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怎樣長大的
如今我長大
#8195;#8195;賺了一點點錢
#8195;#8195;你放心我還是你眼中的傻小孩
#8195;#8195;感謝我的爸爸媽媽
#8195;#8195;你是讓我這樣長大
——潘美辰:《傻小孩》
#8195;#8195;既然世界上最長壽的老者也是從小小少年變成的,那么成長就注定是全人類最共通的事件。諸種藝術和諸多的藝術家,大抵都對成長這一母題做出過分屬于他們各自的詮釋與認知。至于以孩子為主要讀者對象的童話,成長的故事幾如過江之鯽。這些成長的故事幾乎都在不同的故事語境里,表達著同樣的主旨:經歷了艱苦磨難,我們的主人公最后統統順利地長大成人,要么功成名就,要么幸福美滿。哪怕是那個謊言不斷的木偶匹諾曹,也能在仙女姐姐的幫助下實現他成長的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具有血肉之軀的人,而不是一段干枯的木頭。
#8195;#8195;與童話相比,流行音樂對成長的關注當然要少得多,畢竟能夠把目光從媚俗的商業轉移到關注人生命運的歌手要少得多。流行樂壇一向是個熱烈的名利場,名利場需要的是一次性的狂歡與尖叫,需要的是如何最功利最商業地扯住市場的衣角。而成長這一注定鉛塊般沉重的主題,它與商業的包裝隔得有些遙遠。
#8195;#8195;仿佛天羅之外也有自由之翅一樣,商業的網張得再寬再廣,也有一些倔強的歌手可以偶爾關注一下成長,關注一下成長在內心劃下的深而且暗的刻痕。就我目力和聽力所及的歌手而言,曾經觸及到成長的著名歌手有羅大佑、齊秦、鄭智化和潘美辰四位——四位都是創作型的歌手這一點是一個潛在的判定:只有創作型的歌手才可能進入成長和內心這種比較個性化的層面;那些依靠唱片公司所謂度身訂做歌曲的偶像型歌手,他們沒有能力也缺乏進入這一層面的通行證。四人之中,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和鄭智化的《老幺的故事》的立意驚人相同,那就是離開貧困家鄉探路繁華城市的異鄉青年在獲得世俗成功(?)之時人性的猛然警醒,齊秦的《離家的路》則著重于初長成人的少年離家時的傷感與徬徨。與此相比,潘美辰要比三位男歌手走得更遠更深一些。潘美辰的大多數作品里,我們都能聽出“成長”的弦外之辭、話外之音。
#8195;#8195;當年的潘美辰以一首《想要有個家》異軍突起于歌壇,這個遠離了柔情與嫵媚的女子,她有一副堅毅的臉龐和一條同樣堅毅的嗓子,堅毅得都有些冷峻了。可惜那時代不曾流行扮酷,否則年輕時的潘美辰的風光一定不會亞于后來的王菲。看來黃金時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趕上,當年輕一些的王菲成為扮酷黃金時代的寵兒時,潘美辰只能是從遙遠的黑鐵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塊粗糙毛鐵,這塊粗糙的鐵質地純正,帶著來自大地深處被浸過染過的堅硬和剛強。
當多年后復出的潘美辰把她的新歌舊歌混為一碟的新唱片命名為《傻小孩》時,我以為自己也許真正懂得了潘美辰,懂得了這個以“傻小孩”自喻的已經三十多歲卻一直獨身的女子內心的倔強——如同她粗放直率的歌聲一樣,她仍然在堅守著從前的質地,那質地,正是上帝以“成長”的命名賜予她的:
我的小時候住在貧民區,
從來沒人知道我的名。
家里環境不好,沒有多余的錢,
買雙可以擋雨的雨鞋。
記得十六歲,夢想在作祟。
我跪了三天三夜不妥協,
爸媽流著淚,舍不得我離去,
我說有天我一定會出息。
