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海

楔 子

記憶里，耶摩崖的風好像從沒停過，總是清幽、慢緩，帶著松脂和山溪潮潤的芬芳。

最初，她自己來看云海。

山崖邊，總能看到她雪色的衣袂和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年長日久，成了蜀山一抹綺麗。山民們都傳，那是天上神女，在人間尋找伴侶。

后來，他到了蜀山，云海中從此有了相依的一對。于是，山民又傳，神女在人間找到了歸宿，從此下落凡塵，和一翩翩少年成了神仙眷侶。

同門師兄們聽到后告訴她，她笑。

再看云海時，她給他講神女下凡的故事，其實只是轉述了山民的傳言，他聽后，也淺淺地笑，俊逸的臉上漾著幸福。

她看得癡迷。

卻又心疼那笑中隱著的淡淡悲傷，她知道，那藏著他的心結。

劫 數

苦竹鎮，極北邊陲的一個小鎮，鎮民不多，又四面環著山。一個無人問津的疆邊一隅，那是他的家鄉。阿爹是個鐵匠，靠微薄的收入養活著他和阿母，日子過得和鎮上大多人一樣，單調、清寒卻快樂。

如果沒有什么變故，他日后會在鎮里找個女孩娶了，然后生下自己的兒子，靠著阿爹傳下的打鐵手藝，養活一家老小。

可一切都成了無法假設的如果。

也是在秋天。

苦竹鎮的風沒有耶摩崖那么柔，可風里也帶著醉人的松脂香。

這個秋天雖然沒有太多的收獲，鎮上的人還是要在秋收的那幾天慶祝。篝火、熟肉、鮮果、歌舞，苦竹鎮人毫不吝嗇地拿出所能拿得出的最好的東西，為了明年的溫飽祈福，也是為了在平淡的日子里添一點靚彩。

阿爹嘴里忙不迭地喝著珍藏了一年的紅果酒，阿母一邊嗔怪地數落著貪杯的阿爹，一邊忙著給他撥去金橘果皮……集會的地方在鎮中心的廣場，幾乎匯集了所有鄉親。難得的閑暇甚至讓族里的老人也罕有的放縱自己，歌著、舞著、唱著、跳著。年輕人就更無所顧忌的笑鬧、豪飲、甚至無律的嘶喊。人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宣泄著歡樂。

恣意狂歡中，夜色漸濃，意猶未盡的人們正要散去時，災難卻在喜極中降臨。

災難幾乎是在一瞬間開始的。那是魔族的殺戮，慘絕人寰的殺戮。

魔族是一群真正窮兇極惡的殺戮者，為了天下成為魔族的天下，他們沾滿無數鮮血的手伸向天下蒼生。惟一能與魔族抗衡的只有蜀門。一直擔負著控制魔族勢力，庇護天下蒼生的蜀門掌門人天尊，得機緣而獲“幻雨”神劍，實力驟增。但是，不甘束手伏誅的群魔竟請出了一直蟄伏在赤月山谷中的魔王“暗影”，在暗影的支持下，魔族元氣逐漸恢復，僅僅幾年，勢力就已延伸到原來被蜀門庇護的各個角落。

而今天，災難終于降臨在苦竹鎮。

毫無防備的人們在烈焰和屠刀下無助地倒下。尖嘯、慘呼、沖天的火焰、閃爍的刀光，苦竹鎮瞬間成為煉獄。喜與悲的極度反差讓他甚至不及反應，只是茫然地任由阿爹擔著他到肩頭，恐懼和絕望中人們四散奔逃著，卻仍被因嗜血而亢奮的魔族一一追逐、殘殺……

唯一僥幸逃脫的只有他和阿爹，擔在阿爹肩上的他在惶恐中看到了一生無法忘卻的場面，一個魔族人用尖利的長矛刺穿了阿母的胸口，血花飛濺中，阿母的目光投向了他和亡命飛奔中的阿爹，沒有哀傷，反而是如釋般的輕松……

后來的十多天的日子里，一直是在亡命中的奔跑中度過，他哭鬧，掙扎，甚至咬破阿爹的肩頭，還是沒有讓他哪怕停留一刻，回去撫凈阿母臉上的污跡。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終于昏昏地沉睡過去，過度的悲傷和疲憊再也無法用他那顆稚嫩的心和柔弱的身體去承接，恍惚間又看到了慈愛的阿母，手里舉著剝好的金橘果……

再醒來時，阿爹已經躺在身旁，憔悴的面頰上盡是悲傷和仇恨，身旁淅瀝瀝的流水聲讓他不由抬頭去看，眼前竟是一座隱在云中的青翠的高山，苦竹鎮的周圍也有好多山，卻沒有這么高，這么綠，山上的風柔柔的幾乎是順著山坡流下來的，風里是濕潤的幽香，他一時迷惑，難道和阿爹已經死掉，來到了傳說中的仙山?阿母也來了嗎?

