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棒冰,有五種顏色:白、黃、紅、綠、褐。
純白色是牛奶味兒的,一吮,就有一股濃郁的奶香在口齒間慢慢浸染開來。那是小菜最迷戀的味道。他本不喜歡奶制品,新鮮牛奶不喜歡,奶粉也不喜歡,就連表叔從新西蘭寄回來的干奶酪,那樣珍稀昂貴的禮物,媽媽藏著掖著,挨到過年了,大物件一樣放到他跟前,他也連眼皮都懶得抬一抬。牛奶做的棒冰,卻把他饞壞了,怎么吃都不夠。牛奶兌了大量的水,結成冰,積淀下來的,就是牛奶最精華最醇香的部分了——小菜這樣以為。
椰黃橘紅苔綠的,是水果味兒的,說不上具體是哪一類品種,反正還沒觸到舌尖,先就是一陣幽淡甜蜜的香,既像橙子,又像西瓜,還有那么一點點香蕉的嫌疑,小菜不知道,那叫香精。也有容易辨認的時候,那就是棒冰師傅別出心裁,在棒冰頭上點綴一粒小小的蜜餞干果,比如葡萄干,櫻桃,小菜是認得的。與別的孩子不同,他不會猴急地把那鑲嵌在冰塊中的玲瓏小果一口吃掉,而是放到最后,讓棒冰在肚腹間緩緩融化,剩一小塊,浮冰似的,怯怯縈繞著深色盈澤的果實。這時候,他用齒尖輕輕一啄,果肉就跳出來了,完完整整地,躺在了他的口腔中,帶著輕微清涼的酸澀。果肉也會融化,那速度就比棒冰慢得多了,由濃至淡,再到味同嚼蠟的程度,至少需要耗費一兩個鐘頭。當所有的滋味都失去了,果肉也就死去了。死去的果肉的身體,小菜仍舊不會草率地吞下去,他把它壓在舌頭底下,任憑它無聲無息地待著,如影隨形。
褐色的棒冰比較少,那是用豆沙做成的。紅豆沙或是綠豆沙熬得爛爛的,塌骨爛筋了,皮肉分離了,皮兒浮了上來,餡兒全都沉到了鍋底,順底舀起那么一大勺,沙沙的、糯糯的,就可以用來做棒冰了。當然,這都是小菜的想象。實際上豆沙棒冰往往顯得粗糙,冰塊里時時藏著柔軟的豆皮兒,偏紅的,是紅豆沙,偏綠的,是綠豆沙。吃豆沙棒冰,須講究姿勢,得閉上眼睛,伸出舌頭,像酷夏貪涼的小狗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舔舐著,在漫天遍野冰涼甘甜的觸感里,突然地,就會出現一點微暖的阻攔,試著一啜,又沒了。正疑惑間,猛醒那渺小的一片豆皮兒,其實已經悄悄地、陰陰地、鬼鬼祟祟地躺到了舌頭上,或是牙齒問。這時小菜便有了一種請君入甕的愉悅,洋洋得意地用舌尖一捋,夸張地把那豆皮嚼碎了,躊躇滿志地、意氣風發地仰脖消滅掉。這與水果棒冰里的干果又不同了,相比之下,干果是飽滿的、明晰的,而豆皮卻是委頓憂郁的,如潛伏在暗處的奸細,窺視著,閃躲著,充滿懸念。
小菜沉浸在與各式棒冰斗志斗勇的幻想中。自然了,這都是在家里的小陽臺上偷偷進行的。手里的棒冰,不能給妹妹小意看見,小意看見了,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斗。與別的洋娃娃一般斯文的小姑娘不同,小意是個可惡的孩子,一個落草為寇的女強盜。她很少哭,不用眼淚而是用拳頭來解決遇到的大部分問題。小意的拳頭一到,小菜就得乖乖繳械投降,他一投降,棒冰就歸小意了,小意拽過來,那支小菜吃了十來分鐘仍剩一大半的棒冰,三兩口就被她狼吞虎咽地吞進肚里去了。從她口腔里發出的咯嘣咯嘣的聲音,簡直把小菜刺激得發瘋,他恨不得那冤死的棒冰頃刻化作鋼針,化作利刃,把小意的五臟六腑狠狠踐踏一番,讓她求饒,讓她痛哭,讓她永世不敢再搶走他的棒冰。
然而那只是一場痛快淋漓的想象。吃完棒冰,小意把一根孤零零的木棍兒扔在小菜腳邊,揚長而去。這是一種姿態,一種大赦天下的姿態,也是一種政策,一種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小意知道哥哥有搜集冰糕棍兒的習慣,她把殘留的戰利品賞賜給了他,算是對于他不戰而敗的獎賞。否則她完全可以勇猛地把小木棍嚼掉,活生生吞下去——如果是屬于她的棒冰,她會這樣做的。小意本來就是一個野丫頭,消化能力驚人,吃冰棍兒的粗蠻舉止因此延續多年,在長成以后到成家以前這一特殊階段,她甚至頓頓都以簡便爽脆的干嚼方便面充饑。
1982年的小菜在家里的地位是很不堪的,他不得不臣服于小他三歲的妹妹。打彈珠,他很快就喪失了對彈珠的所有權。拍洋畫,拍到最后,洋畫都進了小意的口袋。就連滾鐵圈這種事情,他都是小意的手下敗將。要命的是,他對肉膩膩、軟融融的小動物有著天生的恐懼,而小意則是昆蟲“發燒友”,她把挖回來的蚯蚓放到他的鞋子里面,把白嫩的蠶寶寶養在他的文具盒中,至于被五馬分尸的螞蚱。那一定是埋葬在他的枕頭底下了。每當他發出驚恐萬狀的尖叫,火速趕來的,必然是小意。她不救他,只遠遠袖手旁觀著,嘴邊掛著促狹的壞笑。
其實小菜是很慈悲的,他沒有采取過任何報復的手段。小意吃的棉花糖,他不搶,小意看的《鐵臂阿童木》連環畫,他也不搶。他的愿望其實很卑微,不過是安安靜靜地與棒冰呆在一塊。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小意粗暴無禮地破壞了,他不能不恨她。
在頻繁的戰爭中,小菜學精了,他把吃棒冰的地點改到了煙熏火燎的廚房,蜷縮在媽媽圍裙的影子里,享受那徐緩冰潤的沉醉。媽媽被他身上那男孩子少有的膩乎勁兒感動著,一心一意地庇護他,一旦妹妹提著兇猛的彈弓或是粗大的樹枝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媽媽就會伸出油膩膩的手,揮蒼蠅似的趕開她,去!去!妹妹就落荒而逃了。小菜就安全了,可以完美地完成他的棒冰之旅。有淡淡花紋的包裝紙,是要舔一舔的。薄薄的棒冰棍兒,帶著木頭的清香,也是要舔一舔的。至于豆沙棒冰里的豆皮兒,水果棒冰里的蜜餞干果,那簡直就是山色水景中的溪澗奇峰。小菜對廚房的煙霧騰騰恍然未覺,他置身在他自己的海市蜃樓里。
豆沙棒冰,小菜是喜歡的。水果棒冰,小菜也是喜歡的。牛奶棒冰,小菜還是喜歡的。1982年的夏天,八歲的小菜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光榮的棒冰師傅。
可惜小菜不知道,他吃到的棒冰,并不是由專門的棒冰師傅做出來的,都是由實驗室里的高級工程師所做的,而且都是水平很高很有威望的專家們。他們在做完實驗以后,逢到有興致,就把剩余的冰塊利用起來,加上一點香精、奶粉,往冰庫一放,就成了美味的水果味或是牛奶昧的棒冰。遇上誰家煮豆沙湯,聽說這邊做棒冰了,立馬一溜煙地端一碗過去,于是連豆沙棒冰都有了。
那辰光,人們的生活清寒簡單,肉是好東西,雞蛋是好東西,而棒冰是什么?棒冰是日歷畫上外國女明星胸口那一串亮晶晶的項鏈,美則美矣,全無用處。兼之設備有限,沒有人想到要大力發展棒冰生產事業。棒冰五分錢一支,雞蛋五分錢一只,誰家大人要是寵孩子,棄雞蛋而買棒冰,總是摔盆子砸碗地嚷嚷一句:“他媽的不過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這樣子雖是做戲,做給周遭艷羨的妒忌和怨恨的眼珠子看,但孩子聽了,卻是心驚膽戰,接過棒冰的手抖抖瑟瑟,夜里興許還做一兩個噩夢。由此,棒冰成了孩子眼中不折不扣的稀罕物。
