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余余小說的內在本色

籌備這期《特別關注》時，閱讀了數位作者的來稿，均覺得缺乏什么，忽然想起文友給我推薦過的一個小說作者——李娜，當即去問編輯部主任曉駿，然后我就拿到了李娜署名余余的小說。讀了，我沒失望。

空白著所有余余的背景，就作品而作品，我們就展開了這次對話。樹木已呈現了春天的生機，氣候卻是春寒，似乎春天已跑得倉促，接近夏天了，卻把冬天的尾巴揣著帶上了，忘了把冬天放在冬天里。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你這一組三個短篇小說，我一口氣讀完。順手把《燈光暗下》改成一個雷蒙德·卡佛式的標題《有摩托車為什么不騎》。這是小說中有意味的兩個人物之間的意象，他推著摩托車，走過昏暗的燈光，其實他倆什么也沒做。緩慢地走，而騎上摩托車，就是快速地行，習慣了速度的片警突然說:我們有摩托車為什么不騎呀?三篇小說，這一篇有故事，就是說情節展開也較為明朗。主人公感到“像世上兩個相依相靠的人”，片警回去，“好像是一對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夫妻”，不過，片警僅送她一個親吻。結尾是卡佛式的敞開，又是一種介入，主人公記下了片警離開時的情景，這有點紀念意味。她不知道，“夜晚的人們都會做些什么?”而她和片警僅留下一個單純的親吻。對這樣的意象和結尾，你寫的時候是不是有更多的考慮?

余余:寫這個小說，動筆最初就是想寫一個人所處的孤寂的生活。這也是我曾經的生活經歷，事隔多年，我回望它時，像在打量另一個陌生人的生活，那個女孩當時也不看任何書的，竟然能呆在那樣的一個環境里一天天地打發時光。我試著為那段生活寫下點什么，流水賬一樣地寫了一半，覺得還是得有個事件或人物出來，于是“片警”開始出場。至于說到小說中設置的意象，這個沒想過。我可能多是因為一個感覺來了，然后提筆寫一個東西。

女孩跟片警吃夜宵那場，倒是改寫過幾次的，總想寫出那種心理上的真實感。之前，我在小說里不太注意人物所處的環境的，到這一個，開始有點意識了，寫了夜宵攤，寫了黑夜中的馬路。這個是司屠的幾個小說給我的啟示，我對他小說中對人物所處環境的描述功力佩服之極。覺得好的對“物”的寫法，應是帶著小說人物的體溫。

結尾“結”成這樣，看上去好像把一個故事突然掐斷了。實在也是因為不知怎么讓這兩個人發展下去，而我寫這個小說的意圖也不是在于人物的戀情發展。只是想寫出人物對于所處環境的茫然，困頓，即使有了親密的關系，仍難擺脫內心的孤獨。所以寫了這么個結尾。你能喜歡這個結尾，我很意外。

謝志強:你的三篇小說，主人公均為未婚女性，其性格特征，很孤寂，很內在，很敏感。她們都在尋找，這種不同方式的尋找，成了主人公隱匿情感的一個執著而又朦朧的意象。這種意象，又構成了尋找的故事。主人公的生活在兩個層面兩種形態的世界里，一層是表象的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們日常置身的生活，另一層是內在的異常的情感;前者清醒，明確，后者朦朧，混沌——人物就在這兩個世界進退，穿梭。而且，前者是給別人看的，后者是給自己活的。當人物進行尋找的時候，已超越了世俗生活的現實，那是尋找的意象，形成一種感覺流，幻想、癡想、揣想，很豐富。“那想象就像一條河流，無邊無際地在我的身體里流淌著?！钡蒙砩盍?，人物就遲鈍、畏縮、枯乏。主人公“就像縮在一個殼里?！薄白哌M人群里，倒像是走錯了地方”，獨自了，“原來的世界又重新回來。”女主人公和尋找對象的關系，似乎尋找的是個不明的影子，若即若離，或近或遠，時隱時顯，甚至，接近了，都覺得“他只是她想象出來的一個人”。例如《暮色來臨》里，主人公去尋找那個畫家，用了“必須”明確尋找的堅定性，畫家周老師其實是個鄉村的隱居者，尋找、等待的畫家終于出現了，她又“恍惚覺得，自己是要一直呆在這個屋子里，直到地老天荒”。同樣，《夏日》，她接近了他，卻取消了接近。一般來說，尋找的故事，要么在物質要么在精神上，都會尋到什么。你的尋找故事，是無結果的尋找，其意義和價值在于尋找本身，越出平常世俗的尋找。你可能沒預先設定這種尋找，但你的潛意識當中成就這種尋找，我把你的小說界定為本色寫作，那么創作過程中，你又是怎么來呼應本色的召喚呢?

