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名叫云霧山,此峽名叫云霧峽,于川東大竹縣境內。站在通向峽底的小支路口,俯瞰深深的山谷。谷中,有我們尋了又尋,找了又找的古道。從高處遠望,若隱若現的古道,就像一抹淺灰黃的細帶,纏繞著山腳,在繁盛茂密的綠叢中,鉆進穿出。
古道被命名為“云霧峽三國故道”。它起始于先秦,興盛于三國,是成都出川過三峽到湖北交通主干道的一部分。這條通鄂主干道在古代擁有官驛道的顯赫身份,其地位大致與現代的高速公路或國道相當,被譽稱為“中國道路建設的活史書”。
踏入三國故道,便如走入一部厚重的歷史,古道那數千年的沉寂與傳承,像一道道難以開啟的大門,總讓我覺得視線仿佛受到幾許阻隔。
云霧峽中,保留著各個朝代開鑿鋪就的古石板路,約略有七公里。對于穿過千百年時光的古道而言,七公里,已經是難能可觀的長度。
這座有著千年古道的峽谷,是神奇的。慢慢向著谷底探尋下去。腳下踩著的,暫時還不是古道,是山中煤渣小路與黃泥小道,道邊可見色澤艷麗的野花野果。夏目的川東陽光,就那么熾熱地晃著晃著,晃到谷底,才被完全遮蔽。
我就停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眼前的山,林木茂盛,綠得來幾乎不染秋色。谷中的水,清淺幽綠,緩緩潺潺。谷風中流動著山野的氣息,混合著草葉與泥土的暗香。這一切,都是吸引人遠離城市繁囂的絕佳理由,但這一切,又并非專屬一座云霧山。
云霧山,云霧峽,最有特色的一點,就是一年四季沒有蚊子。山峽中香樟樹特別多,它們散發出一種特殊氣味,把蚊子們熏得遠遠的。我開始仔細分辨空氣中香樟的氣息。云霧峽中香樟樹叢的濃密,確實濃出了獨特的馥郁。竟然還有無孔不入的蚊子都不敢前來肆虐的地方,而且還是在一座有樹叢、有水流、很適宜蚊蠅生長的深山幽峽中。在此以前,很難想象這樣的神奇。在城市水泥森林的中心,尚且還有那么多身居高樓,卻仍然逃避不開蚊蟲叮咬的人。
炎夏時節,正是蚊蠅們活躍的“黃金時間”,但我們在云霧山峽里穿行了好幾個小時,別說大蚊子小蚊蚊,就連蒼蠅,也沒見到一只。
站在一片香樟林邊,深深地嗅著嗅著。多么潔凈清爽的空氣。
僅僅只剩一道小溪,隔在我們與古道之間。渡溪而過,才能踏上古道青石。
渡溪倒不算什么難事。溪流太淺太淺,與其說溪里流淌的是水,不如說流淌的是石頭。滿溪都是大大小小、青苔密布的石塊,搭構成天然的石墩橋。
一向對風敏感。老覺得這古道清風,有點另類。它是纏綿的,自始至終地吹著,卻緩了又緩,慢了又慢。那種慢吹慢吹的感覺,吹得人直發急。因為深谷的蔭蔽,它沁涼;又因為衣衫的水濕,它冰冷。但任風怎么吹,也吹不短我們在古道上的行程。
實在是太喜歡行走于古道的感覺。
石頭的路,無聲的路。沒有什么能夠形容那種寧默巾包涵的內聚力。一條穿越時空的路,它該走過多少滄桑,多少悲歡離合?
作為古代交通主干道,古道在它自己的輝煌歲月里,理所當然地實用過,熱鬧過,擁擠過。一如它的現在,僅僅只能作為一段基本失卻交通流量的道路文物,潛隱在幽谷深處,理所當然地冷清著,寂寞著。
云霧峽中的路景層次分明,歷史感十足:作為初始階段道路代表的三國故道,環在山的最低處:站在古道上沒有綠蔭遮擋的開闊路段,看得見半山腰曲曲折折的黃泥山路、煤渣車道,以及盤旋在高高山巔的現代公路——可以出蜀通鄂的新蜀道318國道。而今是它,在承擔著繁忙的交通重任了。
古道如此沉寂,如此幽僻。
路石表面,深深淺淺的苔跡。石頭縫中,長長短短的雜草。干枯的落葉,鋪滿幽徑。猜度著那些落葉的最終去向:或者腐于道石之上。或者,被風吹落別處。
因為尚未開發,沒有多少來往旅人。整整一個上午,只有我們。古道邊,為游人準備的方桌和長凳上,安然穩坐的,是一片又一片的黃葉。甚至沒有多少居家人煙。長長的一帶山峽,只有很少幾座瓦屋,寂寥著落寞著,與古道相依相伴。
非常喜歡這樣的冷寂與蒼涼。如果不是這樣,古道,可能就不會殘留于此。
眼前的云霧峽三國故道,比通常的古道要寬。所以也就顯得更為氣派。風格也有些特異。嚴格說,它不像大多數古道那樣,鋪路石板相對薄相對寬,比較而言,云霧峽古道有很大一部分,由相對窄厚的石條鋪成。石面也有區別,不同于一般古道石板的平整,大多數鑿有條紋,紋路凹處,苔痕更濃。
躺在路上的石頭們都老了,很老很老了。可是,老的程度也還有分別。一截不同于另一截,甚至一片不同于另一片。略一分辨,就可看出它們的年齡差距。顯然是經過了不同年代的修繕。它們之中,有些風化了,有些坑洼不平,有些磨得溜光,有的還帶著深深的凹陷。
感念著這一塊一塊的時間物證。特別是那些被踩磨得光光滑滑的路石,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成百上千年間,成千上萬的人在它們上面走過來,又走過去,無數雙腳,在石頭上磨啊磨的。古道上都走過些什么樣的人呢?他們走得快樂嗎?辛苦嗎?
