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中的書影

我們都是坐過火車的人，火車上倚窗而坐是我們好多人喜歡選擇的姿勢，在遠處的山和天空緩緩移動中，在近處的樹和房屋的飛快掠過時，思緒可以真正地自由一把。在家里，身邊放上七、八本可心的書，一本本隨意地翻看，好像身體正和“往前”的車輪一起轟轟隆隆同行，這個時候，它一般和“稍縱即逝”這個詞有關，尤如鐵路沿線的一個個少女與村莊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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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魯迅書信選》，在身邊已有三十七年。是大伯特意買來送我的，米黃色的封面下端有一條金黃色的裝飾線，線下寫著購書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大伯是滬上向明中學的教師，他送我這本書，要我好好地讀，為使我能寫一封較像樣的信。因我離開申城支內到黃河岸邊的豫西地區，每月與大伯書信往來數次，大伯的寫信習慣是收到即回信。復旦大學一位教歷史的老先生說:“學英語容易，口語、筆譯都能應付。寫好英語信最難。其實中文也一樣，信寫得好，說明你真的進入了一個文明修養的境界。學語言最后還是學做人。”住在集體宿舍里，放書最多的地方，就在枕頭邊，夜晚的陪伴對視，順手翻翻，翻到哪里就讀它幾頁。

《魯迅書信選》是在文革期間由復旦和上師大中文系選編的，書中注釋，今日讀來，一些人與事早已平反了。但先生的書信是常讀常新的。一九三零年十月十三日在致王喬南的信中，魯迅先生寫道:“我的意見，以為《阿Q正傳》，實無改編劇本及電影的要素，因為一上臺，將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實不以滑稽或哀憐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國此刻的‘明星’是無法表現的。”在信的具名的后面，添寫“再:我也知道先生編后，未必上演，但既成劇本，便有上演的可能，故答復如上也。”我曾看過家藏的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份的《新民晚報》合訂本，里面刊登著上海滑稽演員楊華生扮演阿Q的人物造型圖片，癟嘴，后腦勺拖一根松松的辮子。楊華生是紹興人，他的形象，是傳神的，給我小時候留下極深的印象。后來讀《阿Q正傳》，覺得阿Q與楊的人物造型，在書里書外，如影隨形。又過了二十年光景，《阿Q正傳》搬上銀幕，由嚴順開擔當主角，演來惟妙惟肖，這部影片，從頭至尾，我看了，心里很沉的。有一個著名的生在紹興附近的名導演說過這樣一句話:“阿Q這個爹，我認了。”金克木先生，他的學問總是那么的深，在《阿Q——辛亥革命的符號》一文中，他說:“歐洲有個堂吉訶德，中國有個阿Q，大不一樣而異曲同工。他們都能化身千百而不斷‘轉世’。這一點，塞萬提斯和魯迅做不到。藝術品總是超越藝術家而更加長壽的。”靜夜深思，阿Q的話題永無止境，觀人觀己，難怪“國民性”的議題要代代延續;難怪“魯迅筆法”，有著如此雋永的生命力。

一九八零年一月份在上海福州路上海書店里，買來十余本魯迅先生著的《華蓋集》、《花邊文學》等單行本，每本一角錢。書中的那些文題，我就十分地喜愛，如“忽然想到”“并非閑話”“碎話”“讀書瑣記”“讀幾本書”“通信”“雜感”等等。一九六八年，在上海敬業中學讀初一，一個同學借給我一本《魯迅全集》第一卷，銀灰色硬封面，書中有《吶喊》、《墳》和《熱風》。此后愛讀先生的書，一步步地領悟，從中得到滋養。好幾次與小學同學，從老城隍廟的住處，徒步一小時，穿過長長的四川路，來到虹口公園，瞻仰坐在藤椅上的魯迅先生雕像，在魯迅紀念館里，懷著崇敬之情觀看先生睡過的床、用過的一張褪了色的書桌和一盞綠色玻璃罩的臺燈;一面繡有“民族魂”三個黑絨字的白色綢緞大旗，這是魯迅先生逝世時，上海各界民眾敬獻的，印象猶深。

仍然回到《魯迅書信選》那里去。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在致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寫道:“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魯迅先生他做不到“狡滑其藝術，中庸其姿態，而無視青年的鮮血，回避民族的大義”。用郁達夫先生的話來說: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兩語就能道破。對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痛加抨擊。郁達夫論及魯迅，“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里潮涌發酵的，卻正是一腔熱血，一股熱情;這一張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說，尤其是《兩地書》里面，看得出來。”

