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特別關注”關注的是作家蔡康和他新近寫的一組短篇小說。他是在小說創作領域沉寂近十年后又一次開始寫小說的。這之前,大概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他主要寫的是報告文學和紀實類作品。由于寫小說多年,文字的功底使得他的報告文學保持著較高的文學品位,并贏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
在這里我引用小說《郵貝》里的一句話:“能憑空幻想出一個世界、一種人生,真了不起。”是啊,創作是一種創造,一種充滿樂趣的心靈創造。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和蔡康以及其他一些熱衷文學的年輕朋友,一次聚在余姚陸埠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供銷社旅館里,忍著蚊子的叮咬,為一個文學命題一談就是大半夜,甚至爭得面紅耳赤。蔡康后來被《小說選刊》轉載的《空屋》就是那次聚會的成果。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份執著那種虔誠是不是也遠去了?現在,蔡康又萌發了寫小說的念頭,雖然心態平靜了許多,但創作的激情還在嗎?為此,我們進行了一次對話。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我知道你已好久不寫小說了。這次是什么觸發你寫這樣一組小說的?
蔡 康:雖然好久沒寫小說,但對小說還是關注的,尤其是本地作家的一些作品。每次看到朋友們有了新作,心和手都癢癢的。我想,好久沒寫小說筆頭肯定是生澀的,而且這些年來小說的觀念和手法也在不斷更新,擔心自己寫不好。顧慮一多,熱情也就消退了。但有時又覺得,在創作上,只有陳舊的觀念,沒有過時的生活,有感受了,不妨也寫點。寫《心郵》直接的觸發點是前些日子碰到的一件事情。離我們單位不遠的十字路口有一只郵筒,那天下班正好看到郵局的人在開箱,見他什么也沒拿出來我好奇地問,沒信?他苦笑著說,例行公事,今年這只郵筒里才拿到過幾封信。我聽了很是感慨。隨著通訊技術的發展,現在確實很少有人寫信了,但以前信是人與人傳遞信息交流感情的主要載體,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與信打過交道。在紙質的信逐漸淡出我們生活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想寫一些與信有關的故事,權當是一種懷舊與紀念。
謝志強:《郵戳》是一篇寫得很從容的小說。高墻門里的五戶人家,很封閉,也很自足,他們就這么一成不變地生活著,而高墻門外是一個變化著的世界。串連門里門外的是信。而那個信報箱是在寫了近一半篇幅后才出現的,我讀到這兒就想,終于該跟“門”外發生什么了吧,畢竟鋪墊渲染了那么多了。你賦予了那只信報箱特殊而又合理的職能:郵遞員把其他人家的信也放了進去。這是一種中國式的“模糊”處理事情的方式,只要是一個筐子,什么不往里面放呢?信報箱有了這個兼職,故事就朝有趣的方向打開了,這是一個分界線。之前是削弱時間印記的敘述,之后時間就開始流動了。因為信件本身就是時空流動的物件,何況它承載著與人物有關的種種隱匿的故事。作為閱讀者,我會想,懸念伏筆所指向的重點是誰?后來你點出了是老王,從未收到過信的他終于收到信了,但最后你又讓讀者知道那信是寄自本地的,而不是像信中說的是寄自上海。那么近,又那么遠,是什么使父子不能走在一起呢?這樣一個敞開式的結尾,自然有多種指向和可能,而作者與其中的“我”在此保持一致,而把其中的謎留給了讀者。
蔡 康:前面是一種靜止的敘述,信報箱出現后時間開始流動,概括得極好。雖然寫時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只是想把人物不同的生活處境和人生背景對讀者有一個大致的交待,而且力求這種介紹式的文字簡練生動。我總覺得,一篇小說的精彩與否,跟語言有直接關系。故事可以平淡,但語言必須生動;人物可以普通,但含義必須豐富。當然說說容易,做起來難。這只是我追求和努力的一個目標。你說那么近又那么遠,是什么使父子不能走在一起,前提是老王的兒子就在本地,但如果這信并不是老王的兒子寫的呢?既然你認為這是一個敞開式的結尾,那讓我也站在局外的角度來作一番猜測:如果這信是老王自己寫給自己的呢?他不識字,但金師傅會想到讓郵局門口的老先生給女兒代寫書信,老王就不能讓老先生模仿兒子的口吻給自己寫信嗎?而且那信的稱呼居然是“父親大人膝下”,信封上的字也是豎寫的,這很可能就是老秀才式的老先生寫的。至于老王為什么會這樣做,是為了一種尊嚴和自信,還是為了一種心造的情感寄托?也許只有老王自己知道,假如我們相信有老王這樣的人。