還有,那些深凹,要什么樣的力量才能把厚硬的石頭作用成那樣?是戰亂的槍彈?匪患的刀斧?抑或車輪的碾壓?一條興盛于三國的道路,想來也不會免于爭戰割據時期的軍需與烽火。
還有,古道上那一塊塊明顯的“補丁”,橫著豎著扭著,傷疤一般。滿目瘡夷,它們因為什么而受傷?
沒有人能夠回答我。
趴到崖邊,去看古道的護路基石。不由得感慨,古人筑路方法的科學與筑路態度的嚴謹。路基質量很高,經過千百年光陰里的種種考驗,依舊完好無損。
敬佩那些能夠穿越時光的東西。它們象征一種精神,一種堅持,一種倔強。
可惜了。云霧峽中的古道,本來還更長。據說,因這帶山體經常滑坡,有些路段被泥土掩埋了。以前,沿這條留存下來的古道,可以從大竹一直走到渠縣。
橋梁,道路所不可或缺的橋梁。
古道上的一架石橋,橫跨于窄窄的溪澗。橋名“官橋”,溪名“斗斗河”。橋下流淌的,仍然可說是一溪的大小石塊。水流淺得辨不出顏色,有時連石頭的底兒都沒浸濕。倒是離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潭的水質頗為誘人。潭水油綠油綠,就像一塊溫潤細膩的碧玉,鑲嵌在蒼勁硬朗的古道之側。
年久日長,山洪沖擊,官橋是垮過的,大約在明清時代。后來,官橋又重建了,成了我們此刻看到的模樣:一座兩面都有石欄桿的拱橋。橋不長,橋面卻較寬。石面和石縫,已經成為青苔、雜草和落葉的世界。橋頭道邊,立著塊苔跡斑斑的石碑。已經不太容易辨識碑上的字跡。這是一塊捐資碑,上面刻著重修石橋捐款人的姓氏名字。其中最大兩個字是:“萬氏”。不知是不是這位萬氏捐款最多。但不管捐多捐少,為修橋鋪路捐資的行為,都算得上高尚。所以也才立碑以記之,所以碑到現在還在那里立著。與捐資碑并立的。是一個當地人直接以“土地”呼之的神龕。龕石滿是苔痕,龕內尚有香火的余燼。只消幾根石條就搭筑起來的“土地”,形式雖然簡單,寄寓卻很深沉。據說,當年,這條古道邊的“土地”,特別興盛,有時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土地”的作用,是祈請土地神,特保行路平安——可憐的行路人的心。一條幾乎沒有交通流量的道路,卻依然還有香火,向路邊的“土地”,祈求著平安。
古道上的另一座橋,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落泊古橋”。根據古橋兩頭的路石,推測它的年紀應該比官橋更古老。雖然它的外形遠遠沒有官橋的氣勢。落泊橋長不過三米左右,寬不過一米左右,由兩行并列的石板鋪就。
讓人贊嘆的是,如此簡易的小橋,橋中部石墩上的分洪設施,卻一點也不含糊。這是古橋對付山洪的妙計與延年益壽的秘方。與分洪設施相對的一側,還有石級,沿之可以一梯梯走向溪面。不過眼下的溪澗,倒是無洪可分:橋下流著的,是一溪碧綠的蕨類植物。橋頭有棵枯樹,蒼黑的樹干上,白色苔跡斑斑駁駁。看上去與石橋古風,倒是滿合拍的。橋的一側,也有一個青石“土地”,也有祈愿香火的余燼。
過了橋,順著坡邊古道,走出一小段。回首古橋枯樹,恍入馬致遠《秋思》意境:“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距落泊橋不遠的古道邊,一排殘碑,正安靜而疲憊地斜倚著崖壁。因為殘缺、破損與風化,它們能夠傳達的信息,實在有限。
