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岙離奉城十余里,周圍環山,多竹。這個山村除了有條通城公路,并無其它越境山道,所以保持了難得的清靜。她是一處尚未經現代文明踐踏的處女地。
城西岙很小,穿越村莊,只需短短幾分鐘,在這條百余米的村道上行走,卻仿佛在穿越歷史時空邃道??拷孱^操場,四周房屋已是水泥堆切,瓷磚外墻。幾乎每進幾步,仿佛就能見證不同歷史段的印記和痕跡。房屋從高到矮,由新到舊,至最后幾間,已是由鵝卵石徹墻,竹木結構,由于時經風雨剝蝕,仿佛古稀老人倦著身背。墻上布滿青苔和野藤,滿長青草的院子,有幾只狗懶懶的吠叫。出村西頭右拐有座石拱橋,橋下澗水奔流,發出嘩嘩的響聲,橋面兩邊有粗糙的石條,布滿青黛,可能因以前村民坐在這里納涼聊天,久經碾磨,石面依然光滑。驀然抬頭,眼前已沒有高樓電桿汽車和燈紅酒綠的喧囂。四周青山翠綠。聽聽橋下的潺潺流水,看看藍天白云,山徑邊上山雀在樹枝上跳躍,嘰嘰喳喳。好幽靜啊。
四周的綠幾乎全由毛竹染墨,那種煙綠讓人震撼。望遠處,竹林就像碩大無邊的綠毯,綠得沒有雜色,只有視覺上的濃淡。其實濃的那塊只是竹葉縝密,那個綠,一團團一簇簇隨風搖拽,就像海浪飄涌,風過處,竹葉因磨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聞就像是海浪的嘩嘩聲,但沒有海浪撞擊回流的轟鳴。那個嘩嘩聲不是喧嚷叫囂,聽著是那樣的平緩和藹,就像母親輕輕地推著搖籃,哼著大地母親的催眠曲;那個嘩嘩聲并無商場市井的嘈雜,她仿佛就是一首委婉流轉的江南絲竹,讓人心曠神怡;那個嘩嘩聲好像是勞作了一天的農夫,上床后輕輕的鼾聲,是那樣的安詳和滿足;那嘩嘩聲就如鶯鳴燕嚀,像個嬌容羞怯的少女,憧憬著美好的生活和愛情。
看萬山遍綠,層竹盡染。竹林就在山路邊。說是路其實并不是路,春天時,那些頑皮的毛筍可能會隨性從路的任何一處鉆出來,路也就得從她旁邊因勢利導,讓路隨改。竹林像巨大的遮陽傘,使整個山岙籠罩在濃蔭之中。竹林密集,陽光很難親吻大地,只有在竹葉稀疏處,那縷縷陽光直扎入地,隨著風吹竹葉,那銀針般的陽光飛舞耀眼,就如頑童用小鏡子反射陽光,盡情地玩耍,尋找快樂。陽光觸及了我的靈魂,我那被世俗的牢籠拘束的心也隨之放松。竹林并沒有樹林的枝杈擁擠,由于經常有勤勞的山民打理,竹林里黃土裸露,并不多見灌木雜草,竹竿聳立,人穿梭其間,猶如在那眾多神圣的華表間游走,那過于緊繃的神經仿佛在接受大自然的安撫。我曾涉足很多旅游景點,但每次都是被導游趕著走,就像一群被放牧的羊,沒有思想,就離駐足廟宇柱子前品味偈語對聯的時間都沒有。在如此幽靜的原始竹林里休閑,就像把發霉的心放置在陽光下晾曬,品嘗心情,是再舒坦不過了。
世界上的竹有幾百種之多,但城西岙大都是毛竹。我也最喜歡毛竹。毛竹高大威武,大氣凜然。毛竹枝桿挺直,未見弓腰屈膝之輩。它腰干永遠是挺直的,即使散落于滿山遍野也是那樣,時間的割刈并未改變她那堅韌不屈的性情,歲月蒼桑也并未磨礪她那清純自傲的稟性,她那永恒向上寧折不彎的性格,千萬年來榮辱不驚的淡定虛懷令我等凡夫俗子汗顏。在竹子的世界里沒有那可惡的貪婪、世俗的阿諛,惡意的誹謗,無情的傾軋。竹子卻是個并未被世俗污熏的純粹的物種。如果山地貧瘠,營養不夠,那些剛出土的竹筍會自然萎縮,遇到大旱之年,他們會成批枯萎,把養分留給種竹,甚至在枯死前會開一次花,俗稱竹米,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她是無私奉獻的生命之花。鐘情山水,與竹子們神交,在大自然中體悟生命的真諦,仿佛進行了一次精神洗禮,將蒙塵的心靈洗濯干凈。