謝志強:《郵箱》里我覺得兩個物件頗有意味,一個是郵箱,它的本來作用是投信的,可功能卻轉為了捕鳥;另一個是獵槍,獵槍是打獵的,但在這里的主要作用卻是報警。這兩件東西的作用在特定的背景里反串了,顛倒了,異化了,從而構成了一種隱喻。我閱讀《郵箱》時就作了這樣的猜想,也就是故事會讓這些物件回歸它們原來的功能,郵箱用來投信,獵槍用來打獵。寂靜、自然的環境里,它們關系著主人公的精神流向。郵箱、獵槍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媒介。墨綠色的郵箱是人們約定俗成用于寄信的,但主人公把它掛在樹上的本意卻是為了捕鳥。那么,人和鳥會對這報廢的郵箱作何反應?結果是鳥沒上當,人卻誤會了。我注意到,主人公處在自然(山林)和社會(朋友)之間,能真正接近和想真正接近的是哪一方呢?這確實是一個很尷尬的位置。記得契訶夫說過,如果你在戲劇的第一幕里掛了一支獵槍,那么就必須在最后一幕之前讓它打響。那么出現了郵箱,就必定要讓它發揮作用。關鍵是如何處理主觀上的“捕鳥器”和客觀上的郵箱之間的關系,以及事件的真實性和相互發生的作用。鳥和信都有飛翔的意象,它們在郵箱里奇特地邂逅了。奇妙的是這一切都是在主人公無法掌控的情況下發生的。如果說鳥沒把那封信叼走,二炮沒把最后的一封信當卷煙紙燒掉,故事的結局會怎樣呢?
蔡 康:我養畫眉鳥好幾年了,現在還養著一只,因此對這種鳥很熟悉。有時我也問自己,為什么對畫眉鳥情有獨鐘,是在忙碌紛繁中想尋找一種寧靜的心境?還是想聽那讓人會想入非非的美妙叫聲?我沒捕過鳥,也沒插過隊,用郵箱捕鳥最后撿到一封信的故事是聽在山區插過隊的朋友說的。真實事件的結局很是讓人掃興,是別人開的玩笑。但我想,如果不是開玩笑呢?是不是會構成一種本來不會交往的人因此交往的契機呢?而人世間這種奇特的交流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故事發生,然而如果把這個故事寫實了,寫完整了,反而會失去意味變得沒有味道了。因此只能讓二炮把最后那封希望交流和交往的信燒掉了,給渴望知道寄信人是誰的主人公留下一絲遺憾和惆悵。而在特定時代背景和生活遭遇中,兩個寂寞的互不相識的人渴望內心碰撞卻擦肩而過,可能也會給讀者留下些許惋惜和嘆息。契訶夫關于讓獵槍打響的理論當然沒錯,但現代小說的意象往往是多重指向的,有時反復交待的事物并不是真正的含義所在。對真正想說的事情作適當的隱藏,有時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當然,對這篇小說而言,郵箱絕對是起主要作用的物件。至于那投信的人是誰,我自己也不敢確定,只知道山的那邊有一個尼姑庵,有一個有男女知青的林場,還有就是會多次路過這里的身份不明的女性。誰才是最合適最有可能也最能營造出浪漫氛圍和人生意義的寄信人,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看法,那就尊重讀者的智慧和想象吧。
謝志強:我喜歡在閱讀的過程中揣摩人物的去向和情節的走向。《心郵》這組小說,保持著與回憶相吻合的緩慢節奏,在情節的推進中很是沉得住氣。每篇都有謎一樣的懸疑,為什么郵戳跟信的內容不一致?郵箱真正“捕”的是什么?懸疑彌漫開去,不知不覺抵消了慢節奏文本的倦乏,而且作者在文中設了謎,并不解開,就讓它敞著。《郵箱》多多少少有些荒誕意味。將懸疑、荒誕這些元素植入小說,不但增加了可讀性,也增強了深刻性。同時,行文的沉著,就是在不斷延緩“核心”的到來,鋪墊、渲染、設伏到了一定的量,就自然而然到達了“核心”,然而輕輕地收尾,把謎留給了讀者。這時回首全篇,就能發現細節安排的精心,閑筆起到的作用。現在再來說說《郵貝》。這組小說都有溫暖的底蘊,而《郵貝》的溫暖更為純真。這是一個萍水相逢卻沒有結果的故事。三篇中以《郵貝》的結尾最為清晰明朗。雖然這種類型的故事已有很多,但與另外幾篇信的故事結合在一起,也就有了另一種意義。我在讀這篇小說時注意到了主人公在戲里戲外的擺動。他不停地在考慮小戲的幾種結尾,這是不是在暗示主人公對自己的人生包括這次邂逅最終結果的迷茫和不確定呢?
