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正午的時候到達建水的阿土的。
向西流淌的龍岔河,在快要我們撞進紅河懷抱的時候,到達了阿土。向南流淌的紅河,也是在阿土聽到了龍岔河的腳步聲。此時,我和朋友們正站在阿土北面山腳的小路上,俯視著陽光中龍岔河的委婉,只見米黃色的蘆葦花、銀白色的鳳尾花,鑲嵌成一條s型的河岸,龍岔河像一個盛裝的新娘,在阿土一步三嘆,作待嫁前最后的梳妝。陽光在龍岔河的披肩上鑲滿碎銀,石斑魚和花鰍們在她的血脈里跳動成脈搏,蘆葦里藏著一對相戀的青蛙,我卻聽到了阿土孩子們的童音。
冬天阿土的山黃茸茸的,像一只躺著的豹,在暖陽里酣睡,我們一群人就好像是這只豹子肚皮上的條紋。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山的線條成了空中的地平線,讓我們的目光不可翻越。哇!太美了,走在前面的胡蓮驚叫起來,她剛剛翻開了大山皺襞里的一頁,我們蜂擁過去,山的一個剖面濺滿了七彩的陽光,紫色的土、黑色的土、黃色的土像陽光按出的指紋。一只鷹在空中盤旋,仿佛是這七彩的袖中遺落的手帕,一下就掛在阿土黃色山岡的獨樹上。阿土的山不高,以樹為峰,我不知道那棵樹是怎樣爬到山上的。我們在藤蔓圍成的籬笆墻下,沿溪而走,山的倒影如劇場尚未拉開的大幕,少頃,一個旋轉舞臺貿然出現,在山彎處的一條裂谷中,紫色土被大自然雕塑成一根擎天柱直指向藍天,有人悄聲說:“真是一枝獨秀。”男人們則說:“這是天造神物。”黃色土被時間削成一頭巨大的駱駝,拉動著阿土的山岡,黑色的土壤里似乎什么都沒有,又似乎夾雜著重來沒有燃燒過的煤塊的影子……阿土的山宛如被一只巨筆涂抹成一幅油畫,大家都在問同一句話:這個藝術家是誰?
在阿土的山道上,沒有誰會回答上面這個問題。在一棵老酸角樹下,蹲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就是我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我問他這里為什么叫阿土,有什么含義?老人說:“阿土就是阿土,我們傣族人祖祖輩輩都這么叫。我們村有六十戶人家,二百多人,你去問問更老的人吧!”在迷惑中,我覺得我們已經活了很久了,許多事情都被遺忘了,那棵給老人和我們一地陰涼的老酸角樹,在陽光中燃燒著綠色,它一定知道阿土的含義,只是它不說,它在阿土活了不下二百年。現在,老酸角樹正在看著它的不知道是多少代的重孫,在阿土的陽光中放牛,還有我們這群陌生而又閃爍著驚奇目光的異客。
我們繼續漫步,離開老酸角樹,陽光就坐在我們的肩上,太陽帽檐下面的陰影,猶如戴在我們眼眶上的一副墨鏡。一路的陽光精細地把大蓬大蓬的野山菊,雕刻成阿土這個季節的花神,黃燦燦溫暖的花瓣,足以抵御阿土被云霧遮住太陽的日子。風掀開了籬笆墻上的一串葉片,胡蓮再次驚叫起來:“你們看,這是什么?好紅啊!”大家定睛一看,異口同聲地說:“啊!這就是王維詩歌里的紅豆!”這時,有人高喊起來:“我們發現了相思豆!”張櫓口中吟詠著:“紅豆生南國,冬天有收獲,我們幾個人,一個分兩顆。”這是張櫓在提醒大家不要爭搶,還有點要平均分配的意思。大家都羨慕跑在前面的胡蓮又有新發現,我則嫉妒地問她:“你為什么走在前面?”胡蓮說:“小時候老人說走山路,不要走中間,也不要走后面,走在前面最安全。其實是怕我走丟了吧!不過,有個好處就是,什么美景我都能先飽眼福哦!”畫家張紅兵不顧劍麻雙刃刺,踮起腳尖,在紅豆的藤蔓間采摘起來,五個人伸出十只手捧住了這個紅顏色的童話。張建一說:“你們看,每顆紅豆上都有一只眼睛。”武雋說:“這個身穿大紅袍,戴著佐羅帽,蒙著黑眼罩的叫作紅豆的朋友,在阿土已等候我們多時。”