阿爹虛弱的聲音打斷他的臆想:“雨軒，這就是蜀山，阿爹不能陪你了……”

聲音戛然而止，這時的他才發現阿爹胸口已經凝成結痂的血塊，原來阿爹早就重傷，一路堅持著不敢耽擱就是要把他帶到這里，人們心中唯一的庇護圣地。

一直不及反應的恐懼和悲傷終于暴發，放聲痛哭中，他暈倒在阿爹的懷里。

蜀 門

他初到蜀山的那天，居然下起了雨，蜀山極少有陰郁的天氣，雨就更少。

本來是要去耶摩崖看云海，因為雨不能去，她有些惆悵。

娘在世的時候，經常和爹一起帶她去，娘說過，蜀山的云海天下最美，如果有一天，天下安泰了，要和爹在崖上搭間草房，從此青山為伴，云海相依，當時她不依，問為什么獨少了她，娘笑，說:“將來會有人陪她看云海。”

她不懂，問爹，爹不答，只是笑著看娘，那眼里盡是眷戀和幸福。

后來娘去世，死在和魔族的戰斗中。爹不再來耶摩崖，她知道，爹從此怕看云海。

她卻一直來，只有在這云海深處，她才能感覺到娘的氣息，云霧飄渺中，總有一種恍惚的期盼，有一天，娘會在一座隱寂的山中走來……

聽師兄們說，午時巡山的時候，救了一個少年，現在已經安頓在積善間。她聽了倒也不在意，魔族橫行，災禍連年，蜀山本就成了避禍的港灣，蜀門弟子中倒有一半是罹難災民的子侄，救個人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不過后來師兄們又說到，那少年神智不清，夢中一直囈語，喊著阿母，不由讓她心中一動，又是一個沒了娘的孩子，和自己倒有一樣的遭遇。

于是心里生出好奇，想去看看。

破爛的衣衫，臟亂的頭發，滿臉的淚痕和鼻涕因為干涸而錯落著，而那一臉稚氣中卻透著桀驁和俊朗。第一眼看到他，竟然讓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如果能和他一起去看云海……她不敢再想，她早就明白娘說的會有人陪她一起看云海是什么意思了，她覺得臉上熱得發燙，再也不敢停留。

那一晚，她幾乎一夜未眠。

已經記不起是第幾次在夢里叫阿母了，那把刺透阿母胸口的長矛總在眼前。

也許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吧，恍惚中，好像來過很多人，不過他不愿開口，阿爹、阿母都沒了，世界上就剩自己一個人了。

一只冰涼柔嫩的小手撫著額頭，清涼的，甜香的。

“阿母。”恍惚中又回到從前，病了的他躺在床前，阿母也是這樣輕撫著他的額頭，哼著輕柔的鄉間小曲，很快就能讓燥熱的身體回復平靜。

他不愿睜開眼睛，因為知道，這不過是幻覺，醒了就會散去。只有緊緊閉著眼睛，睡著了，才能把這美妙的感覺留住。居然真的睡過去，而且夢里竟沒有嘶喊和沖天的火光，只有潺潺的山泉和清香的微風……再睜眼時，那只小手已經離開了她的額頭，卻正在撥著一個橙黃的金橘果。

鮮艷的橘皮，飽滿的果肉，清香甜膩的味道，口干舌燥的他再也無力拒絕，大口大口地吃下那只小手送到口邊的橘瓣。仍是沒有一句話，他已把她當作親人，那身如雪的白衣和柔美背影已然讓他暫時忘卻了仇恨和悲傷。

他們第一次去耶摩崖是在一個月以后。

她帶他來看云海，繚繞的霧海、蒸騰的云氣忽而磅礴大氣，一時又風輕云淡，他迷醉了，世上竟有如此仙境般的地方。

她告訴他，她叫若云，也和他一樣沒了娘。她每天來這云海，云中有娘，有一天，娘會從霧中走來。

他大喜，問:“阿母也會在云中嗎?”

