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

在我十二歲那年，我有了一條真正屬于我的狗狗。

那時我家住在一個小鎮上，非常小的鎮子，大小街道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五條。

小鎮很小卻很熱鬧，大多數人家都有個院落，我家住在鎮西，有個很大的庭院。

它來的那天，奶奶出去買菜忘記了關門，它溜了進來，用鼻子到處嗅，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尚未發覺這個不速之客，仍舊專心地做著作業。于是，它一直嗅到我身邊，舔起我的腳。它弄得我很癢癢，直至大笑出聲。

隨后，我就看到了它——全身雪白雪白的一條小狗，被長長的毛覆蓋著，就像動畫片里的精靈。它睜著純凈清澈的眼睛看著我，親熱地將前爪搭在我膝蓋上，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熱氣噴在我臉上癢癢的。

后來，我才知道它是一條純種的北京犬。

那時候我們那個偏遠的小鎮上還很少有人養寵物狗，大多數人養的都是土狗，一種兇惡的看家狗。它的到來令我格外高興，趕緊找來吃的喂給它，它不客氣地來者不拒。

但爸爸媽媽回家后，執意讓我把它送走，說肯定是哪家不小心給弄丟的。這么小的鎮，要是被人誤會成偷狗，可是丟臉丟大了。就這樣，在我萬分不舍中，狗狗被強行抱到了大街上。

我想，我已經永遠失去它了。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隔了沒幾天它又來了，見到我很熱情地撲上來，就像相識很久的老朋友。我激動地抱起它，它濕漉漉的舌頭舔著我的臉，惹得我大笑出聲。

但像上次一樣，父母回來時又將它抱出去了。

不過這次，我并沒有多么的傷心。是的，我有種預感——它還會來找我的。非常強烈的預感，幾乎是肯定的。

于是，我跟父母約定，如果它第三次來，我們就留下它。這說明我們跟它很有緣分，而且按照迷信的說法，狗來是有福氣的。父母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就答應了。

我開始焦急而又熱切地等待著，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院子里尋找它的蹤跡。一周后，當我回家時，終于聽到了它的聲音。

——它果然又來了。

按照之前的約定，父母終于同意將它留下。我給它取名叫雪球，但我更喜歡叫它雪雪或者球球。

我的同學都知道我有了條新小狗，所有見過它的人都喜歡它。每次我們約好出去玩，朋友們都會囑咐我帶上雪球。

它跟著我們漫山遍野地跑，或者趴在我們身邊安靜地傾聽。很多時候，我都忘記它只是條狗狗，我常常不自覺地把它當做孩子。盡管那時候的我，還只是個稍大的孩子，但雪球對我的依賴總是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

從初一到初三，整整三年，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不管我干什么，只要是在父母不反對的情況下，它只要愿意，我都會帶著它。

我難過的時候它總是靜默地趴在我身邊，伸出濕漉漉的舌頭舔我;我開心的時候它也興奮地在我身邊轉圈，或者站立起來將前爪搭在我身上發出快樂又響亮的叫聲;我生病的時候，它會安靜地趴在我的床邊，默默地注視我，仿佛在期盼我早點康復。

初中之后，父母決定把我轉到縣城里的高中念書。因為是住校，所以父母堅決不讓我帶雪球同行。縱使有千萬個不舍得，開學那天我還是跟著父母去了新的地方。

像往常一樣，我坐上車后，雪球很自覺地跳上來在我腳邊趴下。但，又跟往常不一樣的，父母很快將它抱了下去。

客車發動的時候，雪球一直朝著我所在的車窗的方向狂叫。它很激動，高昂著頭，前爪用力地蹬著地面，仿佛跑道上預備起跑的運動員。直到汽車真的開走了，它終于像顆子彈般發射了出去。

那天，它跟著車子追出了很遠。

直到那個白色的影子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我的眼淚終于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

從那以后，我們分離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幾個月才能見一次。每次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暫，從最初的還能一起待個假期，到后來一年才能在一起相處短暫的半個月時間。