小菜每年是可以吃到三支棒冰的,運氣好的話,還能意外地多得到一支。幾乎一到暮春,他就盼望著屬于他的“法定”棒冰,牛奶味的,草莓味的,豆沙味的,最好能每樣一支。可這一點并不盡在把握,得視當天做棒冰的原材料而定,有什么是什么。有一回,他吃到用沙棘沖劑凍成的棒冰,大概是白糖分量不足,涼中帶苦,吃完他就哭了(注意,他是美滋滋地連木棍兒都舔了一遍才哭開了的),鬧著要媽媽另賠他一支。翌日媽媽果然帶了一支果味的給他。這就是第四支了。那一年,他吃到了四支棒冰。準確地說,那是1981年。
到了1982年的夏天,這個小小的陰謀家早早就設想著籌劃著如何得到四支棒冰,他的假想起伏跌宕,甚至包括翻進制作棒冰的那個房間,偷竊一支。
一支,就一支。他沒有奢望得到更多。他一點兒都不貪婪。
制作棒冰的房間小菜去過,在一幢三層樓的實驗室,二樓上。門是緊閉著的,靠近走廊這頭開著一扇圓形的窗,窗戶架設著鐵欄桿,幾乎看不見里面——即使沒有鐵欄桿,也還是看不見的,一塊深藍色的家織布窗簾把好奇的視線統統隔絕在外。
那扇窗平日不開,窗一打開,就意味著有棒冰出售了。就有孩子捏著小面額的硬幣紙幣,把窗簾撩開一角,怯怯地喊著:“叔叔,棒冰。”錢進去了,棒冰裹在菲薄的包裝紙中,由窗口被送出來。孩子接了,第一個動作往往不是吃,而是跑。兩手顫巍巍地捧著棒冰,一路飛也似的跑出去,跑老遠了,跑出一身汗了,這才停住,仔仔細細撕掉包裝紙,陶醉地享用起來。那跑是吃棒冰以前必須的一個程序,似乎不跑,不足以體現極致的興奮與深刻的感激。
小菜沒有那樣跑過,也沒有那樣慎重地接過由窗口遞出的帶著包裝紙散發著白色寒氣的棒冰。他的棒冰,都是媽媽帶回來的。媽媽不允許他擅自去實驗室買。
媽媽其實就在神秘的藍色窗簾背后工作。小菜父母所在的科研所分作許許多多的科室,媽媽的科室是研究什么的,小菜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間實驗室里,可以制作出銷魂蝕骨的棒冰。
做棒冰的,就是媽媽的同事——男同事。他們在實驗完成以后的一些酷熱的傍晚,做出解暑的棒冰,賣給科研所里引頸張望的饞嘴小家伙們,賺取微薄的福利,發作獎金。作為女同志,媽媽從不參與具體制作過程,一下班她就得趕著回家做飯,她老公在家事方面體現出的懶惰與霸道極具大老爺們的做派,她由此得到了廣泛的同情,因此獎金她還是照樣有份的。這筆來歷奇異的獎金,后來還在貧寒的科研所引起了軒然大波,成為其他清水衙門一般的科室虎視眈眈的焦點。這些事情,小菜從來就不了解,他只是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夏天,盼望著有棒冰的夏天。
1982年的第一支棒冰到來時,六一節已過去了十來天。小菜在六一節那天鬧過,鬧著要吃棒冰。妹妹小意也鬧了,卻跟棒冰無關,她是要在六一節幼兒園的游園活動中穿上那條媽媽為她新做的碎花布連衣裙。六一節偏偏下雨,頭晚就下開了,連綿不絕。那雨就把天色揉得陰陰的,氣溫也弄得涼涼的,裸露在外的皮膚很快就像爬上了一條一條冰冰的小蛇,小蛇往里鉆,就覺著徹底的涼意了,于是就打噴嚏,就頭暈。小菜很知道著涼的后果,他不要新衣服穿。雖然媽媽為小意縫衣裳的時候,也為他縫了一套帶飄帶的水軍款式的短袖襯衣與短褲,很神氣的,但他只要棒冰。
妹妹撒潑奏效,穿著新裙子趾高氣揚地出發去幼兒園,他則被媽媽摟進懷里,抽抽搭搭聽著媽媽輕言細語許下的各種諾言。明知道媽媽的承諾多半是哄他的,但無論如何,好聽的話兒總是讓人很受用,就像大年夜一串串繽紛的煙花,升騰起來,綻放開來——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也怪,六一節的雨下過了,天氣驟然暴熱。有一天下午,他放學回家,正用帶靠背的椅子和一張很小的方形凳子寫著作業,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他一邊寫著,一邊不住地起身張望。往常這時辰,媽媽從幼兒園接回了妹妹,系上圍裙在廚房里忙碌著晚餐。他一旦懶懶地喚一聲媽媽,媽媽就會順手拈過一塊剛煮熟的豆腐干或是四季豆什么的,塞進他嘴里。媽媽說,豆制品有營養。
但那天媽媽很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爸爸已經坐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的報紙,光線開始暗淡了,爸爸啪嗒一聲扯亮了電燈。隨媽媽一道晚歸的,還有妹妹小意。小意一進門,就跳到爸爸膝蓋上,要搶爸爸的報紙玩。
媽媽手里提著慣常用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站在門邊,換了拖鞋,向他招招手:“小菜,來!”他狐疑地走過去,看著媽媽拉開皮包,露出軍綠色的搪瓷口杯,他的心就重重地一跳。
杯蓋開啟,一支奶白色的棒冰靜靜佇立在里面,通體透白,熠熠生光。這支棒冰漂亮得出奇,它的體形不是鈍鈍的長方形,而是柔潤的圓柱形,就連兩頭都是圓圓的,就顯得瘦了一圈,秀氣了很多,益發地矜持了。
包裝紙已被撕掉一角,棒冰身下有了一灘融化的水漬,面對這支外表不尋常的棒冰,小菜突發奇想,決定讓棒冰全部化成水,試一試喝下去的感受。他猜想那絕對是很過癮的。
媽媽把搪瓷口杯遞給他,就去廚房洗洗切切了。小菜緊跟其后,待在廚房的角落里,等待著棒冰慢慢化去。等得不耐煩了,他就找來勺子,一下一下地戳弄著,把那些冰塊碾碎。當最后一團冰渣消失,口杯里淺淺一層無色的液體差點讓小菜失聲大哭。他沒有想到一支碩大的棒冰消融之后,只留下一小勺滋味與白糖水相差無幾的液體,那豐沛的涼意、華美的色澤,剎那間灰飛煙滅。
小菜并沒有哭。作為一名男孩子,他的骨子里還是很有點自尊心的。自己做錯的事,得由自己扛著。這道理他是懂得的。他悄悄喝光搪瓷口杯里的糖水,打算一聲不響地把搪瓷口杯還給媽媽。可惜這秘密還是被可惡的小意看破了,她嘲笑他,捉弄他。這一次,他沒有哭喊著媽媽的援助,馴順地把自己交給小意戲弄。他那逆來順受的表情反倒使小意吃驚了,沒趣了,轉眼就悻悻放開了他。
1982年夏天的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棒冰相繼來臨了。炎熱的七月還沒有過完,但在小菜的一再鬧騰下,他的棒冰分額早已經滿員。第四支棒冰對媽媽而言,已屬額外開恩。媽媽強調過,棒冰吃多了,會鬧肚子。小菜回答她,去年吃四根,也沒怎么樣。小菜的媽媽是好媽媽,既集中,又民主,就給了他第四支。