《傻小孩》的歌詞明白如話,像一個醉了酒的人在自言自語,在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地訴說自己的過去。然而這首歌卻是通向潘美辰內心世界的一條隱秘小徑,它以自傳的方式給我們講述了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貧窮的家庭,維持生計是父母的頭等大事,為了嘴要吃,命要活,他們無法更多地關心孩子的內心;過多的兄弟姐妹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幼鳥,因為貧窮,親情可以變得十分脆弱,幸福可以變得十分陌生。一個小小的孩子,她的可憐夢想就是買一雙可以擋雨的雨鞋,然而這樣的夢想也無法實現(相信大多數生于貧窮家庭的孩子,都有過同樣隱痛的記憶)。然后,當這個孩子長到十六歲,她覺得羽翼漸豐,她決定離開這個給她的童年打上了一道灰色烙印的家。她不顧父母的苦苦勸阻,她要前往陌生而繁華的大都市,她以為那里就是天堂,那里就是她的夢想可以歇腳的彼岸。然而,世事茫茫,前景黯黯,沒有人膽敢預言這個孩子的命運和前途。終于有一天,“如今我長大,賺了一點點錢”,這孩子想的卻是“我好想回家”——這讓我們想起了羅大佑的“在夢里我又回到鹿港小鎮,廟里膜拜的人們依然安祥”,也想起了鄭智化的“淳樸的臉孔又再一次想起,心靈的歸宿何處擋風遮雨;成長的老幺現在我終于知道,逃離的家鄉最后歸去的地方”。
女人和男人畢竟是兩種本質不同的動物,當羅大佑在回憶了成長的歷程并喊出最尖銳的疼痛時,潘美辰卻在傷感之余,呢喃著一種本質尚沒被改變的竊喜:“你放心,我還是你眼里的傻小孩。”——潘美辰的可愛就在于這一份與眾不同的竊喜,盡管經歷了許多事,改變了許多夢,但不變的是那份初版的純真。在親愛的父母面前,我們經歷的所有滄桑都不值一提,我們仍然是他們眼中那個單純的傻小孩。這就好比詩人北島曾經借烈士遇羅克之口道出的信念:
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謊
卻始終恪守著
#8195;#8195;一個兒時的諾言。
#8195;#8195;堅守諾言是困難的,何況是兒時的諾言。當理想之舟被現實的礁石撞得滿目瘡痍,有一些諾言的力量,也許要等到我們都漸漸老去之時才能猛然頓悟。只是,那時我們再也沒有時間從頭再來,更沒有機會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蝸牛的命運
#8195;#8195;給我一個小小的家蝸牛的家,
能擋風遮雨的地方,不必太大。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蝸牛的家,
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蝸牛的家。
——《蝸牛的家》
行動緩慢的蝸牛背負重重的殼,每前行一步都有種舉步維艱的困苦。就是這么一個很卡通的形象,卻常常成為藝術作品里頗具象征的腕兒。就音樂——我指的是流行音樂——而言,以蝸牛為題材,拿蝸牛說事的歌,比較有名氣有影響的有兩首半,它們分別是周杰倫的《蝸牛》和鄭智化的《蝸牛的家》;以及曾以校園歌曲的名義四處傳唱的《蝸牛與黃鸝鳥》,由于這只蝸牛與黃鸝鳥共分一首歌,是故只能算半首。
#8195;#8195;《蝸牛與黃鸝鳥》流行之時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時我在一個邊遠的鎮上讀初中,學校的廣播老是播放這支輕快的歌曲。歌曲講述了一個近似寓言的故事:葡萄才長出嫩嫩的葉子,蝸牛就背著重重的殼往上爬了。黃鸝就飛過來嘲笑它:葡萄成熟還早得很嘛,你這么著急地往上爬干嗎?蝸牛卻哲人似的,回答說:黃鸝啊你不要笑,等我爬上去了,葡萄也就成熟了。
#8195;#8195;顯而易見,這首歌屬于勵志教育的范疇,只是那時沒有“勵志教育”這個時髦的詞兒。它要教育的對象是廣大青少年;至于教育的主題嘛,和“笨鳥先飛”這個詞基本同構。中國文化的奇怪或者說奇特之處就在于以物喻人,石灰可以引伸出人格的清白;溫婉的玉器象征冰清玉潔;鄉間最常見的鵝,它不僅是王羲之的愛物,更是兼具仁義禮智信于一身的完美人格的物化。如是,蝸牛的緩慢也就成了執著和堅韌不拔的代名詞。如果襲用這個思路,我們假定蝸牛真的是具有笨鳥先飛崇高理念的智者,那么請問,它這么著急地爬到葡萄上,意欲何為?原來,這只崇高的蝸牛只不過為了搶在黃鸝之前吃葡萄。我們常指認某些傳統教育中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兩難,其實這首《蝸牛與黃鸝鳥》又何嘗不是如此?作者只看到了蝸牛往上爬的執著,卻沒有看到它如此執著往上爬的目的。