蔡 康:汪曾祺說,文學就是回憶。想想覺得挺有道理,不管是發生在久遠的事情,還是剛剛碰到的事情,對落筆而言,它都是過去,都是一種回憶。作者總是在調動人生積累中印象最深或者感受最深的東西,然后經過想象組合把它變成一篇作品,而回憶總是有了一定的距離后才能把事物看得更清楚更明白,換句話說需要時間的沉淀。這也是為什么越近的事情越難把握的原因。對這三篇小說來說,《郵貝》的結尾確實是最清晰的,用不著調動讀者的想象。其實要把它寫得撲朔迷離很容易,當主人公看到墓碑上的那個郵貝戛然而止就行了,把最后的兩封信為什么不是發自東門而是西郊這略帶恐怖的難題,留給主人公的同時也留給讀者。但我覺得這畢竟是現實主義的小說,過程可以荒誕,結果則必須合理而不是虛幻,所以添加了最后一段敘述,把讀者有可能會產生的疑惑拉向對人世間純真情感的回望。小說中的那個郵貝無疑是想象的產物。有一位文學朋友聽我說起后建議找些貝殼試印一下,看能不能有笑臉的效果。而坐在電腦前寫這些的我卻充滿自信,肯定會有這樣的貝殼,只要你覺得它像笑臉,它就一定是笑臉。如果讀者相信人世間有純真的感情,那么也會相信有這樣一個叫馮紫薇的女孩。
謝志強: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新疆農場連隊“接受再教育”,工資是三十一元零八分。我奇怪為什么有八分零頭呢?農場的職工告訴我,這是寄信的錢。當時,農場的許多職工都是單身漢,找老婆都找口里(內地)的,而聯系的方式就是信,信件往返一次,需要一個月。所以我讀《心郵》覺得很親切,也由此聯想到網絡時代是快節奏,而書信時代是慢節奏。《心郵》這組小說,彌漫著濃厚的懷舊氣息。作家確實是懷舊者、回憶者,總是在“過去”提取題材,而視角站在“現在”,意義卻指向“未來”。這三篇小說,均為第一人稱。這個“我”,既是見證者,又是親歷者,還是敘述者。高墻門的小信使,山林中的護林員,寺院里的創作者,從中可以看到這個人物在成長。我把三篇中的“我”視為同一個人的不同人生階段,他在不同年齡不同環境中對信的方式也不同,因此構成了成長小說的某些特征。這組小說的另一個主角就是信,分解到各篇,那就是與信相配套的東西——郵戳、郵箱、郵貝,而結合在一起,就是一條連接過去通往未來的心中郵路。
蔡 康:這確實是一組懷舊小說。因為懷舊,所以站的角度是現在。最初是打算寫這樣一組小說:寫給自己的信、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和逝者的來信。但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往往會偏離最初的構思,而跟隨人物在特定場景中的生活邏輯自然地推進和發展,原先想好的有些內容不要了,有些內容增加進來了。當然,作者想要通過人物和事件表達的內涵還是會制約情節的發展和走向,使它不至于像脫韁的野馬跑得太遠。關于三篇小說中的“我”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個問題寫時想到過。本意上不想讓這個“我”成為同一個人,因為與信有關的奇事不太可能會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然而,在同一個總題下,三篇中的“我”如果是毫不相干的,會削弱第一人稱敘述的可信性,使讀者不明白到底哪個“我”才是真正的敘述者。為此在《郵貝》中加了一句“在山區插過隊”,目的無非是增加人物的關聯度,而人物根據年齡一串連,其成長的意味就在其中了。這組小說表面上是寫與信有關的往事,而真正想表達的卻是人物深藏的愛意與情感。《郵戳》里的老王不管是不是真有兒子,當年是不是真跟一個洗衣女工好過,他的心靈深處肯定企盼著一個溫馨的有妻有兒的家。他給自己寫信,可能是為了在高墻門里找到一種自信,但每隔一段時間寫一封,久而久之是不是真的相信有親人在牽掛著他呢?《郵箱》里的“我”,表面上是害怕寂寞,但真正渴望的卻是愛,否則聚會結束走出好遠的他不會去關注廣播室的燈還亮著,聽說小凡一天到晚去廣播室會本能地“一驚”了。如果沒發現那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是女性的,從未喝醉過的他那晚會大醉嗎?《郵貝》里的“我”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愛字,那是因為已不單純的他對這奇特的邂逅最終會有怎樣的結果無法把握。他盼著那個郵貝的出現,其實是盼著一種希望的出現,以至于后來郵貝在他眼里竟有了不同的表情。寫這組小說時想了很多,但最終是否能把這些想法通過文字傳遞給讀者,就不知道了。謝謝你對這組小說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