小菜是早產兒,在媽媽肚子里只住了七個月,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從生下來就不斷感染各種各樣的炎癥,發燒、腹瀉、肺炎、心肌炎等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菜吃藥吃成了習慣,進了醫院也就顯得比別的孩子乖,吃藥不用哄,打針也不哭,不像他那身強力壯的妹妹小意,偶而感冒一回,針頭還沒挨著屁股呢,就鬼哭狼嚎得整間醫院都轟動了。
小菜在媽媽肚里沒待夠,媽媽有些莫名的負疚,似乎欠著他一筆債,該他的,沒給他似的。媽媽就偏疼著他,處處憐愛,處處袒護,他和妹妹鬧矛盾,媽媽斥責的,一定是高他小半頭的妹妹。
但爸爸不,爸爸寵妹妹。小意回了家,一口一聲爸爸,嗲聲嗲氣。爸爸一把抱起她來,兩腿分開,架在脖子上,像是騎馬。小意嘴里吁吁吆喝著,爸爸當真照她指的方向,滿屋轉悠。
爸爸個子是很高的,騎在爸爸脖子上,那就更高了。小菜一想到那樣的高度,就止不住陣陣暈眩。據說小菜很小的時候也上去過,爸爸剛一把他架到脖子上,屁股還沒坐熱,他那個嚇啊,當場就吐了尿了,嘔吐物和尿液糊了爸爸一頭一臉。每年春節在爺爺奶奶家團聚時,奶奶就會把這事當笑話說一遍,說著說著一指頭戳在小菜額頭上,道:“膽小鬼哦。”
一桌的人都望著他,笑得呵呵呵的。小菜雖不記得了,卻也窘得慌。媽媽救他,把他拽到身邊,反駁道,“我們小菜最善良了。”善良是什么,小菜不明白,但模糊地知道那是個好詞,就釋然了,對小意扔過來的挑釁的眼風也不介意了。
媽媽把棒冰帶回來的時候,每次都跟小菜說:“悄悄地啊,妹妹是沒得吃的。”小菜開頭還信,漸漸地就懷疑了。因為小意時不時從衣兜里掏出幾張支離破碎的棒冰包裝紙,在他眼前晃悠。小菜就知道了,小意不僅有棒冰吃,而且還遠遠超出他的分量。畢竟媽媽近水樓臺,小意的小肚肚是不會吃虧的。在媽媽用搪瓷口杯給他捎回棒冰以前,小意恐怕已然飽飽享受過了。
小菜對于第五支棒冰的想往就在小意的撩撥中徐徐萌芽了,無聲無息地,攀援上來了,蔓延開來了,就像房子外面的藤蔓,起先是贏弱干癟的幾條藤線,春天過去了,呀,竟然滿墻滿壁了。而小菜的這種渴望,隨著一個女人的忽然出場,居然具有了某種現實的可能性。
科研所位于城市的遠郊,周圍是荒涼的農村,居住著比科研所的孩子們更貧乏更窮困的小朋友,豈止棒冰,他們連肉都很難得吃上一回。科研所的大人們在教訓孩子的時候就說:“再犯渾,我們不要你了,把你送給農民伯伯。”孩子就嚇壞了,沒肉吃多可怕呀。棒冰也沒有,玩具也沒有,連環畫也沒有,于是就聽話了。
事實上,科研所的孩子們也并不是為所欲為的。肉并不是時常有的,新衣裳也很難得。就連棒冰,部不是每天會出現,甚至不是每星期都出現,它們降臨的日期毫無規律,叫人難以把握。就總有孩子窺測著深藍色窗簾的動靜,窗簾一經撩開,孩子們便奔走相告,有棒冰了,有棒冰了。
棒冰的數量也不確定,說不好什么時候突然就賣完了,錢遞進去的時候,就有叔叔探出上半身來,聳聳肩膀,道:“小朋友,明天再來啊。”明天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一份甜膩而空虛的安慰,是一捧掛在半空中的葡萄,搖搖欲墜卻永不會落下來。因此這奔走相告就有了肝膽相照的意味,得充分把握分寸,把握親疏,得在飽了口腹之欲過后再發出雞毛信。
這些熱鬧的、充滿濃情和心計的場景,小菜只能遠觀,沒他的份。一方面,媽媽不許他貪涼,怕壞了腸胃。另一方面,由于瘦弱,媽媽嚴格的束縛,他缺乏大劑量的運動,在學校備受欺負,就連女同學都可以隨意踢打他,因此沒有哪個男孩子愿意與他推心置腹地好。他的名字本來是很美的,媽媽膩答答地叫他,“菜菜,菜兒”。而同學叫他大白菜,叫他青菜,叫他花椰菜,叫他霉干菜。他的名字就前所未有地多了起來,還得規規矩矩地答應著,不應,拳頭就過來了,唾沫就過來了,小石塊兒就過來了。包括妹妹,他那剛上了幼兒園大班的、脫離尿床窘境不過一兩年的妹妹小意,都膽敢不叫他哥哥而直呼小菜小菜。
1982年的第五支棒冰的夢想就在小菜單調而乏味的生活中郁郁蔥蔥地生長起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女人從天而降,準確地擊中了小菜的夢想。
那女人是小菜媽媽所在科室、也就是出售棒冰的那個科室副主任的愛人。那是一位在1982年尚屬罕見的全職太太。因為原先的單位距科研所有三十公里路程,且工作繁重枯燥,她老公就勸她毅然辭職,專心在家孵化下一代。待兩個孩子念了中學,她就覺著無聊了,在娛樂方式單一的1982年,她的狀態差不多淪落到了游手好閑的景況,恰好科室總在辦公區賣棒冰不大合適,總由工程師賣棒冰,那就更不合適了。因此副主任就向主任提出,他愛人閑賦在家,憋悶得慌,不如由她來專職出售棒冰。主任同意了,既然主任和副主任都發了話,而且這法子確實不錯,一科室的同事就集體鼓掌通過了。通過以后,棒冰的生產和出售便有了某種規律性,每天都做,每天都賣,創收的資金一部分支付給副主任的愛人做工資,一部分就發做獎金。至于做棒冰的任務,就落實到了幾位細心的女工程師身上,其中就有小菜的媽媽,她一星期有兩天的工時是用來做棒冰的。棒冰變成了她事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可是她始料未及的。
小菜并不知曉內情,當他見到賣棒冰的女人時,正是七月最為熾熱的午后。那時學校放暑假,小菜與同學疏于聯系,不知道學校附近添設了一只綠色的棒冰箱,也不知道他的小伙伴們每天都為著向父母要到一支棒冰的錢而坐在地上大哭大鬧拼命撒潑。
那天午后,太陽兇猛,知了聒噪得厲害,知——知——地叫著,一聲長,一聲短。有時是獨奏,有時是合唱。長長的午眠像一池水,將小菜從頭到尾浸泡在了汗液與噩夢的沼澤之中。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夢魘的捏拿,坐起身來,望著濕濡濡的涼席,怔怔地發了一回呆,便百無聊賴地開門出去。
馬路被太陽曬得發燙發軟,就像剛剛鋪上了溫熱的瀝青。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想透透涼。但沒有風,樹木靜止如畫,汗水浸透的背心非但沒干,反而像一層皮膚似的緊黏住身體。
在科研所附設的職工子弟小學旁,他站住了。他看見那個賣棒冰的女人,在小學校與一處廢棄已久的籃球場交界處,濃密的梧桐樹蔭底下,端坐如泥。她面前擺著一只油綠色的木頭箱子,上面用紅色油漆刷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棒冰五分。
那女人戴一頂極大的寬檐草帽,似乎并不怕熱,大熱的天,竟穿著嚴嚴實實的長袖襯衣和長褲。小菜不懂得那是防曬的措施之一。他只是覺得奇怪,久久打量著她的裝束。
“小弟弟,買棒冰嗎?”女人抬起頭來,下巴上有一顆十分醒目的紅痣。那顆紅痣讓小菜愣住了,他立刻就認出她來了。這就是女職工浴室里的那個風云人物,那個頭發很長睡衣很考究的女人。
