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巷人物(三題)

劁 頭

劁頭姓焦，有一個很文雅很霸氣的名字，叫焦彪。不過，竹筒巷的人都沒有叫他大名的習(xí)慣。

為什么叫他為劁頭，是有原因的:劁頭的行當是給畜生做計劃生育工作的，專營劁雞，兼顧著也劁豬牛。緣于其手藝的高超，方圓30里內(nèi)無人出其右，故稱之為劁頭。另外，劁頭不管冬天還是夏天，都戴著一頂紹興舊氈帽。有一回，劁頭在主人家做完了活兒，受主人的熱情邀請，就坐下來喝酒。恰巧，主人的遠房親戚專營背尸首行當?shù)墓夤鱽泶T，主人就叫光棍陪著喝酒。喝酒喝到很興奮的辰光，光棍就突然捉去了劁頭的舊氈帽，劁頭的頭上是沒有一根毛的，亮晃晃地能夠照得出人臉。光棍就得意地高叫著:“光光光光光光——頭……”劁頭的臉色變了，霍地站了起來，拿劁刀要捅光棍。光棍就跑出門去，一邊還沿途高叫:“光光光光光光——頭……”巷人們不太好意思叫劁頭為光頭，但在喚“劁頭”的時候，里邊是明顯地含有光頭的意思的。

自此后，劁頭就再也不戴紹興舊氈帽了，就光著一個頭走街串巷謀生。想想也是，那年劁頭只有20來歲，還沒有討老婆，是要臉面的。后來，劁頭討得了老婆，但過去好多年了，總沒有小的們來報到。而且不久，其老婆就莫名其妙地在一個黑夜逃跑了。到40多歲的辰光，劁頭又討了第二個老婆，好景不長的是，二夫人也逃跑了。于是，人們就在背后猜測了:是不是劁頭那個方面不靈了?但結(jié)巴光棍披露:劁頭有夢游癥的，經(jīng)常在后半夜爬起來，摸出劁刀在他家女人的小肚上比劃，所以女人就跑了。不過巷人們會馬上反問:結(jié)巴光棍，你是怎么知道的?難道你躲在他家床底下不成?

大家對此類事情，只是背后偶爾說說，當面是很尊重劁頭的，緣于劁頭的手藝好和劁頭的人緣好，大家的生活離不開劁頭，誰家沒有幾只雞幾只豬的?巷人們不忍心刺痛劁頭，還帶有一點點的同情——劁頭不缺錢，就缺女人和孩子啊。

有一回，劁頭去寡婦荷花家劁雞，10多只雞劁好，已經(jīng)是夜飯的辰光，荷花就留劁頭吃飯。劁頭不肯吃，他是怕人們對荷花說三道四，荷花就不高興了，把一碗烤好的芋艿咚地一下搡在桌上。劁頭只好留下來了，就與荷花干了好幾杯。酒席間，荷花說:“劁頭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沒有想過再討一個老婆嗎?”荷花說罷，馬上覺得自己這話有點唐突。而有點酒意的劁頭，眼光就定定地看著荷花不動了。旋即，荷花就開始嘩啦嘩啦地刷鍋了，劁頭知道這是荷花在趕自己了，就收拾行當離開了。那年，荷花23歲，劁頭48歲。當然，劁頭是不敢對荷花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的，劁頭與荷花的男人是好兄弟，何況荷花的男人至今是死是活還沒有一個定說。

事情是出在這年的快過年的辰光，縣太爺?shù)膬鹤樱幸换睾鹊米眭铬傅模策M了荷花的家里，荷花趕他，他就動粗。人們知道是縣太爺?shù)膬鹤樱m然不敢進屋干涉，但就在荷花家的門口高喊捉賊。半響，縣太爺?shù)膬鹤涌目呐雠龅亻_門離開了。大家聽到荷花在里邊哭，但也沒有人去勸說。

可是劁頭去了，他大聲地敲門，巷東巷西的人都聽見了。荷花就開了門放劁頭進去，人們豎起耳朵聽著，卻沒有什么聲音。

第二天，結(jié)巴光棍又披露:那天夜晚，他喝醉了，就躺在荷花家屋檐下，快天亮的辰光，他才醒來，他分明聽到荷花家里有兩個男人在低聲說話，一個是劁頭，一個是荷花的男人。兩個男人在商量，說是要做了田胡子和縣太爺?shù)膬鹤印Ｈ藗兙驼f你結(jié)巴光棍是在說夢話。

后來，人們聽說田胡子和縣太爺?shù)膬鹤颖蝗素淞恕Ｐ履瓿跞囊淮笤纾飽|坤爺祖宅的墻上，貼出了一張縣衙的告示，是通緝劁頭和荷花的男人的。這一次，巷人們才又記起劁頭的大名是焦彪。■