她稚氣而堅決地點頭:“有的，只要你想念誰，終會有一天會看到誰，只要你堅持，阿母就會來的。”

從此云海中有了他們相互的眷戀。

無 痕

一年后，他開始修習蜀山劍法，蜀門掌教天尊親傳，進益快得驚人。

一眾同門羨慕之余不由驚詫。蜀門一派，弟子千余，但由天尊親授技藝的，只有寥寥十數人而已，大多弟子劍法，都是由資深師兄代師所傳。如今剛入蜀門不久的他竟得天尊青睞，不由讓人費解。不久后的傳言消除了眾人的疑慮，原來，竟是天尊的千金若云求情，大家一笑釋然。天尊中年喪妻，對這愛女萬分寵愛。

春去春回，四年時間轉瞬即逝，他早因絕佳的資質和天尊的悉心調教成為蜀門的翹楚，甚至有人斷言，以他當前的造詣，已不在掌教天尊之下。當初的兒女戲言已被遺忘，大家開始明了，天尊擇徒，絕非受制于愛女的所托，名動天下的天尊早看出他是曠世難尋的習武奇才，他所期望的，不僅僅是教授出一名出色的弟子，更重要的，他已經把那個關乎蜀門乃至天下的宿命，寄托在愛徒雨軒身上。

除了和她風雨不誤的云海之約，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蜀門劍法的修習上。

蜀門試煉十年一期，每次試煉通過的弟子，即可進入蜀門圣地——“劍冢”，選擇一把寶劍，從此以蜀門出師弟子身份行走江湖。劍冢中的神劍均有靈性，劍奴宿主一刻，便是寶劍出世之時，從此人劍合一，相依相攜。而一旦人棄，劍奴精魄也隨之消散，寶劍成為凡鐵，只有回到蜀山劍冢潛藏五十年后才可回復。

蜀門之所以隱忍等待，是因為五十年前橫掃魔族的蜀山神劍“無痕”潛藏之期將至，本次試煉如被降服，就有機會再次出世，終結魔族。因此，一直以來的膠著爭戰中，蜀門忍讓求穩，回避鋒芒，力保蜀山周全，就是為了培養出能夠降服“無痕”的弟子。

現在整個蜀門都在等待著試煉之期的到來，沒有選擇的懸念，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是降服那柄神劍的不二人選，蜀門，乃至天下的命運都將掌握在他手上。

只有她，對那天充滿著無助的恐懼。

“劍靈宿主、嗜血無極，佑主嗜主、福禍不測。”那是刻在“無痕”劍身的一句魔謁，沒誰能夠破解，連爹都不能。只聽爹說過，已逝的前輩先人曾留下過讓人費解的只言片語。

傳聞中，“無痕”是上古神獸所化，脾性桀驁，如無機緣，即便是絕世高手，也未必能夠降服。

并且神器天成，雖然是隱含了諸多的祝福，但也少不了諸魔的詛咒，究竟什么樣的詛咒會應驗，誰也不清楚，只隱約的知道，幾位曾經擁有“無痕”的前輩先人，竟無一能得善終……

她不敢想象，更不愿意讓他去降“無痕”，數年的耳鬢廝磨，她早已當他是終身的相依。

最后一起來看云海又是在秋天，蜀門試煉的那一天，那天的風和往年不一樣，不疾，卻冷得透骨，漫天殘葉，絕望而凌亂地掙扎著。她依偎在他懷中已很久，他不語，她也就一直靜著，多年的默契早就無需言語，他們甚至有些貪婪的享受著這一刻的溫情……

試煉的日子終于到來了……

蜀門試煉終于開始，萬眾矚目中，他進入神圣的劍冢，萬劍嗡鳴中，他毅然走向那柄絕世神劍。

他終究還是拔出了那把糾結著太多祝福和詛咒的神劍。雖然師父緊鎖的眉頭和她眼中的哀怨清晰地映入雙眸，他還是毅然拿起了“無痕”。神劍出鞘一瞬，劍身發出龍吟般的長嘯，精白的劍芒化作龍形沖天而起，他終于降服了那柄桀驁的神劍，“無痕”終于出世……

宿 命

赤月山谷。

蜀門弟子傾巢而出，魔族驚懼，暗影糾集了所有可以召回的力量，在赤月山谷和蜀門開始了空前的決勝之戰。

不遺余力的舍命相博很快讓戰場尸橫遍野。魔族雖然占據數量上的絕對優勢，但在雨軒“無痕”和天尊“幻雨”神劍的威力下，蜀門逐漸占據先機。數日鏖戰過后，雖然付出了慘烈的代價，還是殺進暗影的老巢。