在1982年,擁有沐浴設備的家庭可謂鳳毛麟角。小菜的家與中國城市里大部分市民家庭一樣,利用木桶和臉盆在廁所里將就沖一沖,就算是洗澡了。到了冬天,這樣的器具就顯得相當殘酷了。隆冬時節,滴水成冰,在空冷的廁所里,熱水和冷風一起沾著皮膚,仿佛被一把有兩面刀刃的刀子輪番剮著。小菜熟悉那種疼痛的感覺,即使媽媽心疼他,怕他感冒,整個冬天就一次,在過年前的一個稍顯暖和的日子里,就讓他洗那么一次,也足夠地刻骨銘心了。
作為一項職工福利,科研所在去年修建起了公共浴室,安裝了鍋爐水管什么的,每年十月到次年二月開放,一星期兩次,票價兩毛,兒童減半。
浴室一開放,小菜就享受到了蓬蓬頭的待遇,大量細小的水柱飛流直下,將身體團團籠罩住,如睡眠一般溫暖愜意,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了,那簡直就像是作夢。五歲的小意沒這個資格。小意瘋,沒一刻安靜,老是一身汗,哪怕是下雪天,她也能熱得頭發星兒里竄熱氣。媽媽就罵她臭丫頭。不管天兒再冷,小意每周都會被媽媽硬拽進一只大腳盆,盆里裝著溫度過高的水,媽媽在手上打滿香皂泡泡,把小意三兩下揉搓個遍,捏得她尖聲亂叫,胡亂掙扎。她一叫,媽媽順手就在她屁股上重重拍一巴掌,拍出一個有模有樣的紅手印。
小菜就不同了,小菜溫順。媽媽就隔一星期帶他上公共浴室。是了,由媽媽領著,就只能上女浴室。小菜為此堅決反抗過,媽媽就打疊起軟語溫言,哄著他,告訴他回頭單獨給他買一斤小人酥糖,單給他買,不給小意。小人酥多好吃啊,而且是一斤,一斤有多少顆,小菜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小菜就被媽媽掇弄進了女浴室。進入浴室要經過一條甬道,甬道里沒有電燈,黑漆漆的,隱隱繚繞著一團團灰蒙蒙的水霧。小菜就害怕,牙齒“咯咯”打戰。五六步的甬道,長似無際。
浴室里人頭攢動,地上滿是積水,天花板氤氳著水蒸汽,包裹住了電燈泡,燈光就昏黃起來了。小菜迷迷瞪瞪地拽著媽媽的衣角,,膽戰心驚地繞過地面坑坑洼洼的小水洞。
霧氣深處的女人們見到小菜,紛紛發出清脆的笑聲,她們裝模作樣地用毛巾掩住胸乳,簇擁過來。有人伸手拉拉他的頭發,叫他小流氓,有人擰他的耳朵,一陣鉆心的疼,有人抓過他去,不管不顧地替他涂抹香皂,一瞬間他就被數不清的芬芳的香皂泡泡淹沒了。又有人透過泡沫,撥弄撥弄他的小雞雞,笑道:
“喲,小菜,你哪兒弄的這勞什子?怎么阿姨們都沒有啊?”
眼前晃動著的眾多白馥馥的肉體讓小菜無地自容,他直覺地感到羞愧,感到潛伏在那些光潤的肌膚里的原罪,如一簇一簇小小的火焰,沒有益惑,卻燒得小菜恐懼又驚慌。他想哭。
要命的是,媽媽一進了浴室就不知去向,她一個猛子扎進人群深處,把小菜扔給這些張牙舞爪的女人們,隨便她們搓洗他、捏弄他、調笑他。小菜的身體不再屬于他自己了,他一動也不動,任憑女人們沖洗著他的頭發,他的軀體,甚至于他的小蛋蛋。她們像翻揀一筐蘋果一樣對待他,以至于當他驚魂未定地向小意描述起公共浴室的景象時,竟用了一個極其玄妙極其老練的詞語,暈眩。
還好,一位新來的女人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她們放開小菜,壓低嗓音,咬起耳朵來。消失不見的媽媽也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在人堆中央竊竊私語。媽媽的表情很復雜,似乎很興奮,又似十分鄙夷的樣子,她的聲音啜尖了,又細又直的話語擰成了繩,一股股地扭絞著,讓小菜聯想起被踩了脖子的雞。雞是最咋咋呼呼的動物。小菜仇恨雞。
小菜被撇開了,沒有人再注意到他。最初的驚懼沒有了,水流的溫情漸漸凸現。他一個人沖了很久很久,好脾氣地清洗著垢膩,連手指縫腳丫子都洗干凈了,但媽媽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她起勁地扎在女人們中間,閑言碎語,擠眉弄眼。
小菜閑極無聊,轉頭望向新來的女人,這女人并沒有深入浴室的腹心地帶,她在靠近門邊的蓬蓬頭下面,舒舒服服地沖洗著。與那年頭婆姨們風行的粗枝大葉的作派不同,這女人的洗浴過程相當講究,她不是直接把香皂抹在身上,而是使用一塊柔軟的海綿,蘸上香皂,然后在白白的臉上、身上輕輕摩挲著,她腳邊的泡沫就漸次堆積起來。洗過以后,她用一塊白色毛巾將頭發包裹起來,穿上一套厚實的棉質睡衣,那睡衣的顏色與菠蘿棒冰一模一樣。
“看她那顆痣,要多騷有多騷。”小菜聽見媽媽悄聲說。那女人剛巧回過頭來,對著水霧縈繞的女人們揮揮手,喊聲我先走了,便拎著木桶腰身款擺地婀娜而去。
在她回眸的剎那,小菜看見了她下巴上的痣。紅色的,大而亮。小菜從未見識過這樣張揚的胭脂痣,回了家就夸大其辭地形容給妹妹小意聽,小菜的敘述混亂不清,他說:“像辣椒那么紅的痣,小意你見過嗎?像骨頭湯那么白的臉,小意你見過嗎?像棒冰那么漂亮的睡衣,小意你見過嗎?”
紅痣女人一走,浴室里恢復了敞亮的笑聲。女人們貪圖小便宜,洗過澡,就著浴室的熱水洗衣裳,一邊洗一邊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她們的話題圍繞著紅痣女人,經久不息。
“書上說了,那種痣啊,就是那方面強的表現,嘻嘻。”
“可憐她愛人,綠帽子戴完一頂,又一頂,他也不嫌齷齪。”
“你們瞧見沒,她那倆兒子,長得壓根兒不像他們倆口子,多半像親爹了吧?天曉得是誰的種?!”
字字句句,小菜聽得清晰,卻全然不明白其間的意味,風一般的,就從他耳邊過去了。他對紅痣女人是有好感的,她的出現,拯救了初進浴室的小菜,把他從目光的森林里解放出來。潛意識里,他不認同女人們的敵意,他覺得那顆痣很好看,猶如果味棒冰里鑲嵌著的飽滿的櫻桃蜜餞。
因而當小菜在1982年某個炎夏的午后,在口干舌燥的狀況下再度看到那女人時,立即就發現了她的紅痣。紅痣女人溫柔地詢問他是否買棒冰,小菜的心就莫名地一沉,一種劇烈的蠱惑襲擊了他,仿佛槍膛里的一顆子彈,瞄準,射擊,纖發無誤地穿透目標。
小菜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撒丫子就跑,跑到哪里去,跑去做什么,他一概不分明。然而這跑的意愿是如此強烈,壟斷了他的全部思維。當街出售的棒冰使他激動,紅痣女人的誘引使他激動,激動到差不多與吃上了棒冰一樣刺激。
這時候,他并沒有想到去弄點錢什么的。至少這想法尚未明晰起來。但在他一頭撞到爸爸身上時,他忽然就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種面目。
沒錯,在他盲目奔竄時,轟地一聲,就撞上了障礙物,一個匆匆行走的路人。那人的胯骨把他的腦袋撞得生疼生疼的,一時間眼冒金星,不辨南北。隨即他被一把拎住。
“不在家好好呆著,出來瞎跑什么?!”