此處并非碑們的“原籍”。它們曾經以完整、精美的面容,冠冕堂皇地豎立在古道兩側或附近。但那是在“文革”以前。石碑們的歲數很不相同,唐宋明清,各有所屬。結局卻極其相仿,傷的傷,殘的殘。不是碑身與碑檐分離,就是碑座與碑身斷裂。古道石碑們的碑文內容,多半都是祈保行路平安之類,卻連自身的平安也沒保住。唯一的安慰是:部分碑塊,如經修復粘合,還可基本恢復原貌。
很難不被那些依傍于古道的植物吸引。沒有它們,古道就會徹底寂寞。
樹蔭濃密的地方,古道上空成為天然的綠色傘篷。天光淡淡的,被葉的縫隙篩下來,幽幽映照著古老路石。萋萋芳草與芊芊藤蔓從斜斜的坡壁上垂落下來,溫柔得就像那些永遠也不會脫口而出的內心低語。伸手摘下頭頂上野生油桐樹的果實。青青的桐子,核桃般大小,雖不可食用,卻能榨出桐油,用以做藥,點燈,制漆。特意留下兩顆存念,權作古道給我們的見面禮。
“冷飯子”熱熱烈烈地結了個遍山滿野:紅橙橙,光亮亮,豌豆粒兒大小。“冷飯子”一詞,既好聽,又好念,而且一聽即知是能吃的東西。捋下幾粒紅得很艷的,嚼在嘴里卻澀澀的,比冷飯還難咽。要等到經霜之后,“冷飯”成了“熱飯”,味道才會變得回甜。真想在這里一直等下去,直到霜降。好嘗一嘗經霜后甜甜的冷飯子。
古道邊的大麥冬草,穗子真是漂亮。一種名為“綠雞”的蕨類植物,葉形舒闊優雅,色澤翠綠水靈,連片連片地主宰著云霧峽的蔭涼濕地。從涌動于清風中的荒草合奏中,我聽到了大叢蘆葦和絲茅草的合奏。弦律時而雄渾滄桑,時而柔媚多情,仿佛三國群雄的悲歡擘合……
云霧峽谷中,還回響著一個歷史人物的大名。這個名字,聯系著歷史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流民起義,也聯系著一度輝煌的成漢王國。這個名字是:李特。
西晉末年,晉王朝內部“八王之亂”爆發。連年混戰,連年天災,一場大饑荒,迫使大批關中農民成為流民,流落蜀中。
公元301年,益州官吏逼迫蜀地外來流民返鄉,激起民憤。流民們在李特的領導下,發動起義,攻占了廣漢。在進攻成都的戰役中,李特中計,力戰而死。
在李特之弟李流和李特之子李雄的統領下,幸存義軍繼續征戰。公元304年,李雄攻下成都,稱成都王,后又稱帝,國號大成。再后來,大成改國號為漢,史稱成漢。成漢政權一統全蜀,時間長達34年之久。與十六國時期其他諸國的動亂相比,大成王國,就像一片沙漠中的綠洲,以相對恒穩的安寧,蔭護著蜀中百姓在這一時段的正常生息。
歷史上的李特戰死了,民間傳奇中的李特卻沒有戰死。祖籍巴西宕渠的李特,在傳說中,回到了老家風光旖旎的云霧山。放棄皇帝不當的李特,心甘情愿地隱居于故土清寧的山間。在山中,他筑起了一座座華美的宮殿,一重重莊嚴的廟堂。最后,又在廟宇里正式出家,與佛為伴,終了余生。
或許這是他的真實人生,或許這只是世人的良好愿望。不好評說傳說人事的真偽,但可以從這一直流傳下來的故事中,看出后世之人待他的情份。
古道邊有一面已被荊棘與藤蔓完全吞沒的山坡,據說這里曾有過羊腸小道,沿小道攀沿而上,依次經過十二重殿宇后,即可抵達云霧山頂。但重重殿宇今已不存,僅余部分廢墟或遺址,掩藏于荒莽之中。
離開云霧峽的時候,一位云霧峽資深峽民,特意把一座有著長緩坡的低山,指給我看。民間傳說,此山是垮塌過的。就在李特死去的那一刻,地撼山崩,一條虬勁的青龍,從山中騰飛而出,直沖云霄。青龍飛去,我意猶未盡。
一條歷練千年的古道,一定還有太多太多的內涵。自然與歷史,就像兩本永遠也讀不完的大書……
我找到的,是一條路,夢里的路。它盤旋,蜿蜒,游動,飛翔。它終止于夢外,卻又起始于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