#8195;#8195;兩首半關于蝸牛的歌里,周杰倫的《蝸牛》人氣最旺,這當然和這位有些吊二郎當的偶像派歌星的粉絲遍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密不可分。比較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周杰倫的《蝸牛》經專家和官員力挺,收入上海市中學生愛國主義歌曲推薦目錄之列。
#8195;#8195;周杰倫的蝸牛是怎樣一只蝸牛呢?和幾首以蝸牛為題材的歌曲一樣,他強調的或者說入手的也是蝸牛背上重重的殼。歌曲開篇,周杰倫就不無疑惑地唱道:“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尋找到底哪里有藍天?”接著表示:“隨著輕輕的風輕輕的飄/歷經的傷都不感覺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陽光靜靜看著它的臉/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把周杰倫這只蝸牛也收羅到勵志歌曲旗下,大抵是說得通的;但收在愛國主義歌曲行列,就讓人有些找不到北了。恕我眼拙,怎么看也看不出周杰倫的蝸牛和國家、愛國這些形而上的東西有什么蛛絲馬跡的關聯。
#8195;#8195;就我個人好惡而言,我更欣賞鄭智化的《蝸牛》,那是一只平凡的蝸牛,一只沒有被賦予太多崇高精神的蝸牛,它只是大都市里為生活而苦苦掙扎卻一直保存著夢想與純真的蕓蕓眾生的大寫意:
#8195;#8195;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
#8195;#8195;找不到我的家。
#8195;#8195;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浪跡天涯。
#8195;#8195;我身上背著重重的殼,努力往上爬,
#8195;#8195;卻永永遠遠跟不上飛漲的房價。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蝸牛的家,
能擋風遮雨的地方,不必太大。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蝸牛的家,
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蝸牛的家。
#8195;#8195;這只普通的蝸牛,這只努力往上爬卻跟不上房價的蝸牛(經歷了近兩年房價瘋漲的都市人也許有更深刻的體悟),雖然“蝸”微身輕,卻始終保持著最起碼的夢想:它只想擁有一個并不太大的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家。
#8195;#8195;與其把周杰倫的蝸牛請進愛國主義教育的圣殿,不如把鄭智化的蝸牛請進人性教育的茅棚。然而,專家眼里——所謂專家,大多是些既不食人間煙火,也幾乎不說人話的家伙——愛國這樣的宏大敘事,必須是遠大得空洞、偉大得虛假的高調。我揣測他們之選擇周杰倫的蝸牛,是因為這只蝸牛“有天大的夢想”,夢想著有一天“在最高點乘著葉片往前飛”。可專家們卻忽略了周杰倫的蝸牛迎面撲來的遲疑與猶豫,它一直在患得患失的是“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人生的機會主義者和目的至上者。因為有了天大的夢想,似乎就可以擱下原本必須背負的東西輕裝前進;因為有了天大的夢想,似乎就可以不擇手段地予以完成。從這一意義講,周杰倫的蝸牛與《蝸牛與黃鸝鳥》相反相成:周杰倫的蝸牛只問結果,忽略過程;《蝸牛與黃鸝鳥》則相反,它重視過程,不問結果。故此,如果打一總結,這兩只蝸牛所隱喻的,正是這個工商技術時代所缺失的。它暴露了一個可能連詞曲作者和歌手本人都沒意識到的問題:我們的所謂勵志,其實已經走火入魔,我們在鼓舞青少年執著上進的同時,卻忘記了告訴他們執著上進的終極目的是什么,也忘記了告訴他們執著上進的路途中,有些什么樣的東西是永遠不能放棄的。可惜,我們忘了,我們以為只要有“天大的夢想”,其余一切皆可忽略不計。