我尋思，從紹興魯迅家的大門口邁步，左右轉兩個彎，隔一兩條小街，原來三百步之內，就是秋瑾的家;而前往徐錫麟的東浦鎮，公路水路都不消一陣功夫。這幾個人，都是同鄉，捉摸著這里的線索，轟轟烈烈，風起云涌，一切的起源，或許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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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里尋找會心的細節，這“會心”，可能是幾個字，一段話，確切地說，是一種氣息，一種聲音、氣味和文字里的碎影。印度圣雄甘地有言:“如果方向錯了，即使高速度又有什么用呢?”一九一三年五月十八號泰戈爾在上海作了一次“告別辭”的演講，他以這樣的話語煞尾:你們一部分國人曾經擔著憂心，怕我從印度帶來提倡精神生活的傳染毒癥，怕我動搖你們金錢與物質的強悍的信仰，我現在可以吩咐曾經擔憂的諸君，我是絕不會與他們存心作對，我沒有力量來阻礙他們健旺進步的前程，我沒有本領可以阻止你們奔走貿利的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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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是常情，沒有鄉愁的心井容易枯干。富有人情味的文章，讀了或能使人在精神上擺脫過度的物質追求。三十年前一個深秋的黃昏，我從河南與山西交界的黃河邊返回三門峽，途中，在地曠人稀的村口小店里，買一兩白干兩只糕餅，坐在店門口的石磙上，邊唱邊吃看質原貌樸的鄉土風景，不花一分錢賞清風明月，那時或許有適度缺少而產生的美麗。忽然想到，活得簡樸和理智有著可堪思量的意義，好比航海，眼睛一直看著北斗，僅這一點智慧，就足以引導我們的終生。我們也許不能預卜到達港灣的日期，可我們卻會保持正確的航線。數年前，有個叫舒婷的女詩人在參加達賁湖詩會上說的第一句話是:“詩可以寫不好，但為人一定要好。”這里裸露著一個絕大的題目，正上我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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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服趙超構先生獨樹一幟的文化觀點。他認為，所謂文化，就是人的精神活動加上表現人們精神活動的必要的物質設備，就是人的知、情、意及與之相對應的真善美。知就是求知，表現為探索真理，認識世界。情即情感，表現為愛不愛美，有沒有審美觀念。意即意志，表現為人們對自己行為的道德判斷及價值觀念。一個人在知情意及相對應的真善美三方面全面平衡的發展，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還有，著名學者王元化曾在一報章上談到，人的素質與文化教育密切關聯;如果沒有養成維護社會公德的自覺行為，也沒有自治能力;一旦命令有所不及，指揮有所未逮，就在森嚴境地之外出現了一片空白，構成一個可以自由放縱的個人小天地了。此言可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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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巴金閑談》是姜德明先生從一九七八年三月至一九九二年三月這十余年里去看望巴金先生，與他交往、閑談、通信，經整理后出的一本書。讀后，我覺得，巴老的確不擅辭令，既沒有豪言壯語，也不會夸大和炫耀，只有誠懇和樸實。在巴老那樸素的語言里，亦可以見到巴金先生的日常生活和人格。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二日，巴金給姜德明的信中說:“我最不高興的是被人當作‘名人’，仿佛很了不起，其實空無所有。好像很多人尊敬，其實誰也不了解你。……”他的話懇摯可信。《十年一夢》是從巴金的《隨想錄》等五本書中選出來的，內容以提倡說真話，批判“文革”和解剖自己為本，他寫的序，兩百多字，精粹如詩。最后一段說:“我不是戰士!我能活到今天，并非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個真理:任何夢都是會醒的。”

我在讀初中時，曾在同學處借過一本巴金先生在一九四六年出版的散文集《旅途雜記》，依稀記得他在題記上說過，因為他早年印過幾本旅行記，有人便稱他“旅行家”。現在讀了《與巴金閑談》，一些疑惑解開了。巴金說:“其實我這個人也并不特別喜歡旅行，更不愛游山玩水。我愛寫旅行記，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原因，主要還是為了寫生活。”回想起來，旅行記確實是寫生活的，寫了社會和人生，也寫了人，很少單純寫風景。讀書影響到一個人的性情、品格、心智、道德諸方面，的確不能等閑視之。閑談中本書作者問起杭州、上海夏天都這么熱，而巴老又在上海寫作了幾十年，那時又沒有空調，真不知道夏天在火爐似的房中怎么能寫出那么多的書。巴老回答:“赤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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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慣于用小紙條邊讀邊記，鄧小平同志在《振興中華民族》一文中談到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侵略中國的歷史。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懂得外國侵略中國的歷史。”又說:“要懂得那些中國歷史，這是中國發展的精神動力。”小平同志的話縈繞心頭，思緒剪接到胡繩先生寫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一書，當時情景歷歷在目:一支共為一萬九千多人的侵略軍由天津沿著運河兩岸向北京出發了。這支侵略軍中，日本兵最多，有八千人。英國三千兵力。美國二千五百人的兵力參加。沙皇俄國兵四千八百人，數量僅次于日本。抱著在遠東擴張侵略勢力野心的德國皇帝，以德駐北京公使被殺為借口，已下令組成七千人的對中國的侵略軍。但這支侵略軍從天津出發時，德軍還未趕到。法國人參加這支侵略軍有八百人。此外，奧匈帝國和意大利在遠東都沒有兵力，各派了五十多人參加這支侵略軍。這時，清朝政府在京津之間擁有相當大的兵力。一共至少有十萬人的兵力。但與侵略軍一觸即潰。那段痛史，每每記起，不能去懷，撫今追昔，無限感慨。■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