終于面對那個在夢中無數次相遇的宿敵，原來竟只是一團凄迷的濃霧，籠在妖異的紅氳中。

難怪被叫做暗影，雨軒在心中暗忖。手中的“無痕”極度亢奮，劍身顫動著，嗡鳴著，他甚至已經有了把持不住的感覺，殺戮越甚，威力越強，他終于明白了刻在劍身上魔咒的意思，“劍靈宿主、嗜血無極”，原來“無痕”的潛力是需要用鮮血來激發的，嗜血越多，威力越強。

伴著“無痕”強勁的威力，更多的魔族們在恐懼、絕望中失去生命。那個給天下蒼生帶來無盡災禍的影子在烈焰般的紅芒中凄厲的咆哮著，出離憤怒的魔王終于祭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怨嗜”大法。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怨嗜”大法釋放后空氣中彌漫著的那種迫人的壓力，就連“無痕”也仿佛被這股強大的力量懾服，減減消退了桀驁的威力。他在愕然中懊喪不已，眼見“無痕”威力即將達到極限，可周圍已經沒有一個魔族的血可以用來祭劍。只有那團幽冥的紅焱閃爍著，仿佛在嘲笑他的功虧一簣。他知道，那絕對不是現在的“無痕”所能匹敵的對手，多年壓抑的仇恨，一切艱辛的努力都將成空，悲涼和失落讓他陷入迷離。

只要最后一點力量，最后的熱血。

一個白色的身影迎到眼前，那是師父寬闊的胸膛，他忽然明白，師父這是要用自己的鮮血獻祭“無痕”，去激發它最終的潛能。

他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節節退縮著，焦急的師父狂躁起來，儒雅的天尊竟像暴怒的天神一般長嘯。“雨軒，你忘了慘死的爹娘，不顧天下蒼生了嗎?蜀山只有一把無痕，天下只有一個希望，選擇了，就要去承擔，動手啊!”

天地動容，他再次陷入癡狂的狀態。無助的嘶喊中、涕淚縱橫中，他揮出手中的“無痕“，“無痕”在空中劃出一道絕美的白光……

一切歸于平靜，原以為為了完成那個使命，他可以放棄一切，現在他知道，他做不到，那是他的恩師，那也是她的父親。他終究無法下手，“無痕”揮向空中……天尊依然佇立眼前，他本以為會看到師父失落、責怪的目光，可分明映入眼中的竟然是無奈的悲戚和傷感。

一股莫名的恐懼涌入心頭，霍然回首間，他看到了血泊中的她。

“雨軒。”她虛弱的呼喚著他，胸前那抹殷紅如桃花般艷麗。

仿佛渾身的血液被抽干一樣，他甚至無力去攙扶那緩緩墜落的柔弱身體……

“若云。”他嘶聲地呼喊，卻又空洞的發不出一點聲音，所有壓抑著的情感，決戰過后的憧憬，全部隨著那一抹殷紅成為幻影。

那眼中流露的是和阿母臨終前一樣的釋然。在失去生命的那一瞬間，她竟然是快樂的。因為，迎上那“無痕”憤然的一道白光，她就幫助心愛的人完成了那個沉重的使命。

“佑主嗜主、福禍不測”的預言終于應驗成這樣的結局。

最后的鮮血激發出“無痕”最強的力量， “無痕”沖向那團紅氳，暗影驚恐的竟然連負隅的頑抗都不及施展，便在劍芒中灰飛湮滅……

尾 聲

耶摩崖上，風依然不止。帶著清幽、慢緩，帶著松脂和山溪潮潤的芬芳。

看云海的人，變成他一個。黑色的衣，黑色的長發飄在耶摩崖的風里，風里的味道竟也像拌進了孤獨。

他每天都來，從沒間斷過。她曾說過:只要你想念誰，就會在云海里看見誰。他信她，他也知道，他，會等到她從云海那端走來，像從前那樣對他微笑。

山民再未看到相依的一對，那耶摩崖上只剩下一個孤獨佇立的身影，一佇立便是幾十年。后來，山民們又有了一個新的傳說，那下了凡間的神女終被天庭召回天宮，只留了那凡間的癡情男子苦苦等待神女的歸來。這傳說如同生命一般從老山民那里傳給了小山民，又由小山民傳給了小小山民。

“那，后來呢?”小孩子總會在故事的結尾這樣問著長者。

“后來啊，后來天帝會開恩，放回神女，成全這相愛的一對。因為你知道的，相愛的人總會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