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又傳來了母親尖利的叫喊,“就那兩間破屋子,你都出了多少錢了!現在又來拿了,什么時候才有個了斷啊?”父親囁嚅著,看得出想說什么最后沒有出聲。平常日子父親總要大聲叫喚我們幾個來評理,這次父親怎么會同蔫癟了的莊稼,任憑母親的狂風暴雨傾瀉而下。
“當初分家我就說不要算了,或者干脆把它賣了也成。現在倒好,村里什么事兒都搭上攤錢!你算算,這些年我家付出多少了?”
我勸母親歇一歇,不要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傷了和氣,更傷了自己的身體。沒想到母親把無處傾倒的話語向我襲來,害我做了快一個下午的聽眾。要不是有電話催來,我還真脫不開身,我在母親面前,只能做出認真聆聽的樣子。
母親一迭聲地繼續責怪著父親,不明所以的我問母親到底為了什么事?母親才簡潔明白地說,“老家村里又來拿錢了,這次是修廳的錢,還不少哩。我們就那兩間破房子,收錢卻按名下人口分,我們倆和你們家、你大哥家,一共九個人按九股,每股180元,要1620元吶。你爸這老糊涂也不和我商量,就送過去了,你說是不是該罵?”
“我不說,你們不知道,去年村里修曬場,我們家出640元。前年村里做水泥路,我家出900元。那年修家譜500元,還有修自來水……”母親停頓了一下,用惡狠狠的神情盯了父親一眼,“他怎么就不算算,為這兩間破屋我家出了多少錢!再說以后肯定還會有。”
“這些你都不知道,你大哥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也要說老頭子的?!蹦赣H平靜了一點,父親也搬來了凳子,陪我又當一回聽眾,任由母親數說。
父親依舊很反常地坐著不動,一言不發。我轉身對父親說,“媽說的也是,老房子不值錢不算,反要花這么多的錢養著,不值啊。”父親聽到我的話,身子微微地顫動了一下,說,“你還不懂得?!蹦赣H聽到了這句,聲調陡然間高了八九度,“不懂,就你懂,只知道拿錢,還你懂?”
我發現父親的眼眶里,有閃亮的淚花,我的心里一動。我輕輕地對母親說,“這次錢已經拿了就算了,以后村里有什么事,父親一定會和我們商量的?!蔽肄D首看到淚水在父親的眼眶里打轉,他轉過頭,裝作不經意的用手背擦了一下。我發現了這一個細微的動作,我感覺父親的心里一定藏著什么。
母親還在嘮叨,我怕母親再說出一些凌厲的話語。就回頭對父親說:“那兩間破屋,誰還會回去住啊!也只有你一年回去幾趟,母親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要不賣掉算了?!备赣H睜大眼睛對著我,“你也想賣掉?那兒是我們的根啊!我現下不住在那里了,我老了遲早要回去的。你們下一代我是管不了!只要我還活著,我不會動老屋一絲一毫?!?/p>
此后有一天,我陪父親回老家,我看到了我從未看到過的一幕。村里無論老小,見面都非常熱情地和父親打招呼,好幾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老人,伸手要拉父親去他們家吃飯。說實話,這種場面我在城里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家兩間已經老態龍鐘的舊瓦房,在早已林立三層、四層小洋樓的老家村里,顯得很不協調。可是走進清掃得干凈整潔的屋里。祖父母住過的房間里,墻上掛著父親不知何時請人畫上的兩位老人的遺像,那慈祥的面容宛若在世,那些桌椅都是以前的樣子擺放著。進門大廳墻上的相框是父親從小到大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一些照片,年代的久遠已經有些發黃,還有許多我們家這幾年來的部分生活照片。
屋里那些古樸的家具陳列,也是父親早先嘴里經常和我們敘說的樣子。父親看著那些發黃的照片,久久不動,仿佛把思緒拉得遠遠的。我從來沒有發現父親這么長久的注視,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住這里的時候,墻上的相框里沒有這些照片,前些年我回老家的時候也沒有看到這些照片??磥磉@些是新近幾年里,父親回家來掛上的。相框一塵不染,看來父親每次回到老家,都要擦拭這些相框,來看看這些照片,來重拾屬于父親的那份記憶。
父親告訴我,祖上原先留下只有一間屋,祖父很小失去父親,8歲就給人放牛,替人做了數十年長工,又借了一筆錢,才算買下了相鄰的一間。祖父臨死時要父親發下誓,有生之年守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家產,父親承諾了。
我終于明白了父親那一次懦弱的原因。母親從小在城里出生長大,一次也沒有回過藏在大山深處交通閉塞的老家,她自然無法理解父親這份情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