這呵斥太熟悉了,小菜耷拉著頭,叫聲爸爸。爸爸替他揉揉腦門,問他碰疼了沒。小菜不說話,自認晦氣地摸著撞痛的腦袋,嘴里嘶嘶吸氣。爸爸就軟了聲氣,溫言道:“兒子,你出來做什么?”
小菜就在這一刻做出了一個勇猛的決定,伴隨這決定而來的,是一副豁出去的心態。就算爸爸的回答是抬手一記耳光,他也認了。小菜聽見自己小聲的、發抖的咕噥從遙遠的地方期期艾艾地策馬而來:“我想買一支棒冰……”
話音未落,一張舊成了灰黃色的五分紙幣就躺在了小菜的掌心里,宛如一片從天而降的枯萎落葉。
“去買吧,我等著你。”爸爸溫和地說。
小菜的爸爸是科研所的工會主席,那個下午,他準備去視察新落成的游泳池,沒想到半道里碰上了兒子。兒子提出了一個難度系數較輕的要求,他打算滿足兒子,讓兒子一手舉著棒冰,一手被他牽著,父子倆一道去游泳池。
在漫長的年月里,健康活躍的女兒占據了小菜爸爸的大部分視線,但作為男人,他對兒子的存在其實更加重視。他一直試圖改善與兒子之間彼此敬而遠之的關系,灌注進柔情親昵的成分。可惜這一點,小菜未能有充分的認識,否則,他便不會把這支棒冰當作僥幸的恩賜。
第五支棒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逼近眼前,巨大的幸福使小菜渾身發軟,每一步都走得輕飄飄的。他甚至沒有飛速地跑回棒冰攤子,他快樂得顫栗,根本跑不了了。
小菜回到樹蔭下的時候,棒冰箱前多了一個女人,看起來與紅痣女人很熟,正半真半假地打趣著要紅痣女人奉送一支棒冰解解渴。小菜的到來使她們的嬉鬧迅速結束。紅痣女人妥協,好吧,好吧,我自個兒掏腰包請你一回吧。說著順手接過小菜的五分錢紙幣,打開箱蓋,揭開表層覆蓋著的厚實的毛巾,搗鼓一陣,取出兩支上下重疊著的包裝完好的棒冰。
紅痣女人把兩支重疊起來的棒冰一塊兒遞到小菜跟前,讓他自己抽出一支。小菜猶豫了一下,然后以一個八歲孩子的智慧,敏感地做出了判斷,果決地將手伸向了靠下的一支。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發現另一個等候著的女人唇邊有狡黠的笑意,她是紅痣女人的朋友,那么她就擁有獲得一支良好棒冰的優先權,而這個優先權,小菜認為是藏在下面那一支棒冰里的。小菜是個聰明的孩子,他不會馬馬虎虎按照常規思維依序取走上面的一支,把那更加美味更加碩大的一支,留給紅痣女人的朋友。
在棒冰抽離包裝紙的過程中,小菜遇到了意外的阻力。棒冰脫離包裝紙的時候,顯得很不痛快,不情不愿似的。但最終它還是離開了紅痣女人的掌握,到達了小菜手中。
小菜立刻察覺到那支棒冰與眾不同,它身患重癥,大概是被壓迫在箱底,身體呈現多處粉碎性骨折,稍一動彈,碎掉的冰渣就會簌簌往下掉。
“本想給你支破的,你家伙運氣好,拿去塞牙縫吧,饞貓!”紅痣女人假意嘆息著,把那支完好無損的棒冰遞給了她的朋友,就手將兩張棒冰包裝紙扔在了路邊。
小菜先是吃驚,繼而惶惑,接著就憤怒了。紅痣女人設置了一個陰謀,他輕而易舉就被陰謀所戕害。如果紅痣女人確實打算將破掉的一支給她的朋友,她完全可以明確示之,不必讓小菜跳入圈套。在小菜做出錯誤的選擇之后,她也應當及時予以糾正,將好的一支調換給小菜,而不是任其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這分明就是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子。激烈的怒火燒熾著小菜,他的手腳不自禁地發著抖,他想嚎啕痛哭。
“趕緊吃吧,小弟弟——別動,要不會掉下來的。”紅痣女人好心地提醒他。
需要強調的是,小菜很老實,他是個善于忍氣吞聲的孩子。所以,他讓滿腔憤怒化做了抽象的拳頭,砸向虛空中的敵人。
紅痣女人的朋友舉著堅硬的翠綠色棒冰,沾沾自喜地揚長而去。小菜則一動也不敢動,站在原地奮力與殘破的棒冰搏斗。搏斗這個詞語是準確的,因為小菜必須眼疾嘴快,才不至于眼睜睜看著棒冰的碎渣一茬一茬往下落。
爸爸久等小菜不至,循路找來。紅痣女人見了小菜爸爸,熱情地招呼:“喲,郭主席,這是您家寶貝啊?瞧瞧,多俊秀的小樣兒,跟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爸爸就漫應著:“是啊是啊,小家伙淘得很呢。”
小菜忙對爸爸解釋說:“棒冰快融化了,不能顛簸的。”爸爸拍拍他的頭,叫他慢慢吃。紅痣女人本來端然坐著一只小馬扎,這會兒立馬就讓給小菜了,她站起身來,一盆火似的與爸爸寒暄著,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藏著一支正在融化的棒冰——小菜不懂得,那就是傳說中足以抗衡雷霆萬鈞的媚眼。
小菜從來沒有嘗試過以這樣的高速吞咽棒冰,片刻以后肚子就隱約作痛了。于是,在與棒冰較量之外,他又不得不與腹痛較量上了。
爸爸和紅痣女人聊天的氣氛變化很快,爸爸的態度先是淡漠的、疏遠的、禮貌的,漸漸就熱烈起來,從寒冬陡然轉向酷暑。小菜全力應付著他自己的雙重難題,他們的話題,并沒有上心,只無端端覺著他們笑得過于高亢過于放肆,尤其是紅痣女人,脆脆的笑聲像生出了腳啊爪啊,在午后寂靜的馬路上滿地滾動,四處攀附,尖尖細細地掐住你,又酥又痛。
棒冰吃完了,小菜的肚子卻益發痛了。紅痣女人從木箱里一連取出兩支新的棒冰,慷慨地遞到他眼前,說:“小弟弟,來,阿姨招待你。”小菜竟無能為力,不得不加以拒絕。紅痣女人發出夸張的驚嘆,稱贊道,這孩子多招人疼呀,一點兒也不貪嘴。
那兩支棒冰后來就到了爸爸手上,爸爸一手拿一支棒冰,咯嘣咯嘣咬得很干脆。他一邊嚼著,一邊就領紅痣女人去家里觀摩他自己組裝的電視機。小菜的爸爸是科研所出名的能工巧匠,一雙手格外靈巧,除此以外,他英俊的相貌以及八面玲瓏的處世作風,在科研所為他贏得了相當高的知名度。每逢科研所有盛大集會,小菜的爸爸總會登臺亮相,唱幾段纏綿悠長的黃梅戲或是來一出單口相聲,一到那種時候,他就是眾多婆姨們心目中的偶像級人物了,相當于二十年后的濮存昕陳道明什么的,是很有分量的。
至于電視機,在1982年,一臺電視好比一幢山水別墅,惹人眼讒。小菜家的電視機盡管只有九時,仍舊是方圓數里的珍稀之物,一旦有節目播出,往往有二三十名鄰居濟濟一堂。紅痣女人專程前往探看,也就不足為奇了。
小菜奉命看守棒冰攤子,紅痣女人不僅把木箱交給他看管,還把一只裝滿零鈔的布口袋給了他,同時賦予他隨意吃棒冰的特權。然而這特權來得很不合時宜,小菜被腹痛折磨,蹲伏在滿箱唾手可得的棒冰前,憋屈得哧牙裂嘴,一身大汗。他只求這樁美差事速速完結,好讓他痛痛快快上一趟廁所。
更為糟糕的是,過了下午四點,空蕩蕩的馬路上就有了嬉鬧的孩子,他們成群接隊地邀約著,到科研所外的河灘摸魚,或是捉知了。在夏天里,好玩的事兒多了去了。
有小菜的同班同學經過,一見小菜,就高聲叫著:“看啊,大白菜賣棒冰了。”于是一窩蜂涌過來,推推攘攘的,這個推小菜一把,那個揪揪他的頭發,把他弄得昏頭轉向。不知怎么的,他們就開始動手拿棒冰了,箱子被他們揭開,一支又一支的棒冰被搶劫而去。小菜試圖保衛他的箱子,他沖過去,卻被人墻推擋回來,再沖,強大的反擊力使得他一屁股跌倒在地。
可惡的強盜們終于散去了,棒冰被他們劫去一大半,箱子倒了,雪白的毛巾落在地上,被誰踩了一腳,黑糊糊的一大腳印子。
小菜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他不明白爸爸和紅痣女人為什么久不歸來,在他被圍攻的時候,他們沒回來,他哭的時候,他們也沒回來。等他哭累了,眼淚干了,嗓子啞了,精疲力竭了,昏昏欲睡了,紅痣女人才姍姍露面。