余余:在你對我的小說進行“剖析”的時候，我同時也在想自己的小說。你說的這些特征，我自己再回想一下，好像確是這樣的?！赌荷珌砼R》“尋找”的特征更外在些。寫這個小說的起因，因為一個夢境，然后有個場景的畫面出來，就寫了開頭那一段，當時就是想寫一種“蒼?！钡膲艟嘲愕母杏X。開了頭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后面會寫什么，懷著冒險進行摸索，過程倒是比較讓人亢奮的。

至于說到本色寫作，可能在小說中能看到作者“我”的身影，類似情緒的隨性流露。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有一度追求超現實主義的，弄得很“魔幻”的樣子。也因為上網，結識了些寫作的朋友，是他們的小說把我喚醒，為什么我不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哪怕它是庸常的，都會有它的“光”在那兒。我將來的小說可能都會為著掘到那一束光而努力。

謝志強:我看重你的敘述，其中散出的氣息，發出的聲音，流動的語調，那不是刻意、雕鑿的結果，而是放松的表達。你的敘述語言和人物的感覺成為一股意象的暗流，顯然，你不在意故事本身，而是把握感覺，這樣，感覺的流動推進著故事微妙地展開。一系列不斷出現的念頭，此生彼滅，像河流、像影子?！队心ν熊嚍槭裁床或T》開首的三個自然段，主人公與外在和內在的兩個世界的關系，她下樓去，有人打招呼，她呆板地回應，“但笑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又好了?！边€有《夏日》，她在單調與無聊中打發時間，“她感覺自己睡著了，睡化掉了，化做了一攤水，再也不會起來了。”你的人物總在微妙中穿行，可以看出你對敘述的感覺和講究，自然而然地流淌，自然而然地展開。對此，談談你的想法?

余余:可能我的小說多是線性的，又老在小說里流露出“自我”的情緒，像一個人在那自言自語。最初寫作的時候，我根本沒意識到小說語言的重要性，編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才是我感興趣的。幾年寫下來的結果，才發現，根本搞錯了，敘述過程的精彩才是寫好小說的關鍵。要找到自己敘述的“聲音”。這兩年寫的幾個，都比較接近“本我”的個性，可能這也是我需要突破的瓶頸，從“本色出演”到 “逼真地演好角色”。

謝志強:你已找到了自己小說的獨特表達方式，沒有故事的故事，或者，擱置故事的框架，去捕捉小說關注的層面，這已不是純粹的小說技術問題了。讀你的小說，關注人物設置、感覺流動，還是語言味道，使我聯想到的作家有:中國的廢名、殘雪，國外的卡佛、塞林格、卡夫卡、舒爾茨、橫光利一等。這種聯系的主要原因是語言的質地、意象的貫徹、感覺的微妙。我冒昧地說，特別對待故事的敘述方式，你是從女性角度對雷蒙德·卡佛小說的吸收，由此也是對卡佛、契訶夫表達了敬意。我不是在你的小說里揣摩對應的作家的作品，我認為一個作家的小說總有一個來路，那是一種影響，進入靈魂的影響，逐漸成熟的作家不可回避影響，只不過，不可使影響成為陰影被籠罩了，而是不露痕跡，正如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直言自己所受的直接影響，稱此為“巡視了別人的領地，夾帶回來一點什么，籍此開始創作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探尋作家創作家隱秘，以及作家自身風格的形成，最便利的途徑之一是知道其偏愛哪些作家，同時在偏愛的作家那里發現了什么?這樣可以略微分析你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對閱讀你小說的讀者也可受些啟發。就談談閱讀的影響吧，這是光彩的事兒，誰能說自己沒有老師呢?

余余:可能當我再寫得好點時，來接受你的這個提問，會讓我不那么心虛。你上面提到的作家，都是我喜歡的大師呀，除了橫光利一的作品沒看過外，其余幾個都或多或少地讀過。如果讓你感覺我的寫作從他們身上吸收到了某些“營養”，我會十分榮幸。上面提到的作家中，我最早讀的是卡夫卡的小說。之前，讀國外的小說，一直都覺得隔膜。但某一天翻到卡夫卡的《鄉村醫生》，一下子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赡芤驗槟撤N氣質上的相投，之后我也很容易就喜歡上了殘雪，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戀殘雪，覺得自己也只能寫她那種小說了。她可能也是我的一個“誤區”，但當時我覺得自己也做奇怪的夢呀，然后一頭扎進編夢境的小說里，而我恰好忘了寫小說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小說的語言，08年之前，我根本沒意識到這點。直到08年，司屠在一次聊天中跟我提到福樓拜以及他的《包法利夫人》，之前我一直無知地對19世紀的小說家抱有偏見?？础栋ɡ蛉恕罚瑢ξ沂且粋€震動。我第一次感受到小說原來可以是這么精美的藝術品，它的敘述語言、節奏可以如此美妙，寫小說也需要那么多技術?！栋ɡ蛉恕防铮词鼓切懎h境、場景的段落，看著也很生動，一點也不枯燥。真的是驚醒，我發現自己的語言，由于長期壞習慣的養成，又缺乏有意識地訓練，比較糟糕。08年寫的《夏日》，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起點，是對自己的小說語言一次有意識地“改造”，第一次，我在小說里注意到了語言的節奏。當然，我目前的小說，語言還遠不夠好。有時我甚至覺得語言高于一切，小說的語言寫出來了，可以帶動內部的一系列反應，許多東西會自然而然地生成。

卡佛的小說以前在網上下載過幾個，后來國內出了他的《大教堂》，興沖沖地買到手后，興致卻又淡了。(可能那個譯本不好也有關系)相比，現在更喜歡海明威和塞林格，他們更讓我感覺一種“豐富性”。海明威早期幾個尼克系列的小說讓我喜歡，去年看了他的《永別了，武器》，簡直是太喜歡他了，原來男人也可以把戀愛寫得那么溫柔、可愛。

謝謝你這樣看我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