我回家的日子，成為了雪球的節日。在我下車后，它就興奮地撲上來，舔我的手指，舔我的臉，它的尾巴在地上掃帚似的劇烈搖擺著，它沖著我難以抑制地大叫。它如此害怕我消失。

我升入大學后去了更遠的成都，那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它某天會離開我。我天真地想著快點兒畢業，然后找工作獨立。這樣子，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將我們分開了。我和它又會回到初中的日子，我們形影不離的美妙日子。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升入大學第二個月的事情，父母在縣城開了個小食品店。因為食品行業無法養狗，衰老的雪球被送到農村的親戚家。接下來的某天，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雪球在親戚家失蹤了。

我心急如焚，在電話里當即哭出聲來。

我告訴他們，必須找到它，否則我要請假回去，不論如何也要找到它。

母親在電話里訓斥我，說花錢供我讀書不容易，怎么也不能為了一條狗耽誤學業。怕父母生氣，我終是沒有回去。

奇跡是在一個月后發生的，當鄰居打電話給父母，告訴他們雪球自己找回家了。當她告訴我，它是自己找回來時，就像無數的針尖瞬間劃過我的心臟。

我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將我全部包圍。我咬緊嘴唇，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親戚家離鎮上的家很遠，開車也至少需要半個小時，還有很遠的山路。它是在親戚家丟掉的，所以，它至少走了幾十公里才找回去。我到現在也想象不出來，它是如何度過那一個月的，它吃喝是如何解決，它是靠什么找回去的?

大學第一學期的寒假，我回了老家，迫不及待地去親戚家看我的小狗。是的，在我心里，它似乎永遠都是最初那條可愛?善良又神奇的毛茸茸的小狗狗。

親戚告訴我，它當媽媽了。我特別高興，幾乎是沖進小院子里的。

但看到它我就傻眼了，在它身邊有兩條黑不溜秋的小狗，跟它一點兒也不相似。它看到我，立刻丟下了小狗，激動不已地朝我撲過來，我明顯感覺它的力氣不如以前大了，甚至有些遲鈍。這個發現令我吃驚不已，我突然感覺到惶恐。

我將我的雪球擁入懷抱，憐愛地撫摸它的額頭。它就像個許久未見到家長，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在我懷里蹭來蹭去地撒嬌，并發出很嚶嚶的低吠。

聽起來有些像嗚咽，這樣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很難受，并伴隨著隱隱的不安。

“它的孩子怎么長成這個樣子?”吃飯時我好奇地問親戚。

親戚笑起來，等笑夠了才告訴我，這狗狗是她從同村的鄰居那里抱來看家的。因為抱來的時候很小，小狗誤把雪球當成了它們的媽媽，追著它吃奶。而雪球也好脾氣地任由它們吮吸自己完全沒有奶水的乳頭。

離畢業還有半年，寒假里我趁著實習的空當又回了一趟老家，我并未坐到終點站，而是直接在中途下車，再走山路到了親戚家。

遠遠的，我看到雪球正趴在門口，兩團黑色的影子在它旁邊趴著。我知道那是它的假兒子。

“嘿!老朋友，我們又見面了!”我沖著它歡呼。

它聽出我的聲音，立即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向我奔來，邊跑邊狂叫著。它穿過田間的小路，像團跳動的白雪。它跑得仍舊飛快，以至于很久沒有修剪的長毛都飛了起來。

它圍著我的腳轉圈，發出興奮至極的叫聲。尾巴豎立著劇烈地左右搖擺。這樣子一直持續了一分鐘，它突然發出奇怪的呼哧聲，整個身體痙攣著蜷縮在一起，然后脖子再伸長，就像有什么異物卡在喉嚨一樣。我嚇得不輕，趕緊蹲下去，將它的身體翻過來朝上，輕輕按摩著它的肚皮，幫它順氣。