#8195;#8195;反倒是鄭智化的蝸牛讓我們感到了人間的親切,帶著澀意與辛酸的親切。只是這種親切在所謂成功和上進的誘惑面前,它幾乎鐵定將被大多數人漠視和省略。當鄭智化的蝸牛渴望著“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蝸牛的家”時,大多數人沒有讀懂它深藏的平凡的幸福。在這個贏家通吃的時代,所有人都想做輝煌的贏家,哪怕為此碰得頭破血流或是血本無歸或是六親不認也在所不惜。成功的誘惑就像強心針,它帶來了瘋狂與張揚,而平凡與平靜的幸福,反倒像被抹布一樣隨手扔掉。與其說這是時代的悲哀,不如說是人性的悲哀。
礦難時代的挽歌
誰說寵壞的孩子不哭,
#8195;#8195;真情像煤渣化成了灰燼。
#8195;#8195;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失去了生命;
#8195;#8195;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沒,卻失去了靈魂。
#8195;#8195; ——鄭智化:《老幺的故事》
從前,有個第三代詩人曾經寫道:美國航天飛機爆炸的那一天,我的派克鋼筆也掉了(大意)。套用一下,我似乎可以這樣開篇:新疆阜康煤礦大礦難的那一天,我正在聽鄭智化的《老幺的故事》。美國航天飛機和詩人的派克鋼筆,二者的關系就是它們壓根兒就沒有關系。新疆阜康煤礦礦難和鄭智化的《老幺的故事》,二者的關系卻是關系萬千重——如題所說,《老幺的故事》原本就是礦難時代的一曲悲愴挽歌。
煤鐵時代的來臨是人類歷史上劃時代的大事,它既是工業文明的前提,也是工業文明的必須。然而,仿佛是上帝故意與人類為難,他老人家把能夠熊熊燃燒的黑色煤礦深埋于幾十、幾百乃至上千米的地下。為了得到工業文明必不可少的能源,人類學會了采礦。為了采礦,那些被叫做“礦工”的勞動者必須像狗一樣在幽深的礦道里爬行摸索。昏暗礦燈的照耀下,他們依靠汗水和忍耐把形成于千萬年前的煤塊從大地的腹心采集到地面。詩人眼里,這些為我們提供了光明和溫暖的礦工都是偉大的普羅米修斯。然而現實生活中,普羅米修斯的生存處境卻令人觸目驚心:粗糙的伙食和超負荷的勞動算不了什么,咬緊牙關也就過去了,隨時可能發生的礦難才是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隨時可能從天上掉下來,隨時可能以不容反駁的聲音宣布悲劇的誕生。所以,我老家的農民一向認為,礦工都是些“埋了沒死的人”。
《老幺的故事》給我們講述——準確地說是唱述——的就是一個礦工家庭的悲劇。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痛幺兒。身為這個礦工之家的幼子,老幺深受父母寵愛,他不能理解做礦工的父親,他最向往的就是離開礦山深入城市,他以為城市才是天堂,才是他的夢想歇腳的新大陸。終于有一天,父親死于礦難,悲痛的老幺離開了礦山。他來到了城市,像一只深懷絕技的豹子出沒于莽莽森林。然而,老幺漸漸從少年時的夢想中醒來:“在物質文明的現代戰場上,我得到了一切卻失去自己。”對一艘失去了方向的船只而言,任何風都是逆風。身陷都市的老幺終于有一天絕望地發現:“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沒,卻失去了靈魂。”靈與肉的雙重拷問之后,老幺決定離開曾經渴望的城市,回到曾經厭惡的礦山。
行行重行行,去去復來來,這到底是一種宿命的輪回,還是一種意識的覺醒?可惜,歌者鄭智化只給出了問題,并沒有給出答案。或許,這樣的問題本來就沒有答案可言。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鄭智化,他的心靈深處深藏著屬于這一代人的那種無法忘卻的責任和懷想,他們既不可能像父輩那樣忠實于舊有的生活秩序,也無法像比他們年輕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青年那樣與物質時代徹底通奸。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徬徨。這徬徨的一代便有許多迥異于他代人的特質,比如他們的敏感,他們的多疑,他們敏感而多疑的憤怒與叩問。