竹林里少有雜樹。這是因為竹子的高大,提早接納陽光,使其它物種自嘆不如,自然淘汰。但竹子善群,成林后才成勢,自然生長中幾乎沒有獨竹生成。我曾問山民阿強。阿強揮鋤挖開了黃土,竹鞭便露了出來。竹鞭即竹根,實芯,不像竹竿中空,像粗大的羅紋鋼。阿強說,黃土下面都是漫山遍野的竹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我難分。難以想象,如果整個山地都用羅紋鋼絞聯在一起,那是一個怎樣的堡壘啊,竹鞭的強度雖不及鋼材,但千千萬萬根鉸鏈在一起,咬住黃土不放松,那是一種何等勢力。難怪光溜竹竿能傲骨挺立,任憑風吹雨打,頂天立地。清時鄭板橋曾詠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惫湃嗽趯m殿落成時,要用“竹苞松茂”來祈禱,竹苞根也。其實竹子連根結枝的現象早已為人們認知,詩經中記載:“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來祝福社稷的穩固。仰望高大茂盛的毛竹,我對她肅然起敬。經過多少年的風霜雨雪磨難和錘煉,她還是那樣的恬靜淡定、清純高雅、質樸謙虛、堅韌剛毅。站在她偉岸身影下面,覺得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是那樣的渺小與卑微。翻曬靈魂深處藏匿的焦躁張狂、污穢庸俗、虛偽貪婪、驕橫暴力,盡顯猥瑣。竹林是一個團隊,民族也是一個團隊,要是民族的團隊有一個清純核心,也像竹根一樣緊緊鉸聯在一起,那將是怎樣的力量啊。有穩固的根基才能保證江山穩固,像竹子一樣千秋翠綠茂盛。有如此和諧基調,哪怕君子淡定也會受人尊重,不為人欺。
我對毛竹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情愫。但竹子太平凡了,它沒有耀眼的亮色,我終有千言萬語的溢美之詞也無從說起。因為竹子沒有梅花搶眼的艷麗,沒有蘭花滲人的幽香,沒有菊花多姿的婀娜,沒有松樹傲慢的霸氣。竹子雖有節骨乃堅的剛強,寧折不彎的倔強,質樸素雅的風貌及不與群芳爭艷的淡定,即使如此它還是不起眼。我想為它歌唱,就像把贊歌送給母親,但我之所以不敢對竹子放開歌喉,這是因為列代有許多文豪對竹詠誦,已留無數千古傳唱。清畫家鄭板橋對竹情有獨鐘,畫竹無數,留刻精典。其中一幅的題詞:“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回向天開,掃云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泵鑼懼褡拥牟徽鄄粨?。他在濰縣為官時曾畫竹,題詞是:“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看了令人動容,激勵無數歷代公仆用心仿效。方志敏在獄中借竹喻志,詩云:“雪壓竹頭低,低下欲沾泥,一輪紅日起,依然與天齊?!睂懗隽酥褡拥娘L骨,也明析了志士的浩然正氣,驚天地,泣鬼神。唐朝詩人白居易詩云:“此處乃竹鄉,春筍滿山谷。山夫折盈把,把來早市鬻。”了了幾句,就像一幅素描,把山民與竹關系躍然入紙,真真切切,栩栩如生。古代有些文人愛竹幾成狂癲,詩人蘇東坡曾直接吶喊:“寧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春天雨后,毛筍就會不顧一切地鉆出地面,與雨與風親吻。清晨,當山民走進竹林,前天還是平整的土地,突然冒出許許多多毛楞楞的筍。那些剛出土的毛筍非??蓯?,青楞的竹殼頭頂還有一縷嫩黃。山民們會把粗碩壯實的留下,讓它長大成竹。毛筍長得很快,如果你有耐心,你甚至能聽到他“啪啪”的拔節聲。竹子的生命力十分強盛,就像角馬要求剛出生的幼仔在幾分鐘內站起來一樣,接受命運挑戰。春天尚在眼前,竹子已經脫殼,長成楞小伙一般,與母竹并肩,難分高下,只是顏色淺綠,稍顯稚嫩。余下的筍山民除了儲備一年的烤筍、咸筍、煮筍、咸菜筍外,全部上市。通了公路后,商販會到操場來收購。筍價全由商販決定,山民少有還價,收購價與市價相差幾倍之多。山村與城里只十里路,又通汽車,有人提醒山民。其實山民也知道這個差價。但山民說:“大家都賺點錢嘛?!边@就是城西岙山民,他們依然是那樣的寬厚純樸,就像他們所培植的毛竹一樣。
離開竹林的時候,我折了一些竹枝插在花瓶里,放在書桌上。很長時間竹葉還是翠綠的,讓人久久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