紅痣女人并沒有責難他,反倒憐惜地幫他擦擦汗,輕聲說:“你爸爸去看游泳池了,他讓你自己回家。”小菜囁嚅著控訴了那幫小混蛋,紅痣女人笑著說:“沒關系,這兒留給阿姨收拾就行。”紅痣女人的臉是緋紅緋紅的,劉海被汗濡濕了,緊貼著額頭。她的臉一紅,那顆紅痣的顏色就淡了,如同褪了色的紙花,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
小菜不知道,他的第五支棒冰,成為一個曖昧的招引,讓爸爸和紅痣女人度過了極其銷魂的一個下午。荒謬的是,他們就擠在小菜的小床上,在那張舊舊的草編涼席上,他們棋逢對手,在倉促的偷歡里,說不盡的海誓山盟,說不盡的相見恨晚。
至于開頭是怎樣的,是以小菜的第五支棒冰為契機,或者之前還有漫長的序曲,是誰覬覦著誰,是誰勾引了誰,這些,除了爸爸和紅痣女人,無人知曉。
潦草匆促的歡好給爸爸和紅痣女人留下了深邃的懸念,他們在緩慢流逝的夏日里被欲望所掌控,心心念念幻想著再度顛鸞倒鳳。
他們的計策顯然已經一次又一次地付諸實施,譬如爸爸領著小菜小意觀看露天電影的時候,紅痣女人就會妖嬈而來,坐在他們旁邊,黑暗里一陣陣濃郁的花露水香味。但露天電影能起的作用猶如隔靴搔癢,因此小菜在午睡的間隙,常常會被一些奇異的響動所驚擾,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爸爸匍匐在紅痣女人的身上,他們在妹妹小意的小床上奇怪地顫動,仿佛兩支重疊的棒冰。小意的床太短,紅痣女人的兩條腿就落在床沿底下,細瘦糙黃的,完全沒有她臉上的膚色好,就如兩根真正的棒冰棍子。
不過作為一名貪睡的八歲男孩,小菜是不大容易清醒過來的,他總是倒頭繼續酣睡。那似夢似醒的一幕,在他徹底蘇醒之后,就被他忘得死死的了。
暑假過去大半,小菜的奶奶從農村來了。奶奶的入住,使得爸爸和紅痣女人的歡愉化為虛有。奶奶雖年逾花甲,卻耳聰目明,不僅不睡中覺,還縱容小意不上幼兒園,家里就喧鬧起來了,小意舉著一桿男孩子玩的鳥槍,嘴里呵呵叫著,把小菜當做假想敵,砰地一聲,小菜就必須應聲倒下,否則,小意會撲過來把他推個四腳朝天。
在肌膚隔絕的熬煎中,爸爸和紅痣女人鋌而走險,選中了小菜媽媽所在的科室,也就是紅痣女人每日中午去取棒冰的地方,作為他們幽會的場所。這個考慮無疑得到了爸爸和紅痣女人的共同擁護,是情欲導致了智商的暫時下降呢,還是因為那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這就很難評判了。
科研所每天正午有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從十二點到下午兩點。小菜媽媽科室的成員全都居住在科研所的職工宿舍里,一到中午,大伙就回家做飯,稍事午休,實驗樓里就闃無人跡了。紅痣女人取棒冰的時間通常是在中午一點,她用一輛昂貴的飛鴿牌自行車馱著棒冰箱子,穿過兩條馬路,抵達丈夫的科室,從冰庫里取出上午由小菜的媽媽或是別的女同志凍好的棒冰,再馱到小學校以及籃球場交界的路口,賣一個下午。紅痣女人很能干,她獨自做著繁重的體力活,從不抱怨,也從不要丈夫幫忙,讓丈夫清清爽爽歇他的午覺。
那天中午恰好為小意慶祝生日,小意提前兩個月就規劃著了,要新鞋子,要新發卡,奶奶還給她做了好吃的,有冬瓜排骨湯,有紅辣椒炒肉絲,有肉糜蒸蛋。那可是一頓豐盛的午餐,一家人都吃得挺多,小意故意挺起胖胖的小肚皮,讓奶奶摸摸,讓爸爸摸摸,又讓媽媽摸摸。
吃過飯,爸爸說,我帶小菜出去走走,省得他倒頭就睡,呆會兒又該鬧肚子疼了。小菜不想去,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呢。爸爸朝他做了個吃棒冰的姿勢,小菜一下就來了勁,跟著爸爸就走。
爸爸懷著和紅痣女人大戰三百回合的憧憬,牽著小菜的手,一路去了媽媽的科室。由于小意的生日,他們吃午飯的時間就比平時延長了很多,到達科室的時候,遲到了半個鐘頭。爸爸和紅痣女人匆匆忙忙地商議著,臨時取消了讓小菜看門的打算,改叫他進入冰庫,幫紅痣女人把棒冰一層一層碼放進棒冰箱里,確保在下午上班前紅痣女人能順利地做完工作、做完愛,依時離開這里,而不致引起猜疑。
碼放棒冰是一個細致的活計,具體細節是這樣的:先在箱底墊一層干毛巾,把棒冰放上去,而后再墊一層干毛巾,再放一層棒冰,依此類推。紅痣女人來不及細細演示,就被小菜爸爸急切地拽了出來。為了防止小菜偷窺,冰庫的門被暫時地鎖上了。
小菜在偌大的冰庫里,感到寒冷和恐懼。爸爸和紅痣女人在饑渴和慌亂中甚至忘記替他開燈,他就陷進了一片灰黑色。但他努力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在干活以前,他本想先用一支棒冰慰勞自己,轉念一想,他決定先干完活兒,再心無旁騖地吃棒冰,每樣一支,吃個夠。
他很細心地把棒冰碼在了箱子里,一層毛巾,一層棒冰。中間有一層,擺放不太整齊,他將棒冰全部取出來,重新碼放。那一天的棒冰品種齊全,有牛奶味的,果味的,豆沙味的,一共五種顏色,白、黃、紅、綠、褐,小菜把它們分門別類地碼放起來。在對待棒冰這種玩意兒的時候,小菜體現出了早期完美主義者的傾向。人們甚至可以以此對于他成年以后的一些性情習俗進行假想,這種假想是很有意義的,即使它永永遠遠沒有機會得到驗證。
碼好棒冰以后,小菜查看了制作棒冰的塑料模具,那些玩具一般的模具必然令他大開眼界,他把它們取出來,放在腳邊。而后他就無聊起來了,用小手指掏取耳屎,金黃的耳屎平躺在他攤開的掌心上,仿佛小朵小朵的桂花。
在這樣綿長的一段時間里,小菜為什么遲遲沒有吃棒冰,實在是一個費解的謎。唯一的設想就是,他一直刻意延續著對于幸福的期許,延續著夢想成真的體驗。這種設想是有依據的,因為八小時以后,當人們從冰庫里抱出他時,他烏青的嘴角有著快樂的微笑。
醫生的看法是比較科學比較理性的,醫生認為,在那樣的低溫環境里,人對冰涼的食物不會產生正常的欲望,而會發生本能的排斥。
小菜在冰庫里的八小時,與滿箱棒冰單獨相對的八小時,就這樣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后來時間。當然了,他肯定至死都不明白,爸爸為什么會把他丟在一個距離死神如此之近的危險地帶。
其實冰庫外面的事情可以用最通俗的說法來描述,爸爸和紅痣女人被捉奸捉了雙。他們在癲狂時分,被一群破門而入的人逮了個正著。這當中,包括紅痣女人的丈夫——媽媽所在科室的副主任——他是整場事件的策劃者和最終受益者。在成功地緝拿了紅痣女人和小菜爸爸通奸的罪行后,他如愿以償地離了婚,以受害者的姿態,低調地娶回一名小他十五歲的絕色大閨女。有傳言說,早在捉奸以前,副主任就跟那閨女好上了,因而一改對紅痣女人姑息縱容的作風,奮而崛起,一股作氣完成了家庭的改朝換代。
這都是后話了。
當時,聞訊趕來的小菜媽媽,面對丈夫出軌的行為,悲傷得痛不欲生。身為女工程師,她仍舊無法擺脫市井女人處理此類事件的沖動和潑辣,跳上前去,對著紅痣女人猛抽幾個嘴巴子,聲嘶力竭地惡罵著婊子、狐貍精、破鞋。
冷寂的科研所在那個下午進入了集體沸騰狀態,媽媽所在的科室,由于牽涉到了兩個重要的當事人,大家都沒上班,而是全程參與了保衛處的審訊。在那個致命的下午,科室里空無一人,這也是導致小菜被凍死的最直接原因。
在保衛處,爸爸和紅痣女人進行了頑強的抵抗,哪怕被逮住時,爸爸衣冠不整,且紅痣女人全身赤裸,他們依然愚蠢恐慌地咬死否認彼此之間的不正當男女關系。
媽媽與科室副主任如同末日來臨,媽媽哭個不停,科室副主任則一口氣抽了四盒香煙,把他一個月的煙量都消耗殆盡,最后還出現了醉煙的癥狀,被緊急送往醫院。
審訊持續到晚上十點過,人們激動的情緒逐漸平復。這時,小菜的爸爸驀然想起來,小菜,他的兒子,還待在無人的冰庫里,為他的情婦碼放棒冰!