《老幺的故事》寫于1988年,據說是鄭智化有感于臺灣的兩次礦難而作。聆聽之后我卻有一種錯覺——它不僅僅是兩次礦難觸動靈感而妙手偶得的產物,更是歌者夫子自道式的獨白。是的,我當然知道鄭智化是一個殘疾人,身體的殘疾可能帶來內心的偏激和片面,但如果我們以此來解釋鄭智化作品中揮之不去的憤怒和悲愴,我以為這將是對他的誤讀與侮辱。
看得出鄭智化本人對《老幺的故事》的偏愛,理由就是1988年他出版第一張專輯時,毫不猶豫地用這首歌命名了整個專輯。很可能,解剖《老幺的故事》也就是打開鄭智化心路歷程的鑰匙。幾乎鄭智化的所有作品都有一道厚重的陰影,這道陰影就是來自底層的烙印——今天我們的媒體比較回避“底層”這個詞,好像底層就意味著壓迫的貧困與愁苦,他們往往用“草根”來代替。但我極其不喜歡“草根”這個詞,它讓我想到了草民。雖然民命如草,但并不是所有的草都是為了被鐮刀無情地收割。這算題外話吧。
鄭智化是否真的生長于一個底層的貧民家庭,我不得而知。但他至少用他的作品給我們塑造了這么一個形象,這位來自底層的歌者臉上帶著黑暗的創傷,他不僅是底層命運的傾訴者和代言人,更是底層命運的撫摸人與慰安者。想想當礦難成為家常便飯,冷血的媒體幾乎對此熟視無睹之時,一個因小兒麻痹癥而腿腳不便的歌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寫下了這么一首《老幺的故事》,我們的總是緋聞太多的歌手們,難道就不感到一點羞愧嗎?
礦難不可抑制地發生了,在“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霧”中“不斷地挖”的阿爸葬身大地深處,這是老幺命中的既定事件。于是,這位痛恨礦山的孩子走出了礦山走進了都市。然而就像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中那位漂泊城市多年,卻最終忍無可忍地懷想起老家小鎮,憤怒地喊出“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的青年一樣,他最終的歸宿不是有高樓大廈的城市,而是有黑洞洞的井口如墓穴的礦山。
命運的悲劇就在這里。宿命也好,無奈也罷,總之強大的命運面前,個人的努力如同風中的蒲公英,除了隨風飄逝,你甚至來不及調整出一個優美舒適的姿勢。因此僅僅把《老幺的故事》看作鄭智化對底層民眾的同情和關懷還不夠,還不完整,我更把它看作鄭智化對終極命運的思考。
最近幾年礦難連綿,那些在瓦斯爆炸中身首異處或是深埋地下的礦工,有不少是我的老鄉四川人。我的一個親戚曾在山西做過礦工,我問他經常都在發生礦難,你不怕嗎?他回答說,怕有什么用呢?如果真要發生意外,那也是命中注定。何況,沒有發生意外,就得一直干下去。人生在世,不就是來受苦嗎?——我們一向歌頌勞動者的美好品德,我的親戚卻道出了勞動的實質,那是一種因為命要活嘴要吃的不得已的行為。勞動并不產生美,勞動只產生危險,至少對身處地下幾百米的礦工來講就是如此。
行文至此,想起某年的一次礦難中,一個被困地下的礦工深知生還無望,于是用粉筆在安全帽上寫下了給妻子的遺書。遺書中,他詳細開列了自己所欠他人的債務,并要求妻子一定替他還清。共和國的一位高層領導面對這頂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小字的安全帽時,也不由潸然淚下。只是,這足以感動共和國的細節,很快就在新的礦難中被人徹底遺忘。
聶作平
#8195;#8195;1969年生于四川富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大陸及港臺地區出版著作三十部,主要有隨筆《歷史的B面》《歷史的恥部》《畫布上的聲音》《我和你,男和女》《天堂隔壁是西藏》《舌尖的纏綿》《1644:帝國的疼痛》,長篇小說《自由落體》《長大不成人》,文學批評《審判余秋雨》等,主編《中國第四代詩人詩選》。部分作品譯為外文。