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風的頭發波浪似地自然卷曲,這就像他的小說中的曲折情節——他相當注重小說的情節,往往有著戲劇性。他一走路帶起一陣輕風的身體,一講話講出一些故事的嘴巴,可以想象,他對所從事的職業是多么地自如,而且,職業造就了他的速度和口才。他講起故事,表情一本正經,這表情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嚴肅性,而小說里,他則是另一個表情,他會講出兩個版本:生活真實的版本,小說真實的版本。兩個版本的轉化——素材到小說,也暗含了他的雙重身份:記者,作家。
已到了江南的臺風季節。我和朱和風趁臺風的間隙,談經歷,談小說,已難斷定室外的暴雨,是臺風的尾巴,還是臺風的頭了。室內吹起了“和風”。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今年是你小說創作的豐產年。你在擱置小說20多年之后,重新撿起,倒似一個老農,精心種植你的小說這塊田地。你畢竟從事記者行當有多年,已把經驗這塊地的土壤養得夠肥沃了。我想到,新聞能滋養小說,許多作家有過從事新聞的經歷。海明威、馬爾克斯、布爾加科夫、奧威爾當過記者,甚至,許多小說還與新聞有關,狄更斯、托爾斯泰的一些名著靈感來自新聞。你從事新聞工作那么多年,又長期跑社會新聞這條線,那是個有故事出故事的領域。福建作家須一瓜跟你跑的是同一條線,不知你注意過你的這個同行了沒有?我曾琢磨過一個現象:新聞與小說。那篇講座的提綱,我不知放在哪兒了。我想,小說需要生活經驗來支撐。海明威說過,當記者是小說家最好的訓練。那么,你那么久的記者生涯里,多大程度上“訓練”了你的小說創作?記者的新聞素材怎么成為作家的小說素材?換句話來說,你是如何在新聞素材中提取小說素材的?
朱和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從事過小說這種文本的寫作,后來進入寧波日報社,記者做得順風順水,小說就放棄了。但是,擔任采訪公安政法線的記者久了,許多困惑也隨之而來,因為我所采訪的范圍不外乎是涉嫌“殺人放火賣淫嫖娼強奸搶劫交通肇事吸販毒”的人和事,給讀者提供的多是社會上的陰暗一面。想到別人寫的新聞能上一版、二版等重要版面,而我寫的新聞只能放在報紙不顯眼的犄角旮旯,還常被一些熟悉的朋友稱之為“花邊新聞”的制造者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無聊了。從2008年起,我就嘗試寫些非新聞的東西,譬如在自己的博客上發些博文,因為新聞采訪中不能反映的一些生活元素,我可以在博文中宣泄,至少能使我找到某種平衡。
我覺得小說和新聞是兩碼事,新聞是記錄,新聞不允許糅合個人的情感和思想,而文學則不同,文學是很私人化的寫作,要用心去寫,要有自己的感悟,還要有特殊的語言表達能力。
確如海明威所說,從事記者這行當,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各類豐富的素材,但我常常面臨某種轉化的困難,心里有許多故事但難以表述,想表述又怕流于講故事。雖然講故事能把讀者拉到身邊,但一個好的小說作家,不僅要會講故事,而且還要用故事的這種形式,去挖掘生活中能夠震撼人心的元素。在一系列的新聞采訪活動中,我采訪過腐敗墮落的部級、廳局級高官,也采訪過殺人放火販毒走私的犯罪嫌疑人,這些人的惡行固然不能否認,但人性是復雜與豐富的,他們也有超出我們想象的人性一面。所以,這些素材在新聞中是不能表現的,我就轉換為小說素材,我們的生活早已呈多元化趨勢,人物形像也不再是“高大全”。
謝志強:《家宴》講的是兩代人的愛情,只不過,借《家宴》這個“平臺”,或說是媒介,傳達出兩代人的愛情。小說的開端寫出了主人彪叔的處境:暗想過向榮,被妻子了斷,結果是交出了經濟權益;他的晚年活動范圍,僅是舞廳和菜場,那私房錢也在買菜錢中截留。作為剩女的小女兒戀愛問題,成了這個家庭的重大事項。所以,迎接毛腳女婿的家宴寄托了這個家的希望。不過,我在整個故事里讀出的卻是個“空”字,空虛!空寂!空忙!空想!彪叔的感情已“空”,僅是個領退休工資,購小菜回家的角色。彪叔的記憶是“空”,遇見三十五年前的戀人,竟陌生得認不出了,最后認出來了,卻是一場夢。而且,家宴也是“空”,核心事件是家宴,兩次家宴,小女兒男朋友為何不來?或說,小女兒為何不帶男朋友來?兩次不出場(最終也沒有出場)的男朋友,造成情節展開的懸念,他竟與主人公彪叔同名同姓,那可能是三十五年前戀人對彪叔思念的標志。你用“實”寫出了“空”,我在物質與精神,身體與靈魂,過去與現在里,琢磨其中的實與空,我不知你在創作《家宴》的過程中想到了什么?
