一封是他寫的,他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提到蘇沁。
我對著信封愣了很久,我把信封用兩只手指夾住朝向陽光,兩只信封里都寫滿了字。深吸了一口氣,我先拆開了彥暮的信。
“林素,展信佳。
我知道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會很驚訝,因為你也許以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你還記得兩個月前你出了車禍嗎,你一定不知道那個時候我也正好在旁邊,我看見一個流著血還說著‘彥暮會不會不要我了’這樣的話。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你的。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離開學校以后有時候莫名其妙會想起你,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你了吧。
我是想說如果你努力的話,也許我們可以考上同一所大學,我的目標是XXX大學,我在那等你。
——彥暮”
上面的時間算起來應該是彥暮轉學以后的一個月里寫的,可是為什么現在才收到。打開沈未銘的信,陽光從雪白的信紙上反射入我的眼睛,竟有些刺痛。
“林素:
如果沒有看彥暮的信就先看他的吧,如果看完了就可以繼續讀下去了。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寫這封信,要不要去見你,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么彥暮的信現在才到你的手里,因為當年這封信被我截了。其實彥暮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你也一定不相信吧,一個天一個地怎么可能是兄弟,所以我不愿意做他的弟弟,他在學校當他的好學生,我當我的壞流氓,我們之間像隔著銀河一樣寬,誰也不愿去對方的那一邊。
彥暮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彥暮,所以我截了彥暮的信,如果是我沈未銘得不到的,他彥暮也休想。
我以為只要彥暮不存在了,我就能來找你與你在一起,可是后來才發現如果他不在了,我和你之間隔得也許比銀河還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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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忽然響起,我沒有動,想把信先看完。
鈴聲不厭其煩地響著,絲毫沒有想要停下的跡象,我知道那一定是蘇沁的電話了,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會給我持之以恒地打電話到接通為止。
我按下通話鍵,叫了一聲蘇沁的名字。
她立刻聽出了我語調的異樣,問我是不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訴蘇沁,最后強笑一下說,沒什么事,就是看電影看得哭了。
蘇沁笑著說我是愛哭鬼。
我輕聲問她有什么事。
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林素,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男朋友了,是我們班的籃球隊長,可帥了。
我本來想說那就好了,到嘴邊卻變成了,你還記得沈未銘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蘇沁輕輕地說,那種痕跡,一輩子只要一次就夠,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繼續幸福的,不是嗎。
我說,是,沒有人會因為摔了一跤就從此不敢再走路。
視線最后落在剛才沒有讀完的兩行字上,我以為是午后的陽光太強烈,斑駁的影子太縝密,風吹得太凌亂,我怎么也讀不懂那些字。
“彥暮高考失敗了,他從來沒有失敗過,他受不了別人的目光,他從17樓跳了下去。
我現在才明白,沒有了彥暮,我甚至連見你的勇氣都沒有了。
對不起,林素。”
我面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卻發現怎么也流不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