這樁浪漫與悲慘并存的風流韻事在科研所里盛傳了二十幾年,盡管當事人在事后已經恢復了平靜如常的生活,但女人們無一例外地將之作為教育丈夫的藍本。每當有新的同志調進來,也總會有人指著籃球場旁邊的棒冰雕塑,對新同事絮絮說起小菜一家的往事。
棒冰雕塑是小菜爸爸的杰作,傷心的父親為兒子所做的懺悔,就是在那個肇發事端的路口,樹起親手打造的巨型棒冰木雕。值得注意的是,那支棒冰木雕的形狀類似于后來風靡一時的娃娃頭雪糕。而在1982年,娃娃頭雪糕尚未問世。
小菜的媽媽并沒有和小菜的爸爸離婚,雖然小菜的爸爸在這一事件中大受懲處,從工會主席降職為游泳池的管理員,其身份變得與小菜媽媽不相匹配。但小菜媽媽不計前嫌,寬大地接納了回頭浪子,其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她愛他,二是小意,小意不能沒有爸爸。顯然地,頭一個理由是左右小菜媽媽做出決斷的根本因素。
1983年,計劃生育政策大行天下。小菜的媽媽想盡辦法,偽造了小意具有先天疾患的證明,懷上了第三個孩子。在那個夏天,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大得驚人。家事由小菜的爸爸包攬下來,一到傍晚,小菜懷孕的媽媽就坐在油漆斑駁的餐桌前,大碗喝湯,大口吃肉。小意被媽媽旺盛的胃口嚇壞了,她以為媽媽吃得太多,導致腹部長滿贅肉。
小菜父母的第三個孩子誕生在春天,那是一個男孩,像小意一樣結實,被起名為小菜。新生的小菜腸胃健康,他從三歲開始吃棒冰。一入夏,他就放開肚子,盡情吃冷飲,而媽媽從來不會加以干涉,加以管束。小菜吃完棒冰就出去打架,他的臉上常年掛彩,是科研所有名的小痞子。到了晚餐時段,他蹤影全無,媽媽就站在陽臺上柔聲叫喚,菜菜,菜菜。小菜聽見召喚,像一只野貓一樣飛竄而來。現在,小菜只有一個名字,溫婉而細致名字,沒有人膽敢叫他大白菜、花椰菜,他用拳頭肅清了四周,進行了徹底的堅壁清野。
1982年的棒冰五分錢一支,1986年,咖啡色的花生棒冰兩毛錢一支,1988年,黑色的泰國香米棒冰賣到了一塊錢一支。這些變化,小菜并不知道,他的棒冰,停留于一種價格五種顏色。
后來,小意和弟弟吃上了冰淇淋,小意和弟弟都喜歡吃冰淇淋。再后來,有了哈根達斯,小意的男朋友就請小意吃哈根達斯,小菜就請他的女朋友吃哈根達斯。
喜歡棒冰的小菜并沒有活到2004年,而他的妹妹小意長大了,在他死亡后降生的同名弟弟小菜也長大了。他們是在完整的家庭里長大的健全的孩子,他們的爸爸盡管有過花心劣跡,但如今只是一個落魄的男人,一個慈祥的父親,一個忠誠的丈夫。他們的媽媽一如既往扮演著勤奮的女工程師,癡情的賢妻,溫良的母親。這一對歷經劫難的夫妻,比一般的父母更加驕縱自己的一雙兒女——
噓,別作聲,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是的,我就是小意。
在回憶與臆想之中,我的哥哥完成了他荒寒的死亡旅程。在他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父母試圖讓我相信,世間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名叫小菜的贏弱男孩。接下來,他們又愚蠢地告訴我,名叫小菜的男孩,只是我的弟弟,我那頑劣健碩的弟弟。
都沒用。
喜歡棒冰的小菜是我的哥哥。喜歡哈根達斯的小菜是我的弟弟。這一點,我是記得的,我分辨得很清楚。
優語的性情與我南轅北轍,她充滿游戲情結、崇尚物質、不負責任。
奇異的是,我們竟有始有終、正經八百地做起朋友來。
傷感地、深情地、長久無望地愛著優語的某個男人,曾經用一句經典的語言評價過我和優語,他形容說,優語是一杯玫瑰茶,芬芳、醇香,有玫瑰的熾熱,亦有茶葉的清淡雋永。而我呢,是一張木版畫,深邃,矜持,豐沛的畫面與情緒藏蘊在復雜的筆觸和線條里。
他非常非常聰明,然而優語卻讓他無所適從,面對優語,他猶如是向著一堵墻壁一直一直撞過去。優語是史努比里頭那個理想主義的萊納斯,永永遠遠都在等待那只將會給她帶來無上幸福的大南瓜。而他,他確實不是優語生命里的角兒。
我與優語做了將近十年的朋友,這些年頭,我仿佛置身于電影院,欣賞著一出出刀光劍影的愛情大片,遺憾的是,每一出都以悲劇收梢。無一例外地,優語在我跟前唏哩嘩啦地痛哭,沒完沒了地抽煙喝酒,流著淚睡去。可當她那張滿是傷痛的小臉還在我眼前慘不忍睹地晃悠時,她老人家已經馬不停蹄地投入另一場感情了。漸漸習慣她的方式,我的任務便是充當她熱戀時期的觀眾,而后在她失戀時沒心沒肺地陪著她坐在冷風中吃冰淇淋。
我們是在大一那年認識的。那時我是安靜的理科生,唯一的嗜好是參加學校地理協會組織的探險。夏天的時候,我們出發去了西部的峽谷地帶。隊伍中只有兩名女孩子。我剪短了頭發,穿牛仔褲,攜著相機與指南針。
另一個女孩就是優語,外語系的,手足纖細,似木偶一般,卻是一臉濃妝,錦衣夜行的模樣。她在漫長的車程中唱歌、說笑話,與那些男生胡亂鬧騰,像個不安分的孩子。我對這樣的女孩不感興趣,別過臉去,沉默地研究地圖。
接下來的數日我們在崎嶇荒蕪的山谷中行進,沿途的景致是精彩的,深壑里生長著紅杉樹,陽光照射在陡峭的嶙峋峭壁上,但沙漠植物的荊棘卻穿透衣物,將皮膚刺得傷痕累累。叫我大跌眼鏡的是,瘦瘦的玲瓏的優語竟然是地地道道的探險者,不僅沒有成為大家的負累,還好幾次把所有人帶出迷路的險境。
第三天傍晚,缺乏經驗又有勇無謀的我跟著男生們急行軍,出現了脫水的癥狀。偏偏遇到水源枯竭,還好優語給了我一只很大的蘋果,我大口大口地吞吃下去,那真是我吃過滋味最美的一只水果。
之后我們就熟稔起來。優語的性情與我南轅北轍,她充滿游戲情結、崇尚物質、不負責任,奇異的是,我們竟有始有終、正經八百地做起朋友來。
那辰光優語的男朋友是地理協會的頭兒,碩健高大的一個糙哥,心思粗糙,完全不懂小女生風花雪月的心事。兩個人不斷地吵吵鬧鬧,吵輸了的優語就跑到我這里來,滿面憂傷地拽我去吃香草冰淇淋。