寡 婦

荷花是19歲做的寡婦。

男人比荷花大20歲，男人是漁佬，一天凌晨去舜江撈魚，到了晚上也沒有回來。荷花就去河邊找，找不到。沿河而下，30里地外的居士村的河埠頭，橫著荷花男人的船。荷花就放聲大哭，放聲大哭后，有好心人撐船載著荷花逆流而上回到了竹筒巷。“他水性很好的，他水性很好的……”荷花說著，她是不相信男人會淹死的。也有人說:荷花男人被田胡子抓去做了土匪。但不得考。

自此后，荷花就自己做了漁佬。整天赤腳忙碌著，裸露著的皮膚是墨黑墨黑的。抓了魚，就去竹筒巷東頭的菜市場叫賣，她叫賣的聲音是很響亮的，還用灘簧的音律拿腔拿調(diào)的，所以生意也特別地好做。到收攤的辰光，荷花是要給自己留一條魚的，再在隔壁攤位買些芋艿。荷花回家要做蔥烤魚和烤芋艿的，荷花是要慰勞自己的，還喝酒，就一個人喝，對面的位置上是要放一只空酒杯和一副筷子的——荷花知道那個死男人是不會死的。

荷花是個孤兒，所以從小也沒有裹腳，所以也嫁不到年紀輕的漢子。荷花是17歲進的老光棍男人家的，兩年了，肚子仍然沒有什么情況出現(xiàn)，一直到男人的死去或者失蹤。荷花也不在乎，不過看到先前的小姐妹們很驕傲地在眾人前面，捧出白花花的大奶子喂孩子，荷花就也想捧出自己的大奶子來，但最后還是沒有捧出來。

日復(fù)一日地過著，老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實際上，荷花這里卻是寡婦家里男人多。因為荷花燒得一手好菜，特別是蔥烤魚和烤芋艿，再加上荷花愛喝酒，男人就大模大樣地在荷花家的道地里喝酒劃拳，喝高了就打赤膊，露出渾身疙瘩肉來顯擺，還故意說著胡話要在荷花家里過夜。這個辰光，荷花就要拿起木漿啪啪地打擊那些黑乎乎的疙瘩肉，疙瘩肉們就訇笑著離去。疙瘩肉們走了，荷花收拾好碗筷，洗洗身子，躺在床上，回想著那些惹眼的起伏的疙瘩肉，心頭就有點突突地亂跳。

后來情況有了一些變化，荷花家里就一個疙瘩肉喝酒了，還理所當然地坐在荷花對面的放空酒杯和筷子的位置上。

這個疙瘩肉的一只眼睛壞了，據(jù)說是在隊伍上時被打壞的。這個疙瘩肉的力氣特別大，能夠雙手合會把坤爺祖宅前面的石獅子抱起來。就憑著他的一只壞眼睛、大力氣，這個疙瘩肉做了竹筒巷的巷頭。巷頭喜歡在月亮升起來的辰光去荷花家喝酒，還穿著大褲衩去。荷花就給他燒蔥烤魚，巷頭就喝酒;荷花再烤芋艿，巷頭大褲衩里的芋艿也就不老實地晃蕩出來。荷花也喝酒，那巷頭的芋艿就晃蕩得更厲害。于是，巷頭就用抱石獅子的雙手去抱荷花。

后來的情況又有了變化，巷頭的另外一只眼睛也壞了，走路的樣子也不像先前那般挺胸凸肚了，也不去荷花家喝酒了，還專門繞著荷花家門走。人們就開始猜測了:估計巷頭沒有在荷花那里討得便宜。

然，巷頭在別處喝酒喝高的辰光，是會說的:荷花的奶子交關(guān)大交關(guān)白。荷花聞訊，就要拿著木漿四處找巷頭的。再后來，巷頭不在竹筒巷住了，去哪里了?沒有人說得出。■