開餐的時間到了,我們像魚一樣沿著小溪,游進阿土的一片林子。這片林子的樹每棵都有風度,十多米高的個頭,粗粗的樹干,密密的葉片,把阿土的陽光篩成碎片,落葉鋪展開來,足有兩三個足球場大。我們選擇了一塊樹下的草地,幾張報紙鋪開了一張餐桌,紫米稀飯里,綠豆、花生、薏米、百合正好解暑;小黃牛干巴、烤羅菲魚、油炸螞蚱正好解饞:炒芭蕉花、炒洋芋絲、炒白花旋轉出一位家庭主婦的溫柔;吃在嘴里猶如板栗的白薯調劑著吃紅米飯的口味,在我們的周圍還有一道大菜,就是彌漫在陽光里、樹林間、小溪旁的負氧離子。我抬頭看了看巨大的樹冠,在綠葉與樹干的塊根之間我發現了一人高處掛著兩只蜂箱,隨后十只眼睛360度發現了十多只蜂箱,這是阿土的特色,用六塊木板或一段挖空的樹干就可以建立一個蜜蜂的王國,只要春天來臨,百花蘇醒,阿土人就不會缺這甜蜜的食品。我提議:“讓我們高舉酒杯,裝滿葡萄酒、稻谷、土塊、蜂蜜向陽光中的阿土致敬。”
野餐之后,張櫓的吊床變成了兩棵樹之間的一架鋼琴,全身所有的穴位都是琴鍵,陽光從樹葉間伸下一排手指,彈奏出一個生命在阿土的夢幻;張紅兵支起畫架,調色盤上擠下了五顏六色有關阿土的顏料,他想畫出阿土的一塊皮膚;武雋背靠阿土的一棵芒果樹正在傾聽,漢子一般的紅河對還在阿土稻田間碎步的龍岔河新娘,唱出一段深情的民謠;張建一手舉相機看不夠陽光中阿土的風流:胡蓮的速寫本上則落滿了阿土的笑容。
此時的阿土正在懷孕,正等待著分娩出一個春天。在打著芽孢的枝條下,大樹菠蘿、荔枝、酸角、芒果、龍眼、桃子正為來年的春天,喝下大口大口的陽光。我看見寬袍大袖的芭蕉樹正抖落出一串串彈奏陽光的佛手般的果實,空空的稻田里阿土人在翻曬泥土。民謠說:“冬翻金,春翻銀。”阿土人的勤勞由此可見一斑,那勞作的姿態,既歷史又新美。我們信步走過幾株百年的阿土老樹,進入阿土村,靜靜的阿土村,陽光宛如土墻院里的主人正暖洋洋地向我們問候,在一棵老清香樹下,我們和阿土的村民成為了朋友,聽他們講述個元公路通車后,給他們生活帶來的故事。我們遇到了一個叫楊萍的女孩,她的奇特讓我們驚詫不已,張紅兵說:“我在《奧秘》上見過這類奇人的有關報道。”
楊萍是一個八歲的女孩,至今還不會講話,她渾身上下的比例,都比正常人小得多,長得非常“袖珍”。她的遺傳密碼一定非常特別,她的頭比一個拳頭大不了多少,村里人都叫她:“小頭!”我們看到的楊萍非常活潑,蹦蹦跳跳,雖然不會說話,卻還會給我們指路,她和村里的兒童們也非常要好,我們和她的父親一起聊天,一塊合影,她的父親非常愛楊萍,而對于楊萍來說,父親的愛就是她生命的陽光。她的父親說:“歡迎你們來阿土玩,歡迎你們到家里來做客。”
暮色降臨到阿土,夕陽靠近了西邊的山頭,阿土村的炊煙升起來了,暮歸的牛一群一群地回家,在村頭那棵老清香樹和老酸角樹下,阿土村民有個小菜場,京白菜、大白菜、雞蛋、黃瓜、土豆、西紅柿、青棗、甘蔗……正等待著出售。臨別的時候,我又問楊萍的父親:“阿土是什么意思?”他笑著說:“阿土就是阿土,阿土是離元陽南沙縣城一公里的一個村子。”在我的感情深處,我知道在這個暖冬里,我們這群錫都人打擾了阿土,阿土陽光里的美麗也打擾了我們荒涼的內心。偶然地撞進阿土的懷抱,我們都感到和自然一樣單純,摒出雜念,阿土用它的顏色和透明養育著我們的精神和我們的愛戀。我們的車啟動了,回望阿土,龍岔河從阿土的田間流過,紅河從阿土的身邊向南流去,有很多百年老樹的建水的阿土,安靜地在夕陽中變成一種幸福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