隔了一會兒，它終于安靜下來。

見到親戚后，我不安地說起雪球的異常反應。

“哦，你說的這個情況之前就有過了，你父母過來看它時也這樣子……我想是因為太激動的原因，平時它從來不這樣。”親戚解釋道，并讓我放心這肯定不是病。

我不安地點點頭。

那天我帶雪球去山上玩耍，還未爬到半山，它就呼哧呼哧地坐著不走了。它楚楚可憐地望著我，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拍拍旁邊的空地，示意它也坐下來。它在我旁邊轉了幾個圈，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然后依戀地將頭靠在我的大腿上。

于是，我跟它慢慢回憶我們共同度過的三年。

那么多的話想要講給它聽，關于愛和幸福的故事，我們共同譜寫的故事。它必須知道的。

我在講的時候，它一直半閉著眼睛，很安詳的樣子。

我似乎能感覺到它唇邊的笑意，它是如此懷念著那三年。

傍晚父母打電話來，讓我趕在末班車之前回去。我跟親戚告別，踏上回家的路。

雪球一直跟著我，不管親戚如何訓斥都不肯回去。我不忍心，于是讓親戚放開它，我知道它能找回去。連著丟了幾次，我對它這方面驚人的能力無比信任。

那天，它就像過去一樣，一直在我腳邊不緊不慢地跟著，每次我低頭看它時都能對上它看我的眼神。這讓我覺得，它并沒有看路，而是一直盯著我，憑著感覺在走路。

直到走出山間小路，來到馬路上，我站在路邊等車。它在我旁邊坐著，發出小聲的嗚咽。

我知道它明白我們又要分開了。

“再等我半年，我回來接你。”我萬分不舍地安慰它，“雪雪，別哭，頂多半年我肯定帶你走，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透過車窗，我看見它仍舊端坐著，臉望向我離開的方向，直到縮小成很小的白色小點。

真正離開學校后，我很快找到了工作。然后我開始物色小區，為了實現從高中就開始的歷時七年的夢想，我選擇小區的重要條件就是，它必須適合雪球的活動。

接下來我開始搬家，并決定公司一放假就回去接它來。做了這個決定之后，我異常興奮地去寵物店給雪球選購它的狗窩飯碗，以及它從來沒有玩過的狗玩具。

我的雪球是一條寵物狗，本來應該過的是被人抱在懷里寵著，像個高貴的小公主一樣的生活。但因為碰到我這個不稱職的主人，不得不像土狗一樣生活。

整整七年，一直糾結著我的強烈的內疚感。

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就等著放假將雪球接過來，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要是它知道這些，肯定會很興奮吧。

——“雪球離開了。”

就在還有三天便可以回去接它的時候，我接到了老家的電話。我不知道他們后來在電話里還說了什么，我的腦袋里反反復復都是雪球離開了這一句。

我放下電話，神情恍惚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看到我給它買的玩具，還有嶄新的小碗，以及漂亮的狗房子。

這一切都是為了它的到來而準備的，但它還沒來得及用上，就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這條給了我無數快樂，讓我的童年變得如此豐富多彩的狗狗;這條等了我七年，耗盡它生命的絕大部分時光，直到等待到死，也沒有實現它最簡單的愿望的狗狗;這條神賜予我的完美的狗狗，終于決絕而徹底地離開我了。

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再次強烈地包圍了我。

我抱著那一堆給它買的東西，用力地緊緊抱著。就像抱著我可愛的小狗狗，它仍舊只有來時那么大，它清澈的眼睛盯著我，它濕漉漉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指和臉。

我在心里默默地喊著它的名字，不停地對它說它永遠無法聽到的“對不起”，我祈求它原諒我。

如果真的一切生物都有靈魂，真的有神靈存在，請一定讓我的小狗再回來。

倘若有來世，請你一定再來我家!

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做個稱職的主人，你合格的朋友。至少能配上如此完美聰明而忠誠的你!

特約編輯/朱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