臨近畢業那陣,優語正式失戀,整日與我廝混。我課程多,無暇應付。她呢,乖乖跟著我,從早到晚,耗在實驗室里,看著我緩慢地逐一在試管里添加不同的液體,有時苔綠的液體中會生出微紅的焰,而有時它們呈現出深海一般的藍顏色。
“我喜歡這活計。”某日優語慎重其事地宣布。跟著這家伙就發瘋似的準備考研,一邊跟著導師瘋學苦記,一邊煙視媚行,差點害那斯文儒雅的導師晚節不保。但優語真還創造了奇跡,考上了我所學那個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我也留在了這座城市,一所偏僻的學校,認真地教著我的學生。優語念書念得煩起來,左顧右盼,不知怎么的,瞄上一位扮酷的男人,學美術的,靠賣打口唱片勉強度日,頭發梳一綹下來,垂在額角,穿件白色襯衫,褲袋中放一只扁酒瓶,隨時取出喝一口威士忌。傳說至少有十余名十六歲以下的無知小女生癡心妄想地要嫁給他。
優語以二十三歲的“高齡”加入這支浪妞夢幻軍,出門見他要用三個鐘頭來打扮,甚至錯投到我的門下,請我為她設計匪夷所思的造型。我老實不客氣地替她畫大花臉,畫完以后,她一看鏡子,嚇了一跳,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癮君子。我又幫她把頭發統統束起來,移向一旁,然后使馬尾巴開花,似噴泉樣灑開。
“如何?”我問。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她說。終于還是穿樸素的棉布直身裙赴約。因為那小子說過自己喜歡干凈稚氣的女孩子,他那句我相信是信口開河的話可把優語折騰夠了。慣常染黃毛、涂黑嘴唇、做藍指甲的優語花大工夫清除自己的顏色,買了一打帶蕾絲花邊的純白衣衫,下班以后惡補動畫片,裝嫩裝到了極致。
慘的是,人家對于優語櫻桃小丸子那一套絲毫不接招,表情淡淡的,愛理不理,當優語透明。優語那洶涌的疼痛的愛情,無處可訴,全盤倒在我這兒。我無計可施,唯有買了大量冰淇淋來,與她凄涼而甜蜜地吃著,直吃到肚子痛。
優語的碩士生涯結束在一年后,她徹底厭倦了清苦枯燥的實驗室,退了學,進了一間外資企業,擔任總經理助理,拎著公事包,走路大步大步,長發自然柔軟,有點鏗鏘玫瑰的意思了。年終她為公司牽引了一筆數額驚人的大生意,老板獎她一部小小的日本車,以及精致的酒店式公寓。優語把房間布置得很好,小茶幾上鋪一塊碎花臺布,一只水晶瓶插滿干花,白色地毯,灰紫窗簾。
可惜這清潔有序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優語邂逅了一名已婚男人,四十余歲,穿深色西裝,英俊、溫柔、堅定,把優語迷得魂飛魄散。他們在五星級的西餐廳里約會,身后是畫著葡萄園的印象派畫作,有輕微的音樂,上好的魚子醬,年份古老的香檳,餐后他們輕輕相擁,跳那種很慢很慢的舞。
優語靜靜地說與我聽。其時我正反其道而行之,辭職投考外文系的研究生,搬去與優語同住,天天聽她的愛情片段,膩得直打呵欠。
有天傍晚,優語待在廚房實踐煲湯的技術。有一個中年女子找上門來,指名要見優語。她的眼光充滿怨毒,剎那間我明白了她的身份。
“她不在。”我淡漠地說,“請問哪一位?”
那女人一怔,“你是誰?”
“優語小姐的女傭人。”我胡亂搪塞。那女人直直地瞪著我,然后,她居然錯誤地把我當成了優語。
“我知道就是你。”她兇狠地說。驟然間,她猛烈地罵了出來,什么女妖精狐貍精橡皮筋,聽得我目瞪口呆。罵到后來不過癮,她揚起手來,預備動粗。我搶先一步,刮了她一記耳光,一推一擋,清爽利落地將這惡婦關在門外。優語躲在門后,瑟瑟發抖,嚇得面孔發綠。
離開那已婚男人,優語寂悶了很久,屋子里盡是濃烈的酒味和煙味。一個做推銷員的男人適時出現了,鍥而不舍地追求著她,那男人擁有住家男人的全部優勢,沉悶、乏味。但想想看,優語要真嫁了他,這天下也就太平了。卑鄙無恥的我嘆息一聲,忍不住勸慰優語從此走上良家婦女的光明大道。聞言優語吃驚地張大眼睛。
“喂喂喂,”她生氣地叫嚷,“我雖然不是圣女貞德,但也不至于瞎摸到他身上呀。”她那不置信的眼光,好象我介紹她品嘗砒霜。
隔一會,優語笑起來,她說,我給你猜一個謎語。有一種動物,外表像孔雀,脾氣像公牛,行為像種馬,背叛是其血統,博愛是其宣言,自由是其口頭禪,見異思遷是其風尚,賤是根植于他們骨髓的脫氧核糖核酸。
我猜不出來。優語笑得噴飯。男人啊。她說。我驚駭,繼而也笑了。她什么都懂得,然而總是情不自禁。
優語愈加放縱自己,在數名男人之間耍太極。我輕松很多,那些人全不在她心上,她不屑于提起。我們快樂地一起吃冰淇淋,吃過后爭先恐后去過磅。那一年,我考研失敗,找了一家小公司,孵著。優語也不是那種亡命徒,她知道分寸在哪里,工作做到九成好,既不招人死嫉,也不至于叫自己露出窮形惡相。我們的時間多起來,重新加入探險的行列,最遠一次,去了西藏最荒寒的一個地區。
臨近圣誕節,我邂逅了一位溫和善良的男人,我們循規蹈矩地談起戀愛來。有一個周末,優語約我去吃巴西燒烤。她吃了一串烤肉,臉上露出悵惘的神情。我知道又有什么事情發生了。果然她說:“我又戀愛了。”那個男人,有錢,有經歷,有年紀。已經超過七十歲,怕是比優語的爺爺還要滄桑還要老。
“但我真是愛他……”優語可憐兮兮地表白。我信任她,可這沒用。我的眼前出現了那男人的一室老小,等待遺產等得太久了的徒子徒孫們,他們揣著小刀子,步步逼近優語而來。
“優語。”我嚴肅地說,“一個人犯錯誤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犯錯誤。”優語一怔,無邪地大笑起來。
我長長呻吟一聲,沒辦法,看樣子我又得強打精神,籌劃起來,隨時準備赴湯蹈火、兩肋插刀地為優語收拾愛情的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