光 棍

光棍叫什么名字大家已經(jīng)淡忘了，40多了吧，還沒有女人跟他。并不是他這個人不好，而是他做的行當相當嚇人的——背尸首。

20幾歲的辰光，光棍是有一個相好的，那是一個外來妹，或者說是一個討飯的。那次，光棍在豬頭肉攤那邊喝酒，已經(jīng)喝了好幾斤紹興老酒，眼睛有些迷糊糊的樣子了。這個辰光，豬頭肉攤來了一個頭發(fā)蓬松衣衫襤褸的女人，眼神里透出對豬頭肉異常渴望的光芒。豬頭肉攤的攤主像見到蒼蠅那樣要趕走她，光棍突發(fā)善心，叫了一海大碗的豬下水面條給這個女人，自己還繼續(xù)喝酒吹牛。就光棍喝了三口酒的工夫，那女人稀里嘩啦地消滅了那碗豬下水面條。光棍瞪大田螺般眼睛，看看那空碗，又看看那個女人，問:還要?女人忙說:要要要。一邊用袖口擦鼻涕。于是，光棍又拋給豬頭肉攤主一毛錢，高喊一聲:再來一碗，加一根豬尾巴。這回，光棍是看著女人吃的，也就是三口酒的擋兒，那碗底又朝天了。光棍問:還要?女人怯生生地低聲說:不敢要了。此刻，其臉上已經(jīng)放出些許的紅光來了。已經(jīng)有了八分酒的光棍說:晚上跟我去，我每天給你吃豬尾巴面條。說罷，光棍也不當一回事，就顧自搖搖晃晃地回家了。沒想到，那女人真的跟了光棍去了。據(jù)好事者次日報道，光棍家里，那天夜頭的動靜很大，連一些猖狂的老鼠也沒有出洞。

問題是出在第三天的后半夜，光棍家的門被人敲得啪啪響，光棍知道有生意了，就離開那女人溫暖的大腿，去河邊干營生。干完營生已經(jīng)是東方大白，光棍就去豬頭肉攤托了兩碗豬尾巴面條，愉快地走調(diào)地唱著灘簧回轉(zhuǎn)家來。這個辰光，那女人也起來了，正在狠勁地拿毛竹刷嘩嘩地刷高腳馬桶。女人笑開了臉地問光棍:什么好生意?這么開心?光棍把一碗面條遞給女人，輕描淡寫地說:還能有什么新行當?背尸首去了。女人的眼睛瞪得也是像田螺那樣大了，嘴上喃喃道:背尸首背尸首背尸首，阿也，鬼啊……女人扔了馬桶刷和那碗面條，像無常那樣跨躍著狂奔而去。奶奶的，跑什么跑?光棍毒毒的眼光追著女人，追了很遠很遠，一直到追不著為止。

那個女人走了。竹筒巷的人，有些惋惜，也有些幸災(zāi)樂禍。但光棍說:她會回來的，她肚子里有我的貨了，能不回來?

好多年過去了，女人還是沒有回來。光棍嘛，倒是常常去豬頭肉攤喝酒，時不時地拿眼睛瞟瞟巷口那邊的官路。豬頭肉攤主就拿話挖光棍:等人?等那個女人?光棍聽罷，霍地站起來，把一只海大碗咔啦一下摔破在地上。

自此后，光棍再也不去豬頭肉攤了。豬頭肉攤主好幾次來拉光棍去喝酒，說是請客賠罪。光棍就是不去。

光棍已經(jīng)好久不接到生意了。他希望死人，這樣自己就有酒喝了;但又不希望死人，大家好好活著多好啊。

有一回，光棍實在是熬不住酒癮了，就去豬頭肉攤轉(zhuǎn)轉(zhuǎn)，但身上又沒有銅板。光棍用手指沾沾豬頭肉，然后伸進嘴巴里吱溜吱溜，說:成色不錯。豬頭肉攤主就熱情地倒了一酒盅老酒給光棍，說:新進的紹興貨，嘗嘗。光棍就嘗嘗，一邊再用手指沾沾豬頭肉;再嘗嘗老酒，再沾沾豬頭肉。如此往復(fù)地忙乎著，忽然巷口一片騷亂:田胡子來啦——

于是大伙兒作鳥獸散。

田胡子干什么來的?大家不知道，都在門縫里偷偷地看。大家看到田胡子進了寡婦荷花的家里，而且待了好長時間。后來荷花跑出來了，頭發(fā)凌亂、目光癡呆。大家知道出事情了，荷花被田胡子做掉了。

這個辰光，光棍的酒勁正在發(fā)作，就大模大樣地直接往田胡子走過去。田胡子問:你小子要干嘛?光棍說:我好久沒有生意做了，今天要做點生意。田胡子嘿嘿地笑著，以為光棍也要搶搶什么東西做做土匪的行當。光棍走到田胡子跟前，說:荷花我們都不敢動的，奶奶的你敢動?!說罷就咔地一拳打過去。那只拳頭還沒有接觸到田胡子的臉孔的辰光，田胡子已經(jīng)拿手接住了，只聽得喀唻一聲響，光棍的手臂斷了，田胡子還不費吹灰之力，咔嗒一下又拗斷了光棍的另外一只手臂。

玩什么玩呀，一點沒有味道。田胡子仰天大笑，看看倒在地上的光棍，背著手走了，其手下還用腳狠勁地踢了幾下光棍的屁股。

后來，光棍就再也背不了尸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