朱和風:我很欣賞“耽靜反為靜縛”這句話。靜,并不是讓人躲到真空的地方不聽不想,那樣等于用一個靜字束縛自己,這對每一個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好處。真正的靜是心靜而非形靜,是在自己忙碌的時候,仍能保持一種平靜的心境,不被紅塵糾纏得心煩氣躁。反過來,空也是如此,我們看似空的事,其實有實的存在,我們做許多事情,偶然回想起來,會覺得空忙了一陣子,其實,過程是最重要的。你干任何一件事,不一定都能達到某個目的,如果一個人說自己干一件事就能達到某個目的,那么這個人是非凡之人了,至少我在忙碌的過程中,有些事的最后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常常唏噓不已。但我覺得,空只是形而上的,空的過程中,我們會擷取到某種快樂和溫暖的東西,甚至還會鍛造自己的意志和毅力。
對于現在兩代人之間的愛情,我是一只菜鳥。但我在寫作《家宴》的文字中,有意將彪叔的活動安置在一切皆空中,讓他展示在一定的空間平臺上,并以此為平臺來敘述人生的復雜、糾結和匆忙。
其實,在物質與精神、靈與肉的掙扎中,我們常常會忙得一塌糊涂,但一旦有機會靜下來思考一下,我們又會深深地感受到許多事都是在瞎忙,而且還是空忙!只是有一點我們感受深深,我們的許多過程是實實在在的,這就是我在寫作《家宴》中的一個感悟。
謝志強:你的小說有個特點,語言頗為幽默。《家宴》算是個范例吧。這種幽默,不僅僅停留在語言層面,還能深入到人物的性格、關系、處境。例如,彪叔殷勤地上前攙扶老伴,“老婆就像摸到了一根使用多年很順手的龍頭拐杖”。老伴指責他:“你這個瘟老頭買菜經常搞小動作”。而籌辦家宴,彪叔買菜態度很端正,“一分錢也沒有貪污過”,小女兒個人大事,“買菜能偷工減料嗎?”諸如此類的幽默。顯然,你在語言上有所講究、追求,請談一談。
朱和風:我覺得,小說其實是語言的藝術。讀者看小說,不是看論文,也不是看調查報告,而是在閱讀中享受快樂。如果語言干澀、枯燥、乏味,再好的故事也缺少喝彩的。而我這人平時樂觀,有時碰到尷尬的場面,人家揶揄我,除了奮起尖刻一下,就是幽默一下來為自己找臺階。偶爾聽到別人在說我不好的話,也不生氣的,我覺得生氣是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不值得,是自尋煩惱。
我從事的工作因為接觸的人多,既有悍衛正義的衛士,也有暴力犯罪的違法人員。在采訪中,我需要不斷變換自己的腔調,這也成了改造我語言的天然環境。而面臨一些特殊的采訪場面,我又不能以一本正經的腔調去找人訪談,這也是外部因素促使我盡量幽默一些,再幽默一些!
謝志強:《沙塵暴》這個題目,我立即聯想到自然生態環境惡化導致的沙塵暴,不過,《沙塵暴》這個短篇小說則是表現了社會生態環境的“沙塵暴”,我且稱之為“沙塵暴現象”,這種現象,我把魯迅小說中的“看客”也納入其中。《沙塵暴》寫的是“說客”。只不過,“看客”“說客”與所“看”所“說”的對象構成的關系各異,“說客”是以深度介入或說干預、干涉的方式對人或事施加影響,惡化社會生態。《沙塵暴》的主人公鄺大方是“沙塵暴”的焦點,他肩負著新聞的職責,對房地產行業的一個企業的不作為進行曝光,由此引發了一場“沙塵暴”,他的曝光新聞,發不發稿,曝不曝光,牽動了社會的敏感神經,那是一個強大的說客群體,背后則是直接或間接的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那氣勢、那氣氛,簡直就像一場“沙塵暴”,上司、同事、官員、同學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姿態充當了“說客”,軟硬兼施,鄺大方像沙塵暴里的一棵小樹,或說,鄺大方的形象就是在“沙塵暴”中塑造,結局可想而知。我把沙塵暴視為一個隱喻。如果小說有分類的話,那么《沙塵暴》可以歸納為社會小說。優化社會生態環境,有各種監督,輿論監督不失為有力有效的方式。你寫《沙塵暴》的最初“靈感”來自哪里?你是如何發現和把握“沙塵暴現象”的?
朱和風:二年前,我去外地出差,在夜行列車的臥鋪里,碰到了一個口若懸河的旅客,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北方如今頻繁出現的沙塵暴天氣,和人類的破壞有一定的關系。他還說在他們老家,要辦成一件事,得找說客去說情,要揭露一件事,又會有無數的說客粉墨登場,而一個人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就像沙塵暴中一棵即將被湮滅的小樹。這位旅客說到激動處,很憂國很憂民,語氣里充溢著執著和激烈。
那天晚上,他的聒噪一結束,我的神經卻亢奮了,坐在夜行的列車上,我突然想到,在現實生活中,外表華麗未必內心花團錦簇,道路秩序井然未必前方沒有兇險。于是,我聽著“咣當咣當”類似囈語漣漣的車輪聲,似有某種啟示,但是我的想象匱乏,有放肆表達美好文字的愿望,卻又缺少一種通幽的路徑。直到一年后,某次與職業有關的經歷,使我一下子找到了曬曬這些文字的契機。
謝志強:特別關注發的這兩篇短篇小說,代表了你創作的風格,同時,也代表了你的路子。《沙塵暴》跟你從事的職業密切相關,而《家宴》跟你的日常生活相關,這一類小說還延伸到你的個人經驗。當然,前一類小說是你的長項,畢竟積累了你多年的職業經驗。在經驗基礎上展開小說的想象,你今年的創作出現“井噴”,請介紹一下情況。今后,你的創作有什么著力方向?
朱和風:謝謝!謝謝《文學港》和謝先生對我小說的關注。其實,《沙塵暴》不過是借助新聞采訪這一方式來揭露一下現實中的沙塵暴現象。《家宴》更和我的生活無關了。如果有關,可能是我的職業關系接觸的人多,聽得多,而兩只聽得多的耳朵往往容易起繭,起繭總要找一個理由去剝離的。
我今年在《北京文學》等刊物上也發表了兩篇以新聞記者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寫這類小說,說不上是強項還是弱項,只是我新聞從業時間長了,喜歡用小說這種文字形式來表達新聞所不能表達的感受。再說,我這人很容易滿足,看到我們的報紙上講世界某地發生了人體炸彈爆炸事件,死了很多人,心里很難過,就更加滿足自己生活在和平的中國,沒有硝煙,使我有寫作的安謐環境。
你說我今年的創作是“井噴”式,過獎了,我目前仍處在膜拜無門的狀態中,還望高人指點迷津!至于今后的創作有什么著力的方向,我并沒有遠大的目標,我覺得一個人不能太貪心,不能想太多不切實際的東西,貪心的人不會開心、不會快樂,他們一生都在追求錢財名利。到老了,不能動了,躺在床上,回首自己的一生,他們會發現自己錯過了太多美好的時光。“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此理。因此,我屬于溫飽思文字。我想,趁自己還不是太老的時光,我將繼續寫